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萧行简,我不惜为他背上天罚,瞎了一双眼睛。
他却在我失去所有之后,将我抛弃。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尘埃里的我,语调冷淡——
“滚吧,我不喜欢不完整的女人。”
1.
我的命运改变于我十四岁那年,安华长公主携一双儿女随驸马萧大将军回青水县祭祖。
时任青水县县令的正是我父亲,他自接到消息起就早早吩咐嫡母准备迎接公主鸾驾。
父亲纵尊为一方父母官,但县令一职在官场上委实是个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长公主与驸马可能就是他此生唯一能接触到的皇亲国戚,父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能可贵的巴结机会。
嫡母前前后后忙了有一两个月,亲自督促布置好了官驿,又花了好些时日给嫡姐添置新衣和首饰,以期能得长公主青眼,为她唯一的亲生女儿博个好前程。
原本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家中庶女,还未出生母黎姨娘的孝期,整日都待在自己房中,没有父亲和嫡母的吩咐绝不擅出。
变故发生在长公主等人抵达青水县之后,青水县有山有水,四季如春,是远近有名的富庶之地。
但毕竟离天子脚下的京城相距甚远,所有人都觉得长公主一家身份尊贵,绝不会在一个小县城过多停留。
偏偏驸马突然提出要迁移祖坟,这迁坟可不是小事,更何况他还要迁走所有祖宗坟墓,这就要花费不少时间了。
最后迁坟的日子定在了三个月之后,再晚就要耽误他们回京给皇帝贺寿了。
这下倒是正中嫡母下怀,她恨不得日日带嫡姐去给长公主请安,也试着给长公主母女下帖子,但请帖发出去了三四次,长公主才带着女儿慧灵屈尊降贵地登了一次门。
嫡母喜不自胜地请贵客落座,紧接着吩咐人请嫡姐出来见礼。
长公主却搂着女儿说:“此番耽搁太久原非我所愿,我与驸马膝下虽有一双儿女,儿子自有他父亲管教,只这个女儿自幼便被娇惯,最是个静不下来的,听说江县令有两个女儿,正好叫她们年轻女孩一处玩去,若能玩到一起,这几个月也能叫我省心了。”
嫡母闻言又喜又忧,喜的是公主要为女儿找玩伴,若能被选中自然是个能常常在她面前露脸的好家伙,忧的则是嫡姐也是被她娇宠大的,恐做不来伏低做小之事,倒惹了公主母女不快。
但不料公主这次来还要见我这个庶女,只能赶紧吩咐人去叫我,怕我一身素缟丢了家中颜面,有心想从嫡姐那里取来新的鲜亮行头给我换上,但又不敢让长公主久等,只能叫我和嫡姐一起过去。
嫡姐今年就已及笄,但婚事还没个着落,不是没有人前来求娶,但嫡母有心想让她高嫁,最好能嫁进那等世家大族,余生享尽荣华富贵。
对比搭配精致的嫡姐,我浑身上下素得不能再素了,头上连个亮眼的首饰都没有戴,只簪了几朵素净的绢花。
不过嫡姐的一身精心打扮在真正的金枝玉叶面前又不够看了,长公主自不必说,她身旁的年轻女孩看着与我们年岁相仿,但通身的装扮与气质却与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2.
长公主母女见到我们倒还算和善,温声问了我与嫡姐的属相和生辰,嫡姐之前就被嫡母带着一起去迎接过公主鸾架,也不怎么紧张。
嫡姐见长公主的女儿活泼爱笑,也努力做出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可我不同,我怕多说多错触怒了贵人,公主母女问什么我才答什么,回完话便腼腆地笑一笑,尽显温婉亲和。
慧灵惊喜道:“竟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这样巧的缘分,可见是老天爷都想把我们凑到一起!”
