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面孔。眼神温和,眼角略微下垂。未经打理的头发有些凌乱,胡子显然已有几天没刮。说话时,他露出羞涩的表情。如果忽略他讲话的内容,你会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男子。
那是一张死刑犯的面孔。
他因杀人抢劫被判处死刑,临刑前一天,他对着摄影机轻声细语地说:“我的心不是一开始就黑的。”他决定捐献自己的遗体器官,以此赎罪。
拍摄这个注定要死亡的人,是导演范俭踏上纪录片创作道路的起点。
死刑犯的独白,执行时的枪响,肾脏移植的全过程,以及那包犯人母亲托他们带给儿子的花生米——这些场景在范俭脑海中不断翻滚,令他整夜失眠。他感受到,人性善恶的界限充满了灰色地带和微妙矛盾。
那时他只有22岁,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和另一个生命的延续后,他开始思考生命的沉重与人性的复杂。此后,他的镜头越来越多地聚焦于人的内心世界,并以极长的时间跨度来呈现个体命运的复杂变化。
在某些时刻,他亦融入叙事,成为故事本身。
儿子诞生,父亲祝俊生却高兴不起来。
进入产房前,祝俊生和妻子叶红梅一直在祈祷,希望能“生个女儿”。
此时,叶红梅已40岁,早已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过去的两年里,她尝试了两次试管生育,均以失败告终。为了调理身体,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去做针灸治疗,一根根长针扎在她的肚皮上;吃偏方药,粉末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恼火”。此外,还有打针、中药、西药……除了借卵,几乎所有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
遗憾的是,每一次去医院检查,叶红梅的“成绩单”,总是不合格。
祝家经济状况拮据。为了省点路费,叶红梅只能独自一趟趟从都江堰往返成都治疗。看着妻子遭罪,祝俊生心里苦楚。他向朋友倾诉,可旁人哪里懂得他的感受,他最终无力地说道:“你们哪有我这种心情,你们只有同情。”
祝俊生和叶红梅。摄影:肖毅
第二次试管失败后,祝俊生和叶红梅放弃生育的念头。四个月后,奇迹发生了,叶红梅自然受孕成功。次年5月20日,她顺利生产,是个男孩。
看着眼前的婴孩,叶红梅表情淡淡的,没有丝毫兴奋。祝俊生脸上则笼罩着迷茫和失落。本该是充满喜悦的时刻,他们的态度却令人耐人寻味,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儿子出生后的第二天,祝俊生回了趟家。家里的电视机上方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个约七八岁女孩的单人照,旁边是一张合照,小女孩站在中间,两侧是祝俊生和叶红梅。
祝俊生端详着照片,情绪逐渐难以抑制,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喃喃道,“幺儿,对不起了。”
祝俊生在医院表情复杂。纪录片《两个星球》截图
2009年5月,纪录片导演范俭来到都江堰进行汶川地震后的调研,他从一个做震后心理援助的团队了解到震后失独家庭。
志愿者们建了一个“妈妈之家”,一群失去孩子的母亲常常聚在一起折纸花,互诉衷肠,她们中的不少人选择再次生育。这是一场充满未知的努力,多数失独父母早已过了生育年龄。
范俭了解到母亲们的复杂心理,她们相信“轮回”,希望通过再生育,让过去的孩子重新回来。“对于那些母亲来说,再生育行为就像是一种治疗行为。”他解释道。
从那时起,范俭开始持续记录震后失独家庭再生育的故事。叶红梅是汶川地震后五千六百多个再生育的母亲之一。
叶红梅和祝俊生一直期待再生一个女儿。“假如生成儿子的话,给我的感觉就是,我女儿再也回不来了。”这也是不少再生育家庭的想法,希望再生一个和逝去孩子性别相同的小孩。
叶红梅。摄影:臧妮
地震当天的细节历历在目。
叶红梅懊悔,就在2008年5月12日中午,因为女儿祝星雨的作业没做好,她还责骂了女儿。祝俊生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对不起女儿,他曾在女儿生命的最后时刻,承诺过一定会救出她。
地震当天下午,他赶到女儿所在的学校,满眼废墟,教学楼已全部坍塌。
他钻进废墟,一遍遍呼叫女儿祝星雨的名字。凌晨三点五十,他听到祝星雨在废墟下回应,“爸爸,我在这里。” 祝俊生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他向范俭形容那时的心情,“就像登山时,你以为他遇难了,东找西找把他喊答应了,你说心里好高兴,对不对?”
