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猫腻、王倦聊《庆余年》:为什么这个故事里有这么多“爹”?

振理娱记娱乐馆 2024-06-25 06:33:07



你范闲站在那儿,你自己的能力是你的,你自己培养的下属是你的,别人给你的就不是你的。

时隔五年回归的男频古装剧《庆余年第二季》在近期收官。五年是不小的时间跨度。对原著作者猫腻而言,这个时间更长,2005年他在起点中文网连载这部小说,想写一部“大红书”,“70分以上的文笔,关键是节奏。另外,‘大红书’一定要有安全感。安全感的来源就是大背景、金手指,这是最常见的两条路。”在《庆余年》中,男主角范闲有很多父亲,网友曾总结,生父庆帝,养父范建,教父陈萍萍,叔父五竹,师父费介,岳父林相。但故事发生在一个极不安全的环境里,金手指自有欲望,于幕后操纵,故事最终走向“弑父”的残酷内核。猫腻写了两年,完结时350万字。过去五年,他重新修订了这部书,像给盆栽修剪花枝,删改近100万字,他不只看到了故事里的人,也看到十几年前写书的自己,那时他厌弃这个角色前进之前总要后退的那一步,人到中年,他理解了很多。对编剧王倦而言,五年是漫长的、不能停下的工作,他接手了多部男频小说的影视改编,日均写作五千字,头发又掉了不少。他的微博是不同剧迷的大型催更现场,欠的稿债好像永远还不完。第一季播出时,我们曾和他做过一个创作者访谈,聊群像塑造,情节强反转,以及熟悉但说不上来的幽默感——融合了无厘头、热血漫、RPG游戏等特点。当年这些被称赞的地方,在第二季中似乎被过度用力,引发了不少批评。对观众而言,它的回归,提示了我们生活中那些不变的东西,范闲一觉醒来,故事继续,人生似乎无缝衔接,什么都没有变。它也提示了那些变化的部分,观众中有人从中学步入社会,有人生长出了更清晰的女性意识,也有人并没有等到它。五年后,《庆余年2》依然是最火爆的国产剧,霸榜热搜,热议不断:为什么这个故事里有这么多“爹”?父父子子的关系像是一场又一场权力的游戏。该如何看待男频剧中单薄的女性角色?叶轻眉似乎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季播剧如何平稳过渡、避免烂尾?在第二季播出前,我们和原著作者猫腻、编剧王倦进行了一场对话。在剧完结之后,针对观众的一些疑问,王倦进行了一些补充回应。

当棋子成为棋手

五年前,我们采访王倦时,他曾给出在大纲阶段就定下的分季逻辑,“《庆余年》的分季,如果拿掉情节和人物,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第一季,范闲发现自己是棋子;第二季,这枚棋子要做棋手;第三季,棋子要掀掉棋盘。”

GQ报道:从第一季到第二季间隔五年时间,为什么这么久?

王倦:写完《庆1》没有马上进入《庆2》,中间有其他项目在手上,写完之后进《庆2》,其实也用了两年多时间。第一季相对少年气,第二季我需要让观众看到这个世界真实冷酷的一面,你可以看到这季范闲遇到的困难更大、更多了,有些甚至都很难解决。

要保持《庆余年》这部书的精神内核,现代思想与古代的碰撞是贯彻始终的,第二季需要往人物内心,往人物性格去深挖,所以确实花费了些时间。与原著对比你会发现,第一季的一些情节从时间线里被拿掉了,有一些还挺重要的情节,第二季我们又把它取回来了,取回来之后,你要和现在那条时间线融合在一起,还得看上去挺顺的,这就有一个情节点与情节点之间磨合的过程。当然解释这么多啊,估计也没用,看在我头发掉这么多的份上,原谅一下。

GQ报道:关于第一季假死的结局,两位有什么交流吗?

猫腻:我们没有直接交流。当时看的时候,我特别理解最后做一个强扣子,因为第一季和第二季不知道要隔多久,要是只隔一年到一年半,也许不见得一定要这么强的扣子,但是现在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让观众还能记得住当年的情节?最后那个强扣子我认为是有必要的。但这就给倦哥提供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他必须要在这一季解决这个扣子的问题。所以为什么他第二季写得难,这个扣子要解决也很痛苦,我都替他感到着急。

王倦:本身这段是原著没有的情节,我希望它尽快解决。现在的解扣,更多是利用范闲的死而复生来推进他与庆帝之间的人物情感、人物关系。如果是推进所谓阴谋、叛变,我觉得没有人物关系来得深刻。当有了范闲与庆帝的关系,第二季就很顺理成章往下推了。有过好几版方向,最后还是选择人物这个方向。

GQ报道:进入第二季,在创作的过程中你们有过“对齐”吗?