长公主似是也很满意我的恭顺,又和嫡母说笑了几句之后指着我道:“这孩子虽安静了些,但甚乖巧守礼,若我家的丫头能有她一半贞静就好了。”
嫡母脸色一僵,勉强撑着赔笑道:“能得公主夸赞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但她还在孝期,只怕多有不便。”
长公主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这些内宅阴私比起宫里的明争暗斗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过一转眼便猜出了我这个庶女是在为亲娘守孝,但这点小事在她面前哪里比得上女儿开心重要:
“又不是为嫡母戴孝,何必死守三年之久,姑娘家也就成婚前能松快几年,怎可蹉跎度之!”
慧灵很是活泼,亲亲热热地过来拉我的手,笑着问我:“驿栈生活无趣,你可愿同我一块做伴去?”
嫡母纵有万般不甘,但也只能给我使眼色让我赶紧应下。
回房收拾完行李,我屏退了嫡母派来帮我的丫鬟,独自一人跪坐在室内,对着生母留下来的遗物黯然神伤。
早在十二岁时我就知道会有贵客登门带我离去,那是我娘最后一次占卜,她算出我有机会被贵人选中,从而离开这个家,不用像她一样被嫡母打压,再无出头之日。
我娘是黎家村最后一任巫女,生来就学习卜算之术窥探天机,用占卜结果为村子趋利避害,却被路过的父亲看上强行纳为妾室。
父亲的后院里当然不止嫡母和我娘两个女人,也有主动爬床的、外头买来的和别人送的,我娘并不算得宠也不愿去争宠,只安心守着我过日子。
我十岁那年,父亲最宠爱的苏姨娘生了个儿子,但这个孩子刚满两岁就失踪了,苏姨娘到处都找不到,都要急疯了。
最后我娘实在看不下去为之卜了一卦,算出是在家里一处干枯废弃的井里,捞上来的时候早就没救了。
之后我学着她的卜卦过程自己推算了一番,但却未能卜出凶手,我便。私下偷偷问她能否算出是何人所为,我娘则叹了口气,说主母并不如表面宽厚,其实眼里容不得庶出。
那时我还太小,也被吓到了,害怕嫡母接下来要害的就是我,便悄悄为自己卜了一卦,还是一无所获,反而被我娘发现了。
我娘难得斥责了我,说卜卦之人有三不卜,一不卜皇朝国运,二不卜亲近之人,三不卜自己。
这一不卜我倒是能理解,且不说能不能真的算出点什么,单说这推演的能力要是被外人知道,保不齐就会招来杀身之祸,但后面的两个不卜我就不能理解了。
3.
我娘摇头道:“非也,前面两个不卜是因为卜卦者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轻则五感被封,重则失去生命,不卜己身则是上天对我们这一类人窥探天机的惩罚,所以我们可以算别人,唯独事关自己就什么都算不出来。”
话虽这样说,但在另一个姨娘的孩子也夭折了之后,我娘还是忍不住颤着手为我卜了一卦,结果如何她没让我看到,只是不断重复起卦的动作。
三天之后,我娘终于面露喜色,把我叫到一旁,准备对我说什么,但她却突然像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了。
我猜她一定是在卜了一堆凶卦后终于得出了一个吉卦,所以才急不可耐地要告诫我。
但她犯了卜卦的忌讳,也立刻因此遭到了天罚,从此口不能言。
我不知道她到底算出了什么,但她为此付出的代价远不止如此。
嫡母派人抓走了我娘,说是在她的床下发现了巫蛊娃娃,是我娘用巫术害死了那两个姨娘的孩子。
父亲接连失去两个骨肉自然怒不可遏,偏偏我娘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失声了,她甚至不能为自己辩解一二。
我哭着求父亲,想让他给我娘一个机会提笔写出真相,但我娘却暗中朝我摇了摇头。
千言万语卡在我的喉间,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父亲终于被我打动,愿意留我娘一命,毕竟她进门多年一直安分守己,若要害人早就出手了。
但这件事也让父亲想起了我娘出身黎家村,传言那个村子里的人都供奉巫女,村中女子还会修行巫术。