他能听到女儿的声音,却看不到她的具体位置。他缩在废墟下,边找女儿边救了好几个看得到的孩子。
专业的救援队伍赶到,祝俊生被劝离救援现场。孩子们一个个被救出来,但他始终没等到女儿。5月23日,挖掘行动停止,祝俊生和叶红梅在殡仪馆见到了女儿的遗体。
“我明明把她喊答应了。”没能把女儿救出来,成了祝俊生一辈子的伤痛。
儿子一岁时,祝家被一个电视节目组邀请去上海录节目。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到上海。晚上逛完外滩后,叶红梅在出租车上忽然对范俭说,对着黄浦江,她好想大声喊女儿祝星雨的名字。
“不是因为她走了,我们永远不可能来到这种地方,永远不可能做啥子飞机,去啥子北京天安门,还有啥子外滩啊,是因为她我们才享受到这些。可是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也永远没机会去这些地方,就感觉好对不起她,好想她。”
父母们内心的愧疚和挣扎,旁观者永远无法体会。地震物理意义上的重建很快,但心理的重建却是漫长而持久的。
祝俊生常常陷入回忆的倾盆之雨。纪录片《两个星球》截图
范俭再次来到祝家时,他注意到男孩有两个名字:祝叶安澜和祝叶桂川。
“祝叶安澜”是祝俊生取的名字,他希望儿子未来能像戴安澜将军那样英勇。可孩子身形瘦小,从小体弱多病。有人告诉叶红梅,安澜这名字太“大”,小孩镇不住,叶红梅于是找人特意改名为“祝叶桂川”。
祝俊生不认可新名字,坚持喊儿子“澜澜娃”,叶红梅则喊儿子“川川娃”。在家长签字时,祝俊生不愿签新名字,只签“祝叶”两个字,后面的两个字让儿子自己写。
父子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范俭察觉到,微妙弥漫在家庭生活的各个细节里。
叶红梅的一天围绕孩子运转。早上六点起床,带儿子晨练,督促他读英语,接着准备早饭,接送孩子上下学,晚上辅导他做功课。表面上,日子波澜不惊,一切都在有序进行。
但川川六岁那年,叶红梅还是忍不住对范俭吐露了心声,“他小的时候,我给他打扮成女孩子,穿裙子,扎小辫子。我其实就是在找那种感觉。”有时她忍不住对儿子说,“幺儿,你要不变成女孩算了。”
叶红梅有时会从儿子身上寻找女儿的身影。摄影:于卓
父母在暗自衡量两个孩子的不同。
女儿成绩好,喜欢看书,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懂得体谅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在路上捡饮料瓶子,拿给爸爸去卖钱;她心疼爸爸在外面打工辛苦,劝妈妈买东西时要选择便宜的。
儿子性格则软塌塌的,总是耷拉着眼,没有神气,像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他贪玩,不爱收拾玩具。与父亲也不甚亲近,晚上怕黑,总要睡在母亲身边。祝俊生不知道如何跟儿子沟通,脾气上来教训儿子时,儿子通常以沉默应对。
范俭安慰祝俊生,等孩子长大后就好了。祝俊生语气有些急迫,“有些事情一辈子都转变不了。”这句话令范俭震惊。新的生命和挥之不去的过往叠加在一起。亲密关系如何重新建立,成为一个复杂的课题。
他见证了一个家庭从绝望到有希望再到迷茫,像是在迷雾里行走,迫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但怎么也走不出去。人、时间、记忆都被困在地震的裂隙中。
祝俊生让儿子帮他拔头发。摄影:于卓
孩子该怎么理解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
作为“震后一代”,川川按部就班地长大,他不是地震的亲历者,但在成长过程中却被不断影响着,素未谋面的姐姐以某种方式时时在场。
姐姐的照片被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阁楼里仍然保留着她的玩具。叶红梅带着他一起翻看全家福,让他指认哪个是姐姐。他被父母教导要珍惜生命,“姐姐在的话,就不可能有你。”
就像祝俊生亲自调的那碗蘸水,加盐,加蒜,加糖。他乞求儿子可以尝尝,但川川不想去理解这复杂的味道。
父子俩晨跑,川川渐渐把爸爸甩在身后。摄影:于卓
对于孩子来讲,这是不是一种“不公平”?
