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勇:苗老师好,感谢您能接受我关于您的著作《吴梅传》的采访,您是在什么契机下承担《吴梅传》的撰写的?
苗怀明:撰写《吴梅传》一书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不在我的写作计划里。
《曲品》
在接受这个写作任务之前,我只写过《吴梅进北大与戏曲研究学科的建立》一篇小文,发表在《北京社会科学》2008年第6期上。这篇文章只谈到吴梅治学的一个方面,那就是他在北京大学开设曲学课程的具体经过及其学术史意义。此外还收藏了吴梅当年执教北京大学时用作教材的《曲品》。
没准备写的原因有好几个:
一是吴梅的曲学研究成就主要在曲律,在这方面我没下过功夫,不大敢触及。
二是有更为合适的人选,比如吴新雷老师、俞为民老师,他们都精于曲律,对吴梅也都有相当精深的研究,学术积累丰富。
三是已有相关的书籍出版,特别是王卫民先生的吴梅系列著述,包括《吴梅全集》、《吴梅和他的世界》和《吴梅评传》。可以说王卫民先生是学界在吴梅研究方面用力最勤、成果最多的一位学者。
有这样几个因素,自然是轻易不敢碰这个题目。但后来吴、俞两位老师都希望由我来写。既然如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吴梅先生
王先勇:既然已有诸多吴梅的相关著作在前,那您是从何处入手开展自己的《吴梅传》的写作的?
苗怀明:既然答应做,就得做出个样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有学界前辈特别是王卫民先生的系列著述珠玉在前,该做的工作似乎都已经做过了,既有全集,也有资料集,更有传记,还有可以发挥的空间吗?我应该从哪个地方入手呢?依据现有的资料,比葫芦画瓢,也能写本吴梅传记,但这样没多少原创性,不如不写,重复别人并不符合我的性格,于是就从最为基础的资料工作做起,看能否找到一些其他研究者遗漏或没有看到的资料。
《吴梅全集》
王先勇:您说研究是从文献收集的基础工作入手,那都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收集文献资料的呢?
苗怀明:我收集资料的时候,当时数据库不多,我试着查找一番后,还真找到一些前人未曾涉及的资料,这样就慢慢有了一点信心。
特别是2010年,我受南京大学委派,到韩国东国大学任教一年。那里中文资料虽然缺乏,无法撰写学术著述,但幸运的是,借助现代网络及数字化技术,身在异邦也照样可以像国内一样方便地检索资料。这一年承担的课程并不太多,没有国内的诸多繁杂事务,就有了大量的闲暇时间,于是,只要有空,就呆在宿舍里漫游中国知网、读秀、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新浪爱问、国学数典论坛、爱如生论坛、孔夫子旧书网等各种网站和数据库,广为查询、下载吴梅的相关资料。一年的时间下来,所得资料颇为可观,其中不少是先前的研究者未曾看到和利用的。
吴梅诗作手稿
王先勇:您能具体谈谈其中一些新发现的文献吗?
苗怀明:比如吴梅到北京大学任教及其在北京几年的生活情况,此前的研究者只是大略提及,点到为止,我则将这一时期的《北京大学日刊》逐日查阅,找到了不少与吴梅相关的材料,对他承担的课程及上课的情况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同时还翻阅胡适、俞平伯等人日记以及韩世昌、周作人等人的回忆文章,找到不少吴梅在北京生活的资料。这些都是研究者以往关注不够的。如果不是在韩国这一年搜集的资料,撰写《吴梅传》的时间也许要拖后一两年。
《顾曲麈谈》初印
王先勇:请您谈谈具体的写过过程?