反正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的都有。
当年我娘并非心甘情愿嫁给父亲做妾,父亲早已没了年轻时的大胆无畏,尤其在做了官后越发贪生怕死,竟也开始害怕我娘会用巫术害他。
所以他明知是嫡母故意陷害我娘,还是半推半就地让人把我娘关进了柴房。
那间柴房连最差的下人房都不如,小到人都不能躺下,我娘被关了整整七天,我才终于找到机会趁夜偷跑出去看她。
我问她明明会写字,为什么不把真相写出来,我娘指尖蘸水,在地上写出了答案。
没人知道她就是黎家村的巫女传人,那她作为一个普通乡野村女若是会识文断字必然会引起父亲的猜忌,更会惹得主母忌惮。
而且嫡母心狠手辣,要是得知她会写字,只怕当夜就会要了她的性命,她便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娘接着写道,她之前为我连卜了三天的卦,终于为我算出一条险象环生的活路。
这条活路是由三注卦象组成,第一卦是两年后有天潢贵胄临门,我若能抓住机会被贵人带走,从此就能脱离父亲和嫡母的掌控。
第二卦是我会成为比她更加厉害的巫女,但我绝不能轻易动用巫术的能力,更不能违背三不卜,否则我的下场不会比她好多少。
这前两卦乍一看还算是中上之吉兆,但我娘写到这里却再也写不下去了,我这才注意到她蘸水的指尖从不知何时开始隐隐发黑。
我取过水碗,拔下一根头顶的银簪往碗里混浊的液体探去,银簪迅速发黑,我的心立刻就凉了,拿碗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4.
显然,家里有这个能耐给我娘下毒的只有一个人。
纵使父亲愿意肉我娘活着,但嫡母从来没想过放过我娘。
我娘显然中毒已久,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见我,现在她终于撑不下去了。
她已无力写字,但还是在咽气前用口型告知了我最后一卦。
亲眼看着我娘在自己面前离世,我手一松,碗立刻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掺了毒的水正好泼在了我娘之前写的字上。
我心知碗碎的声音会惊动值夜的下人,当下顾不得伤心,只能匆匆回房,躲在被子里独自哭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给父亲和嫡母请安时,嫡母故意提到我娘半夜暴毙而死,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只交代我为我娘守孝三年,等安分出孝之后正好及笄,就可以嫁人了。
这话既是对我的禁锢,也是对我的保护,一边把我关在家里禁足,一边又警告嫡母不许再对我下手,如此我才能活到三年之后为父亲的官途出嫁联姻。
我并没有伤心太久,嫡姐就过来催促,说长公主不打算留下用膳,着急回去,问我收拾好没。
尽管她努力伪装,但我还是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嫉妒。
我故意勾唇笑道:“多谢嫡姐跑这一趟,东西都收拾好了,方才长公主金口说我又不是为嫡母守孝,少不得要多找出几身鲜亮衣裳,这才耽误了一会儿。”
之后嫡母亲自送到了门口,带着嫡姐眼巴巴地目送我们上了车轿。
长公主的鸾架仪仗也就罢了,慧灵嫌坐轿子颠簸,拉着我上了她的马车,里头奢华至极,不光有坐垫香炉,还放了各色茶果点心,便是坐了两个人也很宽敞。
慧灵十分活泼好动,一路都拉着我说笑,正聊到青水县的风土人情,马车突然停下,也不知是被何人拦下,竟敢叫停长公主的车队。
却见慧灵一脸淡然,她看出了我的惊讶,托腮笑道:“莫怕,应该是我哥哥来了。”
说完她就撩起帘子,朝外头来人打了个招呼。
只见一个头戴银冠的少年纵马靠近了些,慧灵嗔道:“哥哥跟爹爹去了数日,也不管我们母女,怎么这会子又突然来了?”
那少年一身银白色劲装,我虽看不清他的脸,但观其身形瘦而高挑,可知这样的男子便是嫡母一心想让嫡姐嫁的金龟婿。
少年下马走近了些才道:“父亲说官驿太小了,你和母亲暂居几日还行,如今要待上三个月总归不便,命我接你们去祖宅住。”
慧灵忙问道:“母亲可答应了?”