每一对再生育的父母都是爱孩子的,这种爱是复杂的。如果对新的孩子好一些,就会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孩子;总是想着上一个孩子,又觉得对不起现在的孩子。
范俭投入了十二年的时间,去追踪失独家庭再生育和新生命的成长,他理解父母们情感上的矛盾和挣扎。他想等到孩子们十七八岁时,再拍一部呈现孩子视角的纪录片。
“生命的到来本身就没有公正可言。”范俭说道。
这些年,他用镜头记录了形形色色的人生。“每个人都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就是生命。比如说,余秀华,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带着残疾。每个人都没得选。”
“我家秀华故事太多了。”
周金香对范俭讲述女儿的过往时,常用这句话开头。生余秀华时,周金香难产,缺氧导致女儿脑瘫,从此行动不便。但余秀华生性要强,不愿依赖父母,为了证明自己的生存能力,她曾尝试过许多事情:
开杂货店,因缺乏经验,生意不佳;养兔子,却在给兔子割草时自己受了伤,兔子也因疫病频频死亡;她甚至曾考虑在街头乞讨,但最终因自尊心作祟而放弃。她去流水线打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离开时工钱未能拿到,肠胃却因此受到损害。
在母亲的叙述中,女儿的故事似乎总是以失败告终,直到那首《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在网络上引起巨大的关注。出版社迅速找她出版诗集,余秀华成为了文化名人。
余秀华与小猫。摄影:萧潇
“不知疲倦。”这是范俭对余秀华母亲的印象。
他第一次去余家时,余秀华刚在网络走红不久。院子里挤满了蜂拥而至的媒体和各路人士,余爸爸忙着给大家递烟,余妈妈则不停为客人们添茶送水。在招待访客的间隙,她还要喂鸡、张罗饭菜。
饭桌上,周金香不断叮嘱女儿在接受采访时要注意礼貌,见女儿只吃肉不吃青菜,她便顺手夹上一筷子。她帮女儿洗脏衣服,总觉得女儿自己洗得不够干净。为了照顾好残疾的女儿,周金香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这种细致的关注不仅体现在生活琐事上,也延续到了女儿的婚姻中。
余秀华饭桌上问母亲是活给别人看,还是活给自己看。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余秀华19岁时,周金香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这位比余秀华年长十几岁的男人,在余秀华看来,对她漠不关心,更别提精神层面的交流。有一年,男人带着余秀华去讨薪,他要求余秀华在老板的车开出来时,上前拦住。但当她问男人,如果车撞上来怎么办,男人没有回应。
然而,在周金香眼里,女婿是个不错的人。尽管赚不到很多钱,但身体健全,将来她和余爸爸老去时,他可以照顾女儿。
结婚第二年,余秀华便想离婚,但被家人阻止。之后的几年,每当余秀华和丈夫准备去民政局时,周金香总会联合姐妹们堵在路上,劝说他们回家继续过日子。母亲的爱带着隐秘的忧愁。她害怕女儿行动不便,晚年可能无人照顾。
她曾对范俭表达过自己的担忧:“他是正常人,我女儿是残疾人。她儿子都十九岁了,离婚对儿子有什么好处?我们这里的男人,有谁会愿意和她成家呢?”即便余秀华已然成名,这位传统母亲的认知依然未变。
离婚后的余秀华与前夫。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余秀华对这段婚姻已经厌恶至极,最终以支付前夫15万的条件,结束了这场持续二十年的无爱婚姻。
离婚当晚,周金香在屋外抹泪不止。女儿不解母亲为何如此伤心,仿佛自己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在对峙中,周金香忽然埋怨余秀华“心硬”,这让余秀华难过不已。