猫腻:极度自信地尊重他。只在一开始定基调的时候,有过一个很简单的交流。第二季相对于第一季,整个气质要沉郁很多,要硬一些。当时我们就讨论要怎么办,我觉得作为一部电视剧,最困难的就是在保留这个气质的前提下,得把阳光洒进去,让观众看得舒服,至少接受起来没难度,然后再去探讨深一点的东西,对他来讲难度在这儿。

GQ报道:五年前的采访,你说三季节点划分,第一季,范闲发现自己是棋子;第二季,这枚棋子要做棋手;第三季,棋子要掀掉棋盘。他做棋手的核心推动力是什么?

王倦:做棋手首先要发现真正在下棋的人是谁,其实他第一季并没有看清楚,这场棋局究竟是谁在操控。只有知道下棋的人是谁,才有可能做对手,否则你自以为跳出了棋局,但本质上你还是一颗棋子,这一季范闲首先明确了这一点。

范闲

我有一个比喻,第一季的范闲就像一个突然醒过来的少年,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水面波涛汹涌,他以为自己的对手就是水面上的波涛,但到了第二季,他发现原来水面下有巨兽,是巨兽在推动波涛,他会渐渐明白是谁在制造困难,他会找到自己这艘船要去到哪里,想靠向何方。从范闲的自我来说,是这样一个走向。

从这季开始,你会发现种种压力是一步步逼向范闲的。他想独善其身,他一开始真的是这样一个想法,但是他发现很难啊,第一季还有可能做到,因为那时他相对是孤独的,他与这个世界总还有一层隔阂在。

猫腻:你可以理解为孤家寡人。一个现代文明人到那个地方去,他就是孤家寡人。

王倦:他其实有一种独特的优越感,他与世界是隔了一层纱的,所以独善其身就可以了,我只要自己过得好,没什么问题,很简单的一件事。但是你第二季之后啊,当你自己主动把那层纱揭开,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之后,你会发现独善其身与整个世界的走向是分不开的,而且他跟人物建立了更深的情感和联系,他要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不再仅仅是自己了,亲人、爱人、朋友,越来越多,越来越广,独善其身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复杂。

爹与权力,别人给的就不是你的

猫腻在《庆余年》后记中写道,“龙空论坛上有位坛友说过乡愿二字,我觉得说得真对,乡愿,德之贼也……在小说中,范闲试图平等地对待每个人,但他还是要靠权力来保全自己。他蔑视权力的所有者,却又臣服于权力的逻辑。”

GQ报道:如何理解范闲权力的来源?他身上叠满了buff。

猫腻:第二季要搞清楚谁在下棋,如果观众和范闲一样搞清楚了谁在下棋,你就知道他叠的那些buff都是假的,空中楼阁,沙塔风吹,只需要庆帝发一道旨意就完了,所以他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直都在,不知道观众能不能体会到。看起来集所有宠爱,有很多个爹,有很多权力,护身甲穿了好几套,事实上他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力拥有者,那个权力不是他的。

王倦:一个主角身上这么多光环,他有一个辨别的过程。他会在第二季看清楚,哪些光环是别人给的,哪些是上一辈传承下来的,人家爱的究竟是他还是因为他是叶轻眉遗留下的孩子?包括哪些光环别人可以直接收走,哪些是属于他自己的、他能抓住的、可依靠的,这些都得有分辨。

猫腻:说句完全不搭嘎的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为什么?只有学到的知识是你的。你范闲站在那儿,你自己的能力是你的,你自己培养的下属是你的,别人给你的就不是你的。

王倦:曾经真的考虑过让范闲直面问陈萍萍,一个直指内心的问题:你现在对我这样,是因为我母亲还是因为我?