少年无奈道:“母亲不愿去,让我来问你的意愿。”
慧灵犹豫道:“母亲既然不愿去,那我还是留在官驿陪她吧。”
那少年不悦道:“慧灵,你莫忘了你终究是萧氏女,既是和父亲回乡祭祖,到了故里,岂有放着萧家祖宅不住,一直客居驿栈的道理。”
5.
慧灵越发迟疑,我便拉着她的手主动宽慰她道:“从前我虽在家中没有出过门,但也听说萧家前两年就为了迎萧大将军返乡而翻修了祖宅,里面的亭台楼阁并花园水榭都是江南风韵,想必你随长公主久居京城,很少见这南方的式样。”
少年闻声才发现马车里还多了个我,立即移开目光不看马车,温声道:“不知车上还有别家女眷,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慧灵刚才就已被我说得心动,当即笑道:“哥哥,这位是江县令之女,你也知道我在驿栈待着无趣,母亲原是请她过来与我做伴的,但若要我去祖宅住,岂不叫人家跟着我白折腾一趟。”
少年扫了我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轻声道:“这有何妨,父亲只有你一个女儿,不若也请江小姐来萧家祖宅陪你待段时日。”
见慧灵点头,少年往前头去了一会儿又回来道:“我已禀告了母亲,她自带人去官驿,让我护送你们回祖宅。”
马车重新上路,慧灵的兴致却没了大半,喃喃自语道:“也不知我跟哥哥走了,母亲会不会孤单。”
我柔声劝道:“长公主是皇室女子,出嫁之后都是单独僻居公主府,从未听说过有公主跟驸马回祖宅住的,长公主自然也要守住皇家颜面,你们母女不过短暂分别,何必过多担心。”
待到了萧家祖宅,下了马车之后我才看清慧灵之兄的模样,少年长身玉立,五官清朗俊秀,端是天妒之姿。
老天爷当真不公,既给了他高贵的出身,又予他出众的外表,偏他也不自骄自傲,看上去很是温和有礼。
也是,公主和大将军的独子,自然是被精心教养大的,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
匆匆一瞥后,我与慧灵又换乘小轿进了后院,早已有众多丫鬟仆妇在里面候着,安顿之事自不必我与慧灵亲自来,侍女很快就给我们收拾好了闺房。
后院很大,因着长公主不愿搬过来住,竟只住了慧灵一个主子和我这个唯一的客人。
慧灵起先害怕,夜里拉着我同住,成宿地与我闲聊,不过几日我们就亲如孪生姐妹,她很少提起她的公主娘和将军爹,反而最常说的就是她的兄长萧行简:
“哥哥这些天也不知道在跟着爹爹在外头忙什么,巴巴地叫我住进来,他又成天不见个人影,莫不是在外头有了中意的女子,这才不着家。”
萧行简于我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外男,自不好接话,我反问慧灵:“那你呢,明年及笄之后,长公主就要给你相看婆家了吧?”
说到自己身上,慧灵也不免羞涩,小声道:“其实母亲去年就开始给我留意人家了,京中贵女如云,好儿郎却是有数的,若不早早寻摸,指不定一放榜就被别家捉去做了女婿!”
我原本也只是随口那么一问,当下却来了兴趣,追问道:“可是已有了相中的人家?”
6.
“哪有那么快!我可不想随便就把婚事定下,日后我要嫁的男子必须得是个文武双全的美男子,若只会满嘴仁义道德之乎者也或只知舞刀弄枪,我才不嫁,生得要是不好看我也不嫁,不求貌比潘安,但也得风神俊逸,最起码不能比我哥哥差……”
慧灵说了一连串的要求,丝毫不去想世上能有几个这般完美无缺的好郎君。
毕竟她是长公主的女儿,只有别人配不上她的,就没有她配不上的男子。
慧灵说了很久,终于迷迷瞪瞪地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
长公主担忧慧灵会因倒春寒受冻病倒,特意仿佛慧灵房中每年要等过了清明再撤火盆,这么多年下来慧灵自是习以为常,便是到了青水县也依旧如此。
但青水县本就地处南方暖和之地,冬天最冷的那几日都不曾下雪,更何况现在已是春分时节,屋子里点了炭火,我热得怎能睡着。
见慧灵已然酣睡,我索性起身到园中逛逛。
守夜的侍女见我出来,忙问道:“都三更了,江小姐怎还不睡?”