范俭理解余秀华的难过和委屈。周金香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后,无论是去外地治疗还是住院,是余秀华一直陪在母亲身边。这期间,父亲和弟弟只是偶尔短暂探望。
在范俭眼中,余秀华是一个“无法无天但又有情有义”的人。面对外界,她展示出肆意张扬的一面,言辞犀利,不在乎任何人的评价;但对待朋友和亲人,她却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派”,愿意付出实际帮助。
经济独立后,她为父亲购车,为儿子买房装修;成名之后,她依然愿意让范俭持续拍摄自己的生活。她并非不在意隐私,而是希望最大程度地成全好友;即使在后来那段闹得沸沸扬扬的恋情中,她也不计较对方是否利用她的流量和名气,她把那当作是对爱情的回报。
“范俭,我很疼。”
电话那头,余秀华的声音低落到有些听不清楚。情绪性胃疼是她多年的老毛病,而这一次的发作是因为她所喜欢的人明确拒绝了她。多年来,范俭已经成为余秀华的“军师”,每当她遇到麻烦,几乎都会第一时间拨打电话,请他帮忙分析问题。
余秀华写过无数首关于爱情的诗。她的诗中充斥着真挚、大胆和炙热的情感,但内心深处,她却始终感到“健全的人不可能爱上她,这像是一种对她生命的诅咒。”
范俭见证了余秀华在爱情中迷雾般的境遇。
奔跑中的余秀华。摄影:萧潇
2022年,46岁的余秀华第一次正式进入一段恋爱关系。公开,结婚照,家暴,道歉,直播互骂。这段恋爱从开始到结束,如同一场闹剧般引发了网络上的热议和关注。
男友Y先生,曾展现过温情的一面。他会陪余秀华参加活动,为她仔细梳妆打扮,叮嘱她好好喝水。余秀华也承认,他确实把她的生活照顾得很妥帖。“洗澡、梳头、洗内衣,他每天都会做。”
然而,很快,Y先生暴力的一面显露出来。在一次争吵中,他打了余秀华二十多个耳光,这是他第二次施暴。余秀华在网上发声后,这件事不仅上了微博热搜,警方也介入,最终以Y先生的一封道歉信落幕。
余秀华相信自己有底气前进或后退。摄影:萧潇
收到道歉信的当天,Y先生给余秀华的经纪人打电话,想约她第二天见面,当面道歉。余秀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请求,并为这次见面做了精心准备。然而,第二天,Y先生手机关机,始终没有出现。
范俭陪余秀华寻找了一整天Y先生,最终等到一个令人吃惊的答复:“我绝不见余秀华。”Y先生解释,见面请求并不是自己提出来的,而是她的阿姨要求的。他希望余秀华不要再找他了。
“我们朋友都没得做了。”面对如此决绝的话语,在那个炙热的夏夜,余秀华悲伤到不能自持。
很长一段时间,余秀华不再写诗。她告诉范俭自己写不出诗的理由:
在没有那段感情之前,她曾对爱情有美好、朦胧的想象,但置身于一段过于具体、过于复杂,甚至伴随暴力的亲密关系,她失去了某种想象力。
余秀华苦苦思索为何写不出来诗。摄影:范俭
范俭回忆起她第一次见到余秀华时的场景。彼时,她身边围满了想要采访和拍摄她的人,其中不少人带着“猎奇”的心理,看待这位“横空出世”的女诗人,为她贴上“农村妇女”,“脑瘫诗人”,“底层写作”等标签。
范俭带着小团队在默默拍雪景。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天的雪花模样,“它是雪和冰的中间状态,是雪粒的状态。”
在见余秀华之前,范俭熟读了她的诗歌,以及余秀华所喜欢的诗人的作品。他被余秀华的文字和思想所打动。
见面当晚,他没有问那些常规又无聊的问题,而是和余秀华聊诗歌,聊文学。聊着聊着,余秀华笑着说:“你是有备而来。”
余秀华做了一天准备,苦寻Y先生不得。摄影:范俭
为了拍好余秀华的纪录片,范俭读了大量女性主义相关的作品,弗吉尼亚·伍尔夫、上野千鹤子、李银河等等,努力理解女性的触角和感受。“有不少时刻,我不再拍摄,我们彼此分享对生活的感悟,对情感的思辨,可以说我们不仅站在一起,我们常常并肩,有时紧紧地握手。”
范俭喜欢余秀华身上旺盛和直接的生命力。
在他眼里,余秀华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可以哭一整晚,哭到吐血。但她的内在力量也足够强大,努力摆脱周围的各种束缚,主宰自己的命运、情感和婚姻。