猫腻:本质上范闲一直是有疑问的,他们之间的信任度是不够的。

王倦:是的,我觉得这个问题迟早得回答。

猫腻:第三季再问。

王倦:其实第二季已经有一些线索。我觉得陈萍萍一开始是因为他母亲叶轻眉,慢慢地到后面,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范闲,人与人的情感是慢慢建立起来的。

猫腻:我们俩想法一模一样,所以你说我们需要交流什么,他想的就是我想的。

GQ报道:你们怎么看范闲的这几个“爹”?是否存在一个理想的父亲?如果存在,是谁?

猫腻:我就安全牌,范建,最好的爹。他是真的毫无保留地对你好,他没有要求你做什么,他只是让你好好活着而已,连陈萍萍都是对范闲有所想法的人,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这样。

五爷(五竹)就太纯粹太特殊了,不能纳入进来。只有范建在正常人类的情感范畴之内,他给予了范闲最朴实的爱,这种爱也夹杂着很复杂的东西,有一点跟当年他妈之间比较复杂的情感羁绊,但并不是男女之情。至少站在范闲的角度来看,范建肯定是最好的爹。

范建与范闲

王倦:我同意猫大的说法,我也真心这么认为,范闲在这样一个相对黑暗的故事里,有现在这样的表现,他的这位父亲和家庭非常非常重要,如果不是范建、范若若、柳姨娘和范思辙,他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做不到的,太难了。

猫腻:他是真的爱这孩子,他不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孩子才爱他。从范建让范闲上族谱、拜祠堂就看得出来,这是明显会得罪皇帝得罪到死的一个行为,但他不会考虑这个。

王倦:第二季已经提到了,对范建这个身份来说,做这件事是非常有勇气的。

GQ报道:你们怎么看范闲这几个父亲不同的“爱”的方式?

猫腻:我不认为庆帝爱他。我觉得庆帝爱很多人,对范闲可能也有爱,但是当庆帝想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可以去爱一个人,这种爱我不认为是真正的爱。

王倦:前两天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庆帝的这些皇子中他最爱哪一个。我当时回答是,他都爱,你别看他对有的好,有的坏,他可以都爱,但他更爱的是他自己。

不能从他表现出来的状态来确定他最爱的是谁,他爱谁取决于他对谁有需求、有需要。你别看他对太子这么不好,不代表他不爱。

猫腻:太子他以前是很爱的啊,为什么表现出来爱范闲?除了政治方面的需要,还有情感方面的需要,他一直自认为是爱叶轻眉的,他觉得我应该爱这个孩子。还有一点是,范闲是威胁不到他的,他是一个没有名目的皇子。

GQ报道:当时为什么会想去写这么多父子或者疑似父子的关系?

猫腻:没有刻意想过。确实有很多爹,本质上是因为这是一个比较传统的通俗小说的写作方式,你要寻求安全感嘛。因为故事发生在一个极不安全的环境内,你让主角相对平稳地发展,你就需要给他金手指,这些爹就应势而生,五竹也好,陈萍萍也好,范建也好,每个人提供他一方面的保证,当时出于这么一个很简单、很直接的原因去设计的,写的时候发现这种人物关系很有趣,就一直坚持下去,只是后来你会发现这些金手指本身都是有欲望的。

GQ报道:不仅是范闲,第二季还有很多组父子关系,比如林相父子,郭保坤父子,你写得最投入的是哪对?

王倦:父子关系都还有点小差别,我自己每对都挺投入。如果说喜欢,我还挺喜欢庆帝和范闲这对关系的描写,把儿子对父亲曾有的期待,慢慢敲碎,变成疑惑、绝望、警惕,而父亲对儿子,则既想要他是个好臣子,又希望展现父子温情,可每次情绪表达背后,又总避不开隐藏的目的。比较复杂,还带着变化。

范闲与庆帝

如果说感动,林相父子,相对来说父子情感给的比较直接,两个人有专门场次和台词。大宝的单纯,和林相的老谋深算是鲜明的对比,但林相再聪明、再智慧,也无法掩盖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大宝的担忧;反而是单纯的大宝,能够无条件信任他人,能够最直观地感受人的情感。父子之间,既是林相对大宝的守护,也是大宝在抚慰林相经历人情世故的内心,比较特别,又容易感染到我。

GQ报道:林相对大宝的那句嘱托,“你就蜷在那,慢慢地活”这句台词是怎么构思的?