苗怀明: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我就发现了不少问题,进行了认真的思考,并写了两万字左右的提纲,算是热身,对如何写作该书逐渐有了较为成型的想法。
2011年1月,我结束在东国大学的教学任务,回到国内,一方面继续查找、核对资料,包括去苏州吴梅故居、吴梅任教的苏州中学等地进行实地考察,另一方面开始动手写作。当时全书的整体框架已考虑得比较成熟,准备按照吴梅的生平轨迹,分四个大的阶段来写,每个阶段再横向开展,介绍其生活、治学、交游的各个方面。这样纵横结合,能较为完整地反映吴梅的一生。
大的框架有了,但具体如何写,还得费一番斟酌。我根据手头所掌握的资料,决定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撰写一部能全面反映吴梅人生的传记,弥补此前研究的不足,将重点放在如下三个方面:
吴梅自题《霜崖三剧歌谱》
一是写出吴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以治学而言,过去大家总是强调其精通曲律的一面,但从吴梅的日记、书札等资料来看,吴梅晚年兴趣有所转移,他想进行治学的转型,对古文和史学下了较多的工夫,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准备,否则很难理解他为何要将自己的曲学书籍全部出让,可惜后来的战乱打破了他的治学计划。
曲学之外,吴梅在其他方面如诗词、书法等也有很高的造诣。写吴梅传记,必须写出这些方面,吴梅的形象才会更丰满,更完整,,也更真实,相信他本人也希望后人这样评价他。
以思想而言,吴梅虽然开现代曲学风气之先,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等现代高等学府讲授曲学,培养了一批年轻后进,但他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持排斥态度,终生以文言写作,基本不用白话,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新旧思想的杂糅与矛盾,就他本人而言,面对新旧两种文化思潮,内心也是充满纠结乃至困惑的,写吴梅传记不能只强调其新或旧的一面,应该将两者及其纠葛都展示出来,这样的吴梅才是真实的。
吴梅题签
此外,过去的研究者对吴梅的家庭生活涉及不多,但作为一部传记,不能不讲,也没必要回避,我结合较为丰富的材料,还原吴梅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另一面,这也是他内心最为柔软的一面。他为上海富商做西宾,出售自己的曲学珍藏,也有为几个孩子结婚打算的成分在。当然我也写出了他的烦恼,比如儿子的生病让他一度痛苦不堪,他在日记中用了相当多的篇幅写出自己的烦躁和忧虑。
二是写出细节,还原事情真相。
比如吴梅到北京大学任教、到中央大学任教、抗战期间到避难云南等,其间都是有缘由有过程的。对这些吴梅重要的人生经历,不能一带而过,需要再现历史,而历史的再现离不开那些鲜活生动的细节,这些细节本身是有意义的,忽视这些,不仅传记显得干巴,也缺少应有的深度。
再比如吴梅生前就被尊为一代曲学大师,在北京大学、中央大学传授曲学,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年轻才俊,如果不展示细节,很多人肯定以为吴梅的授课很受欢迎,一座难求,事实上,吴梅的课堂相当冷清,远不能与黄侃等人相比,他在日记中写出了自己的落寞心情。我在书中较为详细的介绍了吴梅课堂的情况,之所以展示这些细节,一方面是为了还原历史真相,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说明,在当时,吴梅从事的曲律研究已是冷门绝学,曲高和寡,没有多少学生感兴趣,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落寞,而是一门学问的落寞,由此可见时代学术风气的变迁。
《纪念吴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专刊》
三是对一些具有争议性的问题进行考辨。
吴梅一生过的虽然基本是书斋生活,经历相对简单,但也有一些史实需要考辨。比如他与黄侃的酒后交恶,这是一个颇有戏剧性的事情,后人屡屡提及,但说法不一,形成一个罗生门现象。
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对吴梅还颇有影响,不可不辩。我广为搜集材料,根据吴梅、黄侃的日记、其他当事者的回忆等文献,对这件事进行了详细的还原,勾勒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自认还是相当可观公正的。
当然,还原两人交恶并非简单讲述一个学术八卦,而是通过这种还原,将两人的思想和性格放在一起对比,以见吴梅的独特之处。
再比如吴梅在上海担任富商西宾、几次提出辞去中央大学教职等问题在当时就有不同的看法,一些报纸还进行了报道,我也尽量搜集各方面的材料进行较为详细的考辨。当然还有材料,比如吴梅的一些手稿,这是后人伪造的,对吴梅研究造成干扰,这是不能不辩的。
《吴梅评传》
正文之外,我还将自己所掌握的资料进行整理,编成《吴梅生平年表》、《吴梅著述刊行年表》和《吴梅研究资料目录》,为读者提供必要的学术信息和参考资料。
回到国内,平日还要上课,加之不断有杂事,时写时停,到2011年上半年学期结束时,才写了八万多字。于是利用暑假时间,全身心投入写作,每天差不多要用十几个小时的时间,尽管写得非常辛苦,有两次几乎都要晕倒,但进展仍然不快,因为写作过程中,不时还要到图书馆或网上去查找、核对资料,很多时间都花在这上面。就这样拼命写了两个多月,写出初稿。又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补充完善,这才算是完成全书。
2012年,《吴梅评传》在南京大学出版,尽管学界的评价还算不错,但心里感觉并不轻松,因为书中还有一些缺憾。自己感觉不太满意,于是便产生一个心愿,想修订再版。正好,江苏文脉工程江苏名人传丛书决定收入我的吴梅传,给了我一次难得的机会。
《词学通论》
王先勇:您对收入江苏文脉研究项目的《吴梅传》都做了哪些方面的修订呢?