2016年,拍摄完《摇摇晃晃的人间》后,范俭已成为了余秀华身边最好的朋友之一。而余秀华之所以信任他,也许是因为她早已发现他们之间的相同之处——都有着反抗的姿态。
高中时,范俭立志成为一名记者。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后,他先后在山东卫视和中央电视台工作。然而,电视台程序化的工作逐渐让他感到不满足,他希望能提升创作水平。
2003年,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此后,他边工作边读研。2007年,他正式离开央视,成为一名独立纪录片创作者。
范俭信奉长期主义,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坚定地想用一生的精力去从事纪录片行业。“只要我有体力和精力,我想一直拍到七八十岁。”
范俭
纪录片《寿司之神》记录了日本厨师小野二郎的故事,一位85岁的老人,穷尽一生专注研究如何做出美味的寿司。
小野二郎在片中提到:“一旦你决定好职业,你必须全心投入工作之中,你必须爱自己的工作,千万不要有怨言,你必须穷其一生磨练技能,这就是成功的秘诀,也是让人家敬重的关键。”
范俭欣赏小野二郎制作寿司时的专注状态,那是一种纯粹的匠人精神。
他有同样的坚持。这位47岁的中年男人,在独立制作融资艰难的环境下,已经坚持拍摄独立纪录片超过20年。无论行业和经济环境如何变化,他的观点始终是,“不要停,不要被困难吓倒。”
范俭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在用反抗的姿态来对待当下的时代——“一个很短的时代。”视频时长在缩短,阅读时间在缩短,一切趋向碎片化和轻量化。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者,他想在这个时代逆流而上。
但就在采访结束的几分钟后,我在微信上表达了一个想法,想要为他拍一个不超过5分钟的短视频。不知他内心作何感想,但他还是礼貌地回应了我一段话。
这似乎和另外一个情景有些像。他将自己20多年的拍摄经历细致梳理,花了三年时间写成一本书:从汶川地震的失独家庭,到武汉被遗忘的春天,再到与诗人余秀华之间的故事。
他在微博上表达了自己的顾虑,担心在这个时代会不会有人愿意去阅读这本看似有点沉重的书。一位读者回应,“这很简单,让他们先看余老师的章节。”就连范俭身边的一些朋友,拿到书也是“带着一颗八卦的心”先阅读与余秀华有关的部分。
范俭的书《人间明暗》
比起宏大叙事,范俭的作品更关注普通人的命运曲折。他也曾拍过三个不同年代、不同主题的农民工题材的影片,有的人物拍摄跨度超过十年。
当我提到他的作品关注“小人物”的故事时,他立刻回应道,“我关心的是鲜活的人,不分大小。” 他关注真实的人性,那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细腻的、多维度的探索。
在采访中,范俭多次提到那个死刑犯的故事,那是他踏上纪录片创作道路的起点。
从那名死刑犯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性的复杂。在父母眼中,犯人曾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常常帮家里做家务。他心疼母亲被冻伤的双手,于是主动去冬日的河水里洗衣服。
当得知儿子被判死刑后,年迈的老母亲希望范俭他们能给儿子捎点花生米。她双手颤抖,一捧一捧地装着花生米,反复叮嘱道:“不要说是父母捎过去的,我怕他难过。”
他不是人们常规想象中杀人抢劫者的模样。说话时语气温柔低缓,脸上带着腼腆羞涩的表情。最终,他选择通过捐献遗体的方式来赎罪,以此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万恶不赦的人。
在被枪决的前一天,他对着镜头缓缓地说,“我的心不是一开始就黑的,我也想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