我捡到的少年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的世子。
他骑着大马高高在上。
「爷放你一条生路你都不要?嗯?」
我知晓,他恨我。
恨我在他最难的时候离开。
可我生病垂危,回到曾经的小屋等死之时,
他却疯了般地跪在我床前,求我不要死。
1
已过子时,将军府的小厮传来口信。
命我即刻前去诊治世子陈寒年。
我知晓这是他折磨我的把戏,却迫于权势不得不去。
从他回京的半月里,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偏厅里歌姬舞姬们婉转承欢,嬉笑娇嗔,廉价的胭脂俗粉惹得我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陈寒年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外袍躺在软榻上。
瞧见我来了,陈寒年不在意地觑了我一眼。
「医师,我不舒服,给我瞧瞧。」
听到他的话,我没动。
陈寒年的脸色顿时阴郁,声音里带怒火。
「怎么,还不上前来,是等着本世子亲自请吗?」
众人听到陈寒年带着怒火的质问,一瞬间鸦雀无声。
我的心像是被银针扎进去隐隐作痛,明明以前他不会对我这么凶,这么不耐烦。
牙齿狠狠地咬在唇瓣上,眼睛也不争气地泛起水雾。
我不敢抬手擦拭,只能垂眸不让他看见我的难堪,我依言顺从地上前替他诊脉。
「没什么大事,只需平常在吃食上注意别贪凉,晚间入睡早一些时辰便可。」
我收回搭在他脉上的手,提起医箱准备离开。
「来都来了,医师,也品尝一番将军府的美酒罢,来人,上酒!」
我的心比刚刚还要难过,他明明知道我的病不能喝酒。
他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地方,却三番两次故意如此。
陈寒年竟然能恨我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我拒绝会惹他不快,但我还是出言婉拒,我想再活久一点,那么就那么几个月。
「世子,民女身有顽疾,饮不得酒,辜负世子美意了,恳请世子原谅。」
「哦?顽疾?据爷所知,你可是名震天下的神医,竟也有你治不了的病?」
「医者不能自医。」我攥着医箱的一角回道。
陈寒年对我的应答不满,便懒懒地抬手指向我身边的阿恒道,「既如此,就让他来替你尝罢。」
「陈寒年,你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我猛地抬头看他,一滴眼泪从我的眼眶滑落。
话音刚落,我就被陈寒年猛地扯到软榻上。
微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旁,他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
他戏谑道,「无辜,他有什么无辜的?」
「韩清,可这是你该欠我的啊,既然你前文,让你的姘头替你还不行吗?」
「来人,赐酒!」
我想争辩阿恒和我清清白白,可是陈寒年却捂住了我的嘴,我张嘴咬在他的手上,可他被我咬得满手是血都不肯放开。
眼泪混着鲜血糊了我一脸,我越挣扎陈寒年越是用力地将我按在榻上。
而阿恒不知被强行灌了多少酒。
2
我不知道陈寒年为什么要这般羞辱我。
那时我把陈寒年捡回来的时候,他全身筋骨尽断。
为了救他,我接了外出诊治的活计。
我的腿打小就不利落,如今更是劳累过度,常日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我是医师,自然知道忌酒忌辛辣我才能活得不那么痛苦。
更何况,我还有连他也不知道的暗疾。
阿恒见我被欺辱,愤怒地将酒坛打翻想要上前解救我,陈寒年人多势众,他还没走两步,就被侍卫按在地上爆揍。
「韩清,痛吗,你的姘头这样被对待?」
捂在我嘴上的手被陈寒年移开,似乎是看见阿恒被揍得鼻青脸肿,他便高兴了些许。
「陈寒年,我和阿恒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俩的事,你不要牵扯无辜的人,朝他发脾气。」
可陈寒年听了我的解释更加生气。
「韩清,你撒谎,我不会再相信你,来人,这个贱民冲撞了我,把他给我拉出去杀了。」
「陈寒年,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放了他罢,他真的是无辜的,我任你处置。」
陈寒年怒气在这刹那间被我点燃,他掐着我的脖子嘶吼。
「为了一个药童,你任我处置?」
他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耳畔尽是碗盏破碎的声音。
「滚!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偏厅的人本就对他奉承拍马,这会儿被吓得大气不敢出,见他发话全部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我捂着被他捏疼的嗓子干咳。
陈寒年发泄了一刻钟怒火后,便冷静下来。
他吩咐侍从道,「既如此,我就应了你的要求。放了他,给咱们的大医师准备一间厢房。」
阿恒听完陈寒年的话还要挣扎着要冲过来,我出手制止了他。
不过是换个地方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罢了。
只要还活着,就没事,我无所谓的。
「你还真是在意他的死活啊,韩清,本世子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有人情味?」