王倦:这场戏是离别前父亲对儿子的嘱托。大宝这个人物更像一个孩子,永远保持童心,对外在的变化往往不够注意。对林相来说,他要替大宝尽可能想到所有未来的曲折,他当然相信林婉儿和范闲会替自己保护大宝。但未来总是出人意料,如果有一天,人真的变了,他希望大宝也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希望替他为一切变化做好预设。这段台词是尽可能地为他看清未来,把自己所能给的都给到大宝。

GQ报道:怎么看待陈萍萍与范闲的关系?

王倦:关于陈萍萍,我们先撇掉鉴查院院长这个身份,撇掉权臣,撇掉他与叶轻眉的关系,单看他的行为,其实陈萍萍更像一个现代父亲,就是我对你好,这种好本身是没问题的,但是你要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得听我的,我来安排,我来决定,有时候你怎么想的并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很多父亲就是这样,我不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但我会把我所有的爱都给你,这种爱我可能都不会明示给你。我付出一切,只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结果。这种父爱有点含蓄和内敛。

猫腻:陈萍萍主要是他想的太多了,他对于范闲和皇帝这对父子关系考虑得非常多,考虑得过于深远,他的保护欲会导致他有一定的操纵欲、控制欲,除非你证明给我看,我才能放手让你去做,确实很像现代父子关系,爹让你读经济专业,你不去,非要去读个戏文系,当编剧,做成这样(指向王倦),那你就可以了,你就说服你父亲了。或者像我们写网络小说,写成我这样差不多也可以了。陈萍萍其实一直有考验范闲的过程。

范闲与陈萍萍

GQ报道:如果写不成你俩这样呢?

猫腻:对于范闲来讲比较幸福,你写不成那样,你就跟着他们混呗,一辈子过好日子就算了呗,我们是不行的。

王倦:他们还是会给范闲安排好后路的。

猫腻:陈萍萍是我认为世界上最复杂的一个人,我认为他和范闲的这种关系,他经营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在他的羽翼之下,在他的眼光注视之下,他想的太多了。他想的一些事如果挨个拿出来讲,肯定可以单独写一部小说。他不是典型人物,你可以套用什么人格模版在他的身上,殉道者、复仇者、理想主义者,你不能这么套着写,他是一个综合体、复杂体。

GQ报道:你当时写陈萍萍的时候,与写别的部分感受会有所不同吗?

猫腻:完全不同,我写他的时候比较嗨,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写疯人,陈萍萍是表面不疯,但实际内心非常疯的一个人,我写他写得很好。

GQ报道:长公主在女性人物的塑造中,最为特别。

猫腻:我前面没写好,前面不会写,后来写着写着,直到写了好多万字之后,才开始把长公主写出点疯劲儿出来,后面就写得不错。

长公主李云睿

GQ报道:如何理解老李家代际传递的疯?从人物塑造的角度,他们的“疯”有何不同?

王倦:说是疯,其实都是很自我的人。庆帝拥有一切,他自信,但又猜忌,他的身份,导致了他必须做出选择,情感和大业,对他来说,往往无法并存。所以他很矛盾,人和“神”的两面,不停拉扯他。

他儿子也都有自己的痛苦所在,太子压抑、隐忍,虽然目标明确,但这些已经扭曲了他的内在。二皇子是被父亲逼到这个跟太子对立的位置上,他看得很清楚,但是没退路,也没人在乎他愿不愿意,所以他只能继续往前走,做好磨刀石的身份,而且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回头了,所以磨断刀锋,或许是他唯一的出路,他的疯是因为没有宣泄,这种高压可能就真疯了。

范闲其实也有点疯的,他选择最难的路,选择为自己底线挑战世界,既有普通人瞻前顾后的瞬间,又有一往无前的决然。就感觉,人有坚定目标且不动摇时,多少会有股疯劲,那种疯也是内心坚强的外在体现,是某种角度的真诚。

范闲是篝火,叶轻眉是太阳

关于叶轻眉,猫腻曾这样阐述,“她的名字叫叶轻眉,看轻天下须眉,想来可能是她后来自己给自己取的,甚至可能就是那个竹林相遇时取的,所以必然不屑这个世界的男人,这个世界的制度,这个世界的技术,不屑这个世界的一切......”

GQ报道:之前你透露过,《庆余年》最开始想的是叶轻眉,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样一个女性形象?她的来源是什么?