我笑道:“睡不着,不如起来一个人走走,不用跟着我。”
“这些天梨花开得正好,江小姐不如去略看两眼,还是早些回来安寝吧,”侍女道,“您稍等等,我给您取风灯去。”
我连忙摇头,指着天上月亮道:“今夜月色甚好,正应了贺铸那句‘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哪里还需什么灯笼。”
园中种了好些梨树,近日梨花正盛,我沿路走过去,忽见白雪纷纷落下,又不觉寒冷,定睛一看方知是一男子在前方练剑,剑气波及到梨树,便有了眼前落英缤纷的场景。
这个时辰还能在萧家祖宅习剑,也只有慧灵之兄萧行简了。
我本不欲私下与他相会,叫人以为我是那等一心想攀高枝的轻浮女子,正欲转身离去,衣袖却不慎被树枝勾住,只一用力便撕裂开来,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就显得格外刺耳。
“谁在那边?”
萧行简提剑快步朝我的方面快步而来,我见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与他见礼。
发现是我,萧行简眉头微蹙道:“江小姐怎么深夜独自来这里?”
他的长剑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犀利的锋芒,剑尖离我不过数寸,仿佛略一使力就会刺进我的身体要了我的命。
见我害怕,萧行简这才收起长剑,直视我道:“江小姐勿怪,实在是以前家中遭过多次刺杀,在下不得不多加防备。”
在和他对视上的瞬间,我不由为之失神。
但失神的原因不是我沉迷于他美色,而是我“看到”了一些一闪即逝的画面。
就在那失神的片刻,我看见身着冬衣大氅的萧行简从背后把一个年轻女子拥入怀中与之耳鬓厮磨,又看见他一身戎装高坐军帐,身边是一个用白绸蒙眼的沉默女子。
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个画面中的女子是同一人,且光看外表与我还十分相似。
7.
但那女子虽穿着素雅,身上的衣裙和头上的首饰却皆用料上乘,尤其是她本人虽一言不发,可一眼便足以知其气质高华。
是我出现幻觉了吗,还是说我看到的女子就是未来的我?
紧接着,我“看到”有暗器朝我们二人直直飞来,萧行简护住我没有受伤,又有刺客提刀朝我们砍来。
见我一直愣神不语,萧行简眉头皱紧,但他仍然用高门子弟的风度客气地劝我:“更深露重,江小姐还是早些回房休——”
“小心!”
我突然出声打断了萧行简,并将其一把扑倒在地。
萧行简双眼惊愕地看着我,显然没有想到我会不顾男女大防,如此大胆地对他。
我此刻也心跳如鼓,果然听到了簌簌的暗器破空声。
长年习武的萧行简自然也听了个清楚,我们对视一眼后他立刻翻身把我护在身后,一个蒙面刺客突然出现,提刀就要砍向萧行简。
好在萧行简的长剑未曾离手,与刺客正面对上也不惧,更是在数招之后将其制服。
他刻意留了手想要活捉,然而那刺客却拿出一个哨子吹了一下,发出一声类似鸟叫的哨声,吹完也不待萧行简动手便自尽了。
萧行简脸色大变:“不好,怕是还有几个同伙!”
我活了十几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小脸早就吓白了,只能对他道:“萧公子,你家中应有不少护卫吧,何不速速召集起来!”