「不过区区贱民也值得你韩大医师屈尊降贵跟我讨饶,你知不知道,爷根本就不在意他,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我用帕子将脸上的污秽擦拭干净,带着气地回了一句。
「哦,正好也没人在意你。」
3
陈寒年暴怒,直接命人将我关在厢房内,不准别人探视。
而我的话似乎是一语成谶,没人在意他。
陈寒年作为走失的世子,他回到陈家尚不足月,一时名动京城。
可事实是他在将军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韩医师,就安心住在府上吧。世子命人准备了您的贴身衣物,还有您最爱的那盆薄荷也一并带来了。」
侍女见我站在窗前许久,便出声安慰道。
我亦乘桴向海涯,无人复现雨中花。
他明明对我恨极,我在厢房呆了三四天,现下陈寒年是还没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吧。
我望着那盆绿意重重的薄荷,想起那时我和陈寒年在破庙里互相照顾的那段日子。
他主外,我主内。我们住在破庙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没告诉我他的身份,也不问我的过往。
我们就像两个下雨天遇见的陌路人,彼此拉了对方一把。
两个单薄的身影互相支撑着度过了三年的日日夜夜。
虽不似别人血脉相连,但终归是多了些热闹。
我也曾想过,这辈子能偷来一条命,便是天大的幸事。
可他出现后,我却贪婪地想要更多。
想要一个能讨生活的活计。
想要两亩良田。
想要一个为我亮着烛火的小家。
他总是为我着想,想着我的伤腿多有不便。
事事以我为先,默默支持着我济世救人这种远不可及的理想。
可如今,竟是他亲自折了我的羽翼,将我困在这里。
4
我站在窗前出神,被一声干咳声拉回了现实。
是陈寒年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案前那碗没动过的粥上。
「为什么不吃?可是不符合你韩大医师的口味?」陈寒年语气不善地问道。
我摇摇头,「不是,是今天不想吃而已。」
「阿恒在哪里,我要见他。」
陈寒年狰狞着脸,抓住我的肩膀,继续问道,「就这么离不开阿恒?」
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解释道,「阿恒身体不好,方便的话,还请带我过去给他看看吧,他需要我。」
陈寒年怒而质问。
「他需要你,你就急急忙忙要过去,那为何我......」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猛地顿住,像是某种要破土而出的情绪瞬间被遏制住。
「我偏不让你如意!」陈寒年补充道。
他暴怒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安。
我试着像从前一样朝他撒娇轻轻扯住他的衣袍。
「阿恒是病人,你不让我过去,就带他来见我可以吗?」
但现在的陈寒年不是从前的陈寒年了,他无情地甩开我的手。
「既然是他病了,我自然会为他找到更好的医师,韩医师就好生歇着罢。」
我怔怔地注视着那只被陈寒年甩开的手,黄莲一般的苦弥漫在咽喉。
回不去了,从我抛弃陈寒年那一刻,我们就回不去了。
......
午后,陈寒年又命人传信过来,说要让我过去见见这将军府的女主人。
可等我到了用膳的地方,却发现是陈寒年在和另外一个陌生的女子用膳。
而陈寒年正在小心地给她挑着鱼刺。
这一幕的温情,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道温婉的软语传进了我的耳旁。
「你就是韩医师?救了年哥哥的竟然是个女人。」
满头名贵朱钗的女子好奇地抬眼看我。
我不卑不亢地应声,「草民确实救了世子。」
「哦,既然如此,那我这未来将军府的女主人便替年哥哥谢谢你了,看在你救了年哥哥的份上,我爱吃的这个鱼头就赏你了。」
那贵女直截了当地说出这句赏赐的话。
可我不爱吃鱼,因为身体的原因,更别说还是被辣子浸没的鱼。
这种辣子鱼吃一口就能让我腹痛不止。
「抱歉,我吃不了。」
我委屈地抬头,却看见陈寒年平和柔情的眼眸。
他一汪深情尽数浇灌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见我拒绝,女子娇柔地提高声线。
「年哥哥,这个韩医师怎么这样啊,一点都不给我的面子。」
我看向陈寒年安慰地拍了拍贵女的手背。
「是啊,霜儿,你也知道我刚回来,谁都能来踩上我一脚,就连我的救命恩人都一样呢。」
话毕,他冷冽的目光射向我,眼里尽是杀伐。
5
我透过他的眼神,仿佛回到了两年前。
他也是这么看着我。
那天除夕,我们一起准备盛大的年夜饭。
可在我兴奋地将一只杀好的鸽子提到他面前。
他就是用这种想要杀了我的眼神看我,他不说话,定定站在那里就让我感觉害怕。
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吃鸽子,嫌它没什么肉?」
随后我又自顾自地安慰他,「你身体大病初愈,喝点这样的鸽子汤是大补。」
他神色松动了些许,我也渐渐不再害怕,手脚麻利地将鸽子熬了满满一大锅汤给他补补。
那个除夕,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天。
现在想来,多少有些可悲。
那个信鸽恐怕是他传递书信的联络工具,却被我杀了炖汤。
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想吃了我。
......