猫腻:我当时女频小说看得特别多,很多时候它不能满足我对女性穿越的想象,我觉得她穿过去并不见得就一定要去谈恋爱嘛。我放空想象,她可能是一个优秀的女博士,她特别厉害,她想改变历史,我就想了这么个人物去写。后来发现这么一写,这个角色不好看了,因为正面横推太困难了,所以我转而开始写她的儿子。躲避流的写法,把困难躲掉。

GQ报道:去年年底,你完成了《庆余年》重新修订工作。这个过程中你有什么发现?

猫腻:2015年写完之后,它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不在我的生活里。我们写网文的,压力其实挺大的,写一个故事的时候,肯定是全部精力、精神都在这个故事里。直到后来倦哥开始动剧本,第一季开始筹备,我才重看了《庆余年》,它很自然地又回到我的生活当中。

在修订这本书、以及观看第一季的过程里,我感受特别深,感觉不只是看到了故事里的那些角色,也看到十几年前写书的我,那个时候年轻,有一定才华,比较躁动。你同时在角色、文字、影像里看到过去的自己,感觉很奇妙。

原来我很不喜欢范闲。从第一季播出,到后面我修订这几年,这个过程里我逐渐喜欢上范闲了。可能变成一个中年人后,我自己放松了,对人物的要求也没那么严苛了,我对他的很多选择,对他前进之前总后退的那一步更理解了。以前我一边写,一边觉得他应该往前再走一步,但写作逻辑上又知道那是不合理的,所以我没让他走得那么快,这些思索就会让我的心态比较拧巴。

GQ报道:很少听到一个作者说他不喜欢他的主角,当时写作时有别着劲儿的感觉吗?

猫腻:你要写的这个人物形象得是立得住的,他就是我们当年一个大学生,到了那么一个时代去,做出的选择基本和我们一样。为什么不喜欢?也是因为看他感觉在看自己,这种不喜欢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一种不满。对于叶轻眉,对于陈萍萍,对于范建,对于这帮老同志,我就觉得范闲你一个年轻人,你是不是可以在前人的基础上再跨一步?你再努力努力啊。

当然后来他勇敢地站了起来。影视改编后,第一季就已经改了嘛,第二季开始完全没这个问题了,他已经自发自觉地在做那些事了。

GQ报道:如果叶轻眉还活着,从她的视点来看《庆余年》现在的故事,她会是什么感受?

猫腻:她觉得不爽快嘛,尤其是自己这个儿子,按照她的理想主义,一看差点要骂脏话了,磨磨唧唧的。我当年看范闲不爽和叶轻眉看范闲不爽不就是一个劲儿嘛。不过我还是要帮范闲说话,范闲就是我自己,是普通人,是我们大家。叶轻眉是一个理想中的人。

范闲与叶轻眉

王倦:我也是差不多的回答,叶轻眉是无所保留地释放自己,她真的没有顾忌,我要的很明确,我该怎么做,我知道困难曲折,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是要做到,并且一切做到自己想要的最好,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光芒万丈,虽然很快就陨灭了,但她的光芒影响了很多人。范闲不希望自己是一个稍纵即逝的人,在第二季范闲真是考虑过再退一步,在这样纠结之后,他才会想着还是往前走。但叶轻眉不会,她不会有这样的纠结,做事干净,利索。

猫腻:所以为什么不能写(叶轻眉为主角)?这样没法编故事嘛。

王倦:是,这把火烧得太快了,你得不停地加柴,但很快就烧完了,当然亮光也格外璀璨。

GQ报道:这对母子的内在想法尤为不同的地方是什么?

王倦:范闲更多地是从自己出发吧,虽然我这么说可能大家会有疑惑。叶轻眉目光看得更远,她要的结果更直接,她甚至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哪怕历史进程我都可以撇开,我就要结果。范闲还是更现实一点,他知道有些事情很难办到,他会顾虑更多,更缜密一些。

猫腻:范闲由己出发,先守护自己,再去守护身边人。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可以不守护,其实这个人也挺狠的,叶轻眉是连自己都可以不管,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我不会牺牲别人,但你保护不了自己,那是你的问题,叶轻眉会说我尽力了。

王倦:范闲是团篝火,离他越近越暖和,他照顾的是离他越来越近的人。当然他本身的火可能会随着他的成长越来越旺,辐射的范围越来越广。叶轻眉像个太阳。

GQ报道:第一季采访时你提到林婉儿的人物性格会随着林珙之死往前推进。第二季想突出的它性格的另一面是什么?她和范闲的关系会是第三季需要解扣的部分吗?