萧行简抿了抿唇,却道:“这些刺客当是冲我而来,只不知一共来了多少人,若我自己能解决,就无需叫人,免得惊动了父亲母亲,再吓到慧灵。”
就说话的功夫,又有两个刺客翻过院墙拿出武器直直朝萧行简杀来,他丝毫不慌,提剑迎了上去。
此时的萧行简全然没了之前的温润如玉,浑身布满肃杀之气,两个刺客瞅着不敌,就欲逃走,萧行简自不会放任他们离开,立刻追了过去。
眼见萧行简以一敌二也未落下风,我这才放下心来,突然眼前又是一花,竟“看见”还有一个一直暗中埋伏的刺客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他应该也清楚对上萧行简毫无胜算,就把我当成了他妹妹萧慧灵,意图抓住我来威胁萧行简。
因夜色暗沉,我也记不住刺客是躲在哪棵树上,正纠结是待在原地等萧行简回来,还是壮胆独自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人提着灯笼走来,竟是慧灵。
她也看到了我,当即冲我招手道:“玉露,你半夜出来赏花赏月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见她主动走近,即将送上门成为刺客的人质,我有心想劝她回去,又怕一开口让刺客听见,只能拼命朝她摆手。
慧灵一脸不解,越发快步走来。
萧行简去追那两个刺客还没回来,我心里干着急,直到慧灵走到了我身边,蛰伏已久的刺客终于按捺不住出手了,我只能学着萧行简先前护我的动作把慧灵护在了自己身后。
8.
显然刺客也分不清我和慧灵谁才是萧行简的妹妹,正犹豫如何下手之时,萧行简终于赶了回来。
萧行简三两下将刺客制服,夺了他的武器,又废了他双手经脉,看来刚才那两个刺客应该也是自尽了,这最后一个才必须想办法留活口。
然而那刺客竟摘下了面罩,对着萧行简挑衅一笑。
萧行简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抬手挡住了慧灵的眼睛,慧灵还不知今晚都发生了什么,我却亲眼目睹那个刺客突然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即倒地而死。
许是一直没见我和慧灵回去,几个侍女也点燃烛火出来寻我们。
慧灵闹着要萧行简松手,萧行简转身带着她走出去数十步,确定她看不到地上的死人和血迹后才收手。
“怎么玉露都能看得,我就看不得?”慧灵不满地哀怨道,“回头见了父亲母亲,看我怎么告你的状!”
刚说完她就打了个喷嚏。
萧行简瞪了她一眼,叫来侍女们吩咐道:“小姐夜里出来受了凉,还不快带她回去歇着,煮些姜汤看着她喝了再睡!”
几个侍女闻言如临大敌,生怕这位千金小姐出了什么事,纷纷簇拥着她走了,竟是没有一人顾得上我。
见她们走远了,萧行简看向我,低声道:“今夜之事,还请江小姐帮忙保密,切勿外传。”
他一连对付了几个刺客,衣衫也不免有些凌乱,早不复之前的风光霁月。
我的袖口也是破的,想起刚才侍女看着我与他的眼神,我也不禁赶到头疼。
只怕在侍女们眼中,我不是晚上睡不着,而是故意溜出去寻萧行简在花前月下要行苟且之事,只不过因慧灵突然来寻,这才不得不衣衫不整地回来。
这些侍女都是长公主为了女儿精挑细选出来的,想必回头就会告知与她。
我苦笑道:“萧公子放心,只是就算我不说出去,长公主那边也未必不会知道。”
“家中进了奸人,事关慧灵名节,母亲不会太过张扬的,”萧行简揉了揉眉心,又道,“方才之事,还望江小姐见谅,慧灵虽娇纵顽劣,但从未见过血,我也只有她一个妹妹,只想着不让她受惊,倒是没顾上你。”
我与萧行简之前也只有一面之缘,本就没甚交情,也没想到他会因此向我道歉,心里也对他升起了些好感,连忙摇头道:“不妨事,实不相瞒,我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却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
见萧行简目露惊疑,我轻声解释道:“两年前,我亲眼看着我娘在我面前咽了气。”
因她不是我父亲的正室夫人,我娘的死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就在那个安静的夜晚沉默地离开了这个世间,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几个刺客就像我娘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了,但我没有慧灵那般好命,有父母兄长疼惜。
夜里折腾了这么一场,我又想到了我娘,便没有再回慧灵的屋子,自回房中思念亡母,几乎睁眼到了天将明时才有了睡意。
可我感觉不过刚刚合眼睡着,又有侍女来催我起床见人:“江小姐快醒醒,长公主要见您!”