「年哥哥,她不想吃怎么办?」
依靠在他臂弯里的贵女不满地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意识到陈寒年不会护着我,所以恐怕没有拒绝的权利。
毕竟陈寒年估计更愿意看我的笑话才是。
想到这里,我上前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在嘴里,刚咽下去,便因为太辣全数吐了出来。
腹部火辣辣地痛,我难受得像是在被烈火炙烤。
「你什么意思?主人家赏你吃食,你竟然做出这幅样子,真是晦气!」
那贵女许是被气到了,直接端起那盘鱼泼在我脸上。
辣子水沿着发丝滴入我的眼睛,我惨叫一声,更加猛烈的疼痛使我大脑发懵,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余光中陈寒年变了脸色,飞快地冲过来扶住我。
「韩清,你没事吧!医师,快传医师!」
贵女一时也慌了神,解释道,「年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
「闭嘴!」
陈寒年收回目光,慌乱地擦拭我身上多余的残秽物。
他抱着我的身体微微抖动,仿佛话音都在颤抖。
「韩清,没事的,医师一会就来了。」
我眼睛辣得不敢睁开,可眼睛好疼啊,浑身上下都泛着疼。
指甲陷进陈寒年的手臂上,
我忍了又忍,还是疼得昏了过去.......
5
我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回顾着我短暂的一生。
我是一个被仇家下了剧毒的偷生者。
一个人生活在破庙里苟延残喘,静静等着鬼差来勾我的性命。
万幸破庙很破,我住了那么久没有什么人来打搅我。
我七岁时,在破庙外意外地捡了一个脏老头。
他见我天资聪颖,教我医术以偿救命之恩。
我意外拖延了自己的死期,还靠着这点医术给自己讨了份活计,攒下了二两银子。
脏老头走后,我又捡了个人,那人正是陈寒年。
出于救死扶伤的本能,我上前救治了他。
陈寒年全身筋骨尽断,整整三个月,我将他的腿骨彻底打断重接,又用草药厚厚敷上。
直到某个清晨,他终于醒了。
却是带着防备地审视我的一举一动。
我衣不解带地又照顾了他一个月。
直至他能下床走动方才对我说了句多谢。
原来他不是个小哑巴。
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他也会使小性子说不喜欢吃番薯。
只是我一个在破庙苟延残喘的人,委实给不了他更好的生活。
我匆忙背过身,将落寞藏着眼底,可滚烫的热泪砸在手背上,一滴又一滴。
他慌了神,将番薯一股脑地塞进嘴里。
「姐姐你别哭,我就说说而已,我最喜欢吃番薯了。」
陈寒年连哄了我半天,才把我那珍珠泪给憋了回去。
但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哭过。
直到我再次梦见,陈寒年冷眼旁观我被他的未婚妻折辱。
在众人面前叫我难堪。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6
醒来后,我的面前是给我端着茶水的阿恒。
阿恒的脸色好了很多,可他是哑巴不能说话,只能胡乱地比划。
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还指了指身后站着的男人——陈寒年。
他局促地靠前试探着问我,「韩清,怎么样了,还疼吗?」
我摇摇头表示没事,眼睛被医师处理得很好,已经能看清事物了。
但是小腹的坠痛感却是愈发难捱。
阿恒给我比划。
说陈寒年守在我身边,一直等我醒过来。
我让他先离开,眼睛看向一边殷切期盼着我注意他的陈寒年。
「你将阿恒身上的余毒清了?」
他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你就如此喜爱阿恒?肯为他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