苗怀明:因为知道缺憾所在,修订起来相对比较容易,也比较快。利用这个机会,我增补了一些新的材料,改正了一些错别字,也把全书文字润色了一遍。其中比较重要的修改增补有这么几处:
一是将书后附录的《吴梅研究资料目录》所收著述从2011年往后增补,收录到动笔前为止,为读者提供更新更为完备的资料。
二是增写吴梅在吴中公学社任教情况的介绍。1903年冬或1904年春,吴梅在吴中公学社任历史教员,这是吴梅平生第一份工作,不可不提。吴梅早年的资料比较少,有些问题不容易弄清楚,能根据新的资料理清吴梅第一份工作的情况,也算是一个新的收获。
三是对浙江省平湖市图书馆所藏吴梅编选《词选》、《曲选》两书的介绍,根据相关资料进行了增补。对所据资料,皆在注释里进行说明。
《中国戏曲概论》
此外还有任中敏为恩师搜集抄录珍本戏曲资料、吴梅旧藏在北京图书馆的收藏情况以及新发现的吴梅手札等,在修订的时候也都进行了简要介绍。
当然,这次修订也留下了一些遗憾,有一些内容比如吴梅和王孝慈的交游等,限于时间,只能点到为止,来不及详细介绍。修订版出版之后,笔者又发现了一些新的材料,小书将来如果还有再版的机会,一定会弥补这些缺憾。《吴梅传》的写作过程注定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正如人们常说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吴梅》,苗怀明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版。王先勇:对于《吴梅传》的写作,您还有什么感想吗?
苗怀明:《吴梅传》修订版的出版得到不少师友的帮助,感谢姜建老师的厚爱和监督,是他给我修订再版的机会,也是他督促我抓紧时间,否则我可能会拖上一年半载的;感谢梁三兄热心提供资料,他提供的资料很多,有些我还没来得及一一消化。感谢钟振振教授的细心审阅,钟教授不仅一一指出书稿存在的问题,还提出一些重要的修改意见,这些无疑是书稿质量的重要保证。可惜限于学识及时间,未能全部落实。
假如吴梅先生在天有灵的话,知道我这样一位后学为他老人家写传,一定会哭笑不得。因为我不仅未得其真传,而且对曲学努力了多年,仍然是个半瓶醋。
有资格为他写传的人很多,弟子卢前、任半塘、唐圭璋等都是最佳人选,可惜他们都没有写,下一代的吴新雷老师、俞为民老师也都有资格写,但他们也都没写,把机会留给了我,这是机会,当然也是挑战。他老人家生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在其去世七十多年之后,会由我来为他写传。回到几年前,我本人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写这样一本书,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吴梅先生墓
我虽然不是理想人选,但细细想来,也有两点是可以告慰老先生的:
一是写作的态度还比较认真,正儿八经是用做学问的工夫来为他老人家写评传,对附加在其身上的一些不实传闻进行辨析,力求还原历史真相。
二是不仅仅将把他描述成一位曲学家,还写出其人生、治学的其他方面,将其写成一位治学严谨、桃李天下的学者,更将其写成一位才华横溢、诗酒风流的文人,这也正是他生前对自己的定位。有了这两点,相信先生能原谅我这位晚生的唐突和冒昧吧,再说我也可以算得上是先生的三传弟子呢。
《吴梅教授纪念集》
王先勇:《吴梅传》完成后,您还有什么研究吴梅的计划吗?
苗怀明:在撰写《吴梅传》及修订期间,我还陆续搜集了一些吴梅的佚作,差不多有一本书的篇幅了,希望今后能有机会整理出版一本《吴梅佚作集》,算是《吴梅传》的副产品吧。
王先勇:再次感谢苗老师接受我的采访,期待您的《吴梅佚作集》早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