王倦:林婉儿在宫里长大,她不在乎也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但不代表她看不懂,其实第一季有些台词就给到了,林婉儿外表温婉下,其实很有主张,眼光独到,有智慧也有决断,第二季当藏的最深的那根刺揭露出来,才有可能让她和范闲有机会拔掉这根刺,虽然血淋淋,会痛苦,但从此以后,才能真正没有任何隐患。

就算在这样的真相面前,林婉儿也依旧爱范闲,对五竹的态度,其实是在惩罚自己。他们的关系在第三季更多不是解扣,而是往前走。范闲第三季要面对更困难的局面,林婉儿曾经的宫内见识,对人心的了解,是能够给到范闲支持的,而外在的压力和内在的情感,也会让他们这两颗心靠得更近。

GQ报道:范闲和林婉儿的大婚戏曾引发一些争议,有观众认为不够隆重、太过潦草。你是如何考虑的?当时有设计过别的方案吗?

王倦:大婚就是两个状态的对应,勾心斗角那一批,和真正家人之间的对比,在大婚上尤其明显。前期太子和二皇子的明争暗斗,到拜父母高堂时,那种家庭和家人的重要性就会比较凸显,也算是祝福婉儿离开皇宫、离开郡主的外在身份,真正拥有了一个完整又温暖的家庭。其他设计都有过,各种都有考虑,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个投身真正家庭的方式,某种角度也是让大家看到林婉儿以前所处的环境,和未来她能拥有的温情,算是祝福吧。

范闲与林婉儿

五年,尽力就会困难

王倦在不同场合都强调过,第三季不会等这么久。

GQ报道:对编剧而言,第二季他最大的难度是什么?

王倦:最大的难度还是写具体的戏。我刚才说那么多,所谓的主题啊,所谓第二季要挖内心啊,采访的时候这些词都容易说,但是你要看怎么在台词里让观众感受到。

范闲和邓子越有一场对话戏,看上去他在剖析邓子越的内心,但你往后看,会发现那些对话全是用在他自己身上的,这个戏剧性其实是映射了范闲将来的走向,得有这样的布置,这个情节本身有自己的作用。这些想法我们不能说做得好不好,可能也不好,但尽力了,尽力就会困难。

王倦

GQ报道:关于群像,哪些是你比较满意的?观众的心理似乎较五年前发生了一些变化?

王倦:我只能说尽力了,庆余年是群像剧,因为角色确实很多,但也是大男主,范闲主线贯彻始终,所以并不能保证每个角色都有很多戏份。所以我希望能达到的效果是,不管戏份多少,一个人物出现后,观众多多少少能记住他。所以要论满不满意,不是我能判断的,这还得看观众,看他们能记住多少角色而定。

GQ报道:第二季感觉单元感更强,由大事件来串联,有观众感觉一些事件尚未完结,比如抱月楼和史家镇?会在第三季继续?

王倦:抱月楼本身事件已经完结,剩下的只是袁梦的结果,袁梦的结果也不会仅仅是抱月楼的收尾,应该也是开启新篇章的重要钥匙。而史家镇的真相,在第三季也一定会揭晓,其实观众都知道答案了,但范闲和史阐立需要真相,也会让范闲明白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盟友应该是谁。

GQ报道:第一季的结尾是“死”,第二季的结尾是“生”,两个结尾打点是很早就设计好的吗?

王倦:嗯,死和生这个对应是想好的。范闲的死里求生、死而复生,到向死而生,是他一路前行的见证。也是他面对世界,融入世界,改变世界的变化所在。有这样的阶段性进程,才能真正迎来故事的最终结局。

GQ报道:整个播出期间你的状态是怎样的?

