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佝偻着身子,半躺半卧在病床上,胸前后背偎着两床臃肿的被子,两只脚无力的摊着,从脚背到脚腕,红肿得如同长久浸泡在盐水里的红薯,左脚脚踝处皮肤已经撑裂,渗着暗红的血水。
我的眼睛落在父亲褶皱的脸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如同抓了一把溃败的虚无,喉咙里仿佛塞进了一团从自己心口撕下的破棉絮,一个浑浊的干咳在嗓子眼绾了一个结,卡在心口。
“好多了,大夫说会看好的。”大哥挡在我前面,一手扶住父亲,一手扯过破棉絮塞进我的胸膛,堵住了噎在喉间的一声哽咽。
“不要难过,知足了,我比你大伯已经多活二十多年了。”父亲费力地欠了欠身子,混沌的眼神从我仓皇的手上挪开,搭在白色的输液管上,很快跌进孱弱、含混的空气中。
我甚至没听明白,还是没听懂父亲要表达的意思。一旁的姐姐紧了紧父亲怀中的枕头。示意我看看床头的病历卡。
“肺心病”!二十多年了,这个奇怪的病,还是没放过我的亲人,父亲患上了和当年伯父一样的病。我依稀记得伯父临终前蜷缩在炕上的样子。是和现在的父亲一个模样吗?我努力想从记忆中找到伯父,或者伯父与父亲重合的某些元素。
“伯父当年去世的时候就我现在的年龄”。大哥准确的回忆有效拦截了我拼命搜素模糊记忆的焦灼,同时,似乎又让我的某个部位碰到了尖锐的刺。破棉絮堵着的心口不着边际地抽搐了一下。
我印象中,伯父从我记事起就是一个老人,弯腰驼背的老人,唉声叹气的老人,比父亲温和却怯懦的老人。那如此说,他当年去世时,也仅仅是六十二岁。如果我继续承认当年的伯父是老人,那么,我面前的大哥也是老人了吗?可是,在我心底还没有接受八十四岁的父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突然撇下我们离去,那么,我怎么能承认一路为我们遮风挡雨,扛灾避祸的大哥已经老了呢!
我从心底本能的抗拒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变老,终将不再见面。或者说,是不敢接受有一天自己突然变成没根的“孩子”。原来,我一直所谓的坚强和不屈不挠,源于心底有个“家”,家里有爹娘的等待,有亲人可守望,我日渐消瘦的思念尚有归处,听到某一个消息还值得惊慌失措。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我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我一直怀疑自己就是一个不孝的孩子,可能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赶回家时,父亲虽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显然已度过了最危险时刻,家中里里外外守着亲邻,这是老家一个特殊的仪式,意味着父亲一生的“人缘”将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天气炎热、干燥,这样的天气对内火旺盛的父亲来说是灾难,整个夏天,父亲忌惮室内闷热,在院子南墙柿子树下置一木床,支一蚊帐,床前一张方桌,桌上摆上茶具,便成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谝传,度光阴的据点。我们似乎也习惯了父亲的身体与天气日复一日抗争。
早上起床,母亲发现平时有早起炖茶习惯的父亲还没起身,抬手推了一把,父亲没有回应,母亲觉着不对,赶忙喊人。小弟慌忙抱起父亲冲进上房,父亲的假牙掉在路上,全家人七手八脚翻父亲的寿衣。大哥说他以为父亲当时已经“走了”,他随身的衣服是在仓促间剪掉以后换上新寿衣的,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乡俗,是对将逝者最后的尊重。
换好衣服的父亲平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幽幽吐出一口气。世界安静了,安静地只能听到父亲胸腔闷钝的撕磨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父亲一辈子没说出口的“再见”。
我赶回家时,父亲仍在昏迷状态,我攥着父亲冰凉的手,如同攥着对父亲一生的记忆,父亲的眉间明显堆叠着梦魇中的疼痛,父亲虽然没有让我背负“不孝”的罪孽,我的心底仍然横着一根钝刺,拔之不去,我终究是让父亲最不省心的那个孩子,是父亲放不下的“心病”。
有些痛是漫长的回忆拉伤的口子,需要时光慢慢来缝合。又被某些雷同的记忆撕开。我想起了奶奶。奶奶去世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之间永远的分离。奶奶用九十四年人生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亲人,她对自己一生的概括,最满意的是晚年曾有近十年时间,为我们家族奉献了“五世同堂”的光荣历史。即便如此,我还是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接受了“此生再无相见”的事实。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骑着一匹雪白的马,纵身一跃,飞出了屋顶,她身后的小屋,满屋摇曳着彩色糖纸风铃。从此,我释然了,想起奶奶时,不再泪流满面。
“年纪大了,迟早有这一天,都想开些。”母亲相对我们所有人显得冷静许多,她先后送走了两位姐姐,一个弟弟。对生死有了准备,反而没有慌乱。她一边招呼来人,一边安排大哥二哥该做什么,忌讳什么。她甚至说,人至暮年,可怕的不是死,最怕生死不得。
历经八十余载风雨春秋的母亲有资格如此感慨。只是,有太多太多的,明白和不明白的,合理与不合理的,我拿不起,放不下。我一生都没有学会和亲人好好相处,总是在奔来奔去的路上,错过了最爱我的人。
父亲这一场大病,如同他的一生,有惊无险,终究还是挺过来了,四面八方涌来的亲人没有等到父亲说“再见”,如退潮般慢慢离开,走散。所有人都有着各自的不得已。
手机满屏推销重阳节礼品前夕,父亲出院回家了。南墙根满树的柿子已经泛黄。柿子树下的床已经收起,渐凉的秋天终于接受了父亲躺在东屋的床上。这是许多年以来,我离父亲最近,且属于他的节日,或许也是唯一,我产生了陪父亲一起过一个节日的想法。此念遭到了父亲坚决反对,他果断地要求我回去,他总是担心我陪他久了失去工作,失去赖以生存的收入。在父亲的概念里没有重阳节,他不认为这些日子有什么比饭碗更重要。
我终究还是怀揣着遗憾离开了父亲,我终究还是未能让父亲放下操心,我终究还是欠着父亲一个安慰,我的心头莫名又塞满破棉絮,我不知道来年再有没有机会和父亲说说关于重阳节,说说我,还有我的孩子。
作者:张维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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