王倦:我状态还行,就看剧、刷弹幕,然后不停分析,也不仅仅是哪一集,会细致到每一场,看看每一场戏会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或者能延展的部分,再或者总结教训,吸取经验,这些积累都会给到第三季的创作。

GQ报道:过去这五年,你们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猫腻:我写《大道朝天》一直写到2020年8月份,后面三年半处于退休当中,基本上就干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庆余年》的大修,情节改动不多,但是最后结局改动比较大,我俩还在商量这个事怎么办。

修订《庆余年》很开心,你需要把以前网络连载的时候必然会有的一些水词、一些冗余的情节给砍掉,这个过程就像你给盆栽修改废枝,很快乐,也很轻松,它不像写剧本、写小说那么累,不需要你再重新构思情节,也不需要你冥思苦想了,它主干都在那儿了。

猫腻

还有一件事就是,我还有别的项目,会盯一盯剧本,我发现剧本这个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要严肃地说,永远不会进入编剧这个行业,太辛苦了,推动极其困难。那时候就发现这五年等的是有道理的,确实需要这么多年熬一熬。

王倦:我这五年绝对是在写作中了,工作基本上没有停过,一个项目和一个项目之间连接得还蛮紧的,基本上没有太多时间休息。我的生活比较简单,就每天在家里写字,休息一下,吃个饭,出去溜溜,还能有什么,没什么了呀。

GQ报道:决定休息是一个很明确的决定?

猫腻:对,提前两年就想好了,把《大道朝天》写完,我就再也不写长篇了。我已经40多岁了,写连载太辛苦了,我不能一辈子做完全一样的事。书还是想写,但是现在找不到合适的发挥空间,我不知道写什么题材,尝试了一些开头,都不满意,就弃掉了。万一哪天迸发一个点,也许我就抓着它直接写下去了。

GQ报道:从书变成剧,不管是演员赋予的,还是编剧赋予的,有什么人物让你特别惊喜?

猫腻:王启年,在原著里他是范闲身边很重要的一个下属,他有插科打诨的一面,但是完全没这么丰富,这都是王倦在剧本上做的,田雨老师演得特别到位,分寸感刚刚好,这个角色有点像金庸的桃谷六仙,很容易就让人烦,表演起来不容易,不能让他讨人厌。

王启年

我以前说的一个不大的角色,我蛮喜欢淑贵妃。这是编剧的巧思,导演能够运用,演员还非常准确地表达出来,这种小意思在好的基础上是可以额外加一点分数的。

GQ报道:之前你说很喜欢《功夫》,周星驰被“砰”地打倒在地上,但他一定要拿着小木棒再敲对方脑袋一下。你说写的很多人物都是这种气质的人,“你看,死了活了我也要敲你一下”,现在再看《功夫》,你还会为此激动吗?

猫腻:没有以前年轻的时候那么激动了,确实年纪大了,但还是很激动,我写的很多小说基本上都在写那个点,死活反正我要敲你一下。

《庆余年》大概是我最后一部完全由内而外、自发喷薄而出的那种写书方法,说老实话,后面我基本上就懂写书是怎么回事了。当你懂了,那种匪劲儿就少了很多。

《庆余年》前面很粗糙,但有很草根、很野生那种江湖气,我修订的时候看得到那种锋芒。那个时候敢想,情节我真的敢往歪了想,后来就不大敢了,会考虑到读者、市场等各方面因素,甚至会考虑这么写在审美上是不是有问题。但我写《庆余年》时最多考虑一个问题,读者看着有劲没劲。我隔一段时间就担心读者说没劲了怎么办,哪怕损害结构,我也会提前把有劲的东西拿出来,所以当时写得很野,没有规范性,但也更有生命力。

我前几天还跟我老婆说,以我现在的技术能力,回到20多岁的心气,那是最完美的状态。我老婆就说,别想了,完全不可能。确实不可能。

GQ报道:那你现在和写作的关系是怎样的?是暂时搁置吗?

猫腻:绝对是暂时,我陆陆续续在写,有的已经写了五万多字了,全删了,就觉得不够好。

现在我的问题是自我判断的标准问题。我想追求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什么是不一样的,而且有时候我自己想了一个故事,或者我用了一种笔法,一种写法,我发现它并不出奇,并不漂亮,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所以就放弃。反正这三年我没有找到,现在的困难就在这儿。

GQ报道:第二季结尾出现的那段话“希望范闲选了不委屈自己的路,希望故事外的人也一样”是如何构思的?

王倦:范闲不仅仅是范闲,他的现代思想,更多时候应该和观众有共鸣,也希望观众能共鸣。从某种角度来说,观众们都是组成范闲的一部分,范闲这条路这么艰难,很多时候也挺孤独,但他除了故事里的亲人和伙伴之外,其实也是和那些与他共情的观众一路同行。所有感动,是想给到观众的,他们也是范闲,所以主角也是他们。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 GQ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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