9.
长公主虽没有住过萧家一日,却也是萧家唯一的主母,侍女们带着我匆匆赶到正堂,又等了许久才见长公主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坐在上首。
我赶紧屈膝行礼,还没来得及开口请安,长公主就冷冷地看着我,不屑道:“江县令夫妇是怎么教女儿的,一点规矩礼数都不懂!”
周遭侍女本就鸦雀无声,公主一怒,又立刻齐刷刷全都跪成一片。
莫名的羞辱感将我裹席,我咬了咬牙,只能跪下恭敬地行了全套跪拜大礼。
从前嫡母也会找些无端的由头整治庶出子女,可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此刻在天家皇权的威亚下就显得都如小儿科一般。
“拜见长公主,不知公主今日召见臣女是为何事?”
长公主根本没有理睬我,也不叫我起身,只慢条斯理地吃着一碗燕窝牛乳粥。
等到我感觉双腿酥麻之时,长公主终于放下勺碗,漠然道:“起来吧,其他人都下去。”
我赶紧站起身,低头垂眸道:“谢长公主。”
堂中只剩我们二人,长公主冷笑道:“你可知错?当日我既选你就是看中你温顺老实,纵然出身不高也勉强可以做慧灵的玩伴,没想到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还敢勾引我儿!”
我忙为自己辩解道:“公主息怒,臣女却无此心!”
“当日我就不该放任慧灵带着你搬到这儿来住,”长公主语气格外冰冷道,“今日我就带她离去,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仗着有几分姿色想攀高枝往上爬的女人我见多了,至于你,给我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母亲慎言!”
萧行简突然走了进来,先扫了我一眼,又看向长公主,恭声道:“儿子与江小姐确无来往,谈何勾引?且她昨晚还舍命挡在慧灵身前,可知其本性良善,堪为慧灵佳友。”
涉及到最宠爱的小女儿,长公主蹙眉问道:“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不是此女收买下人问出了你的行踪,晚上专程去园中找你?”
萧行简默默拿出了一个东西,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昨晚刺客投来的暗器。
“昨夜江小姐也受了惊扰,母亲不命人好好安抚也就罢了,何必再吓到她,还是让她先回去休息吧。”
长公主自看见那枚暗器就面色巨变,根本无暇顾我,只朝我挥挥袖子道:“你且速速退下。”
我刚走出正堂,就在门口碰到了一个焦急不安的侍女,正是昨晚在慧灵房外值夜的丫鬟月儿。
见她一脸惶恐,我便问道:“怎么了,可是慧灵出了什么事?”
月儿欲哭无泪道:“正是!小姐最不喜食姜蒜,昨晚回来后只喝了一勺姜汤就嚷嚷着辣嗓子,死活不肯再喝,到今早一直没起,我们原以为是昨晚睡迟了想多赖一会去,听闻长公主来了才进去催她,谁知小姐竟是发烧了,奴婢赶紧过来想求伺候长公主的姐姐们帮忙通报一声,却见她们都被长公主屏退出来了,奴婢哪有那个胆子独自进去禀报……”
10.
一听慧灵病了,我知定是她半夜出来寻我才着了凉,顿时心生愧疚,忙道:“你先别着急,回去照顾你们小姐吧,长公主那边我去说!”
月儿如蒙大赦,立刻再三谢过我就回去了。
观她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应该是害怕长公主会因惠玲生病而迁怒她们这些侍女,看来我得想个好说辞。
我一边折回正堂,一边想着见了长公主要怎么开口,到了廊下却听见萧行简道:“母亲还要继续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吗,这样的暗器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锦衣卫才造得出来!”
长公主居然涩声道:“许是有歹人仿制出来的,意图离间。”
萧行简冷笑:“谁不知道假冒锦衣卫是要全家掉脑袋的死罪?更何况暗器上还淬了极厉害的毒药,万幸没有伤到人,打在了树上,那树现在已经枯死了,母亲可要移驾过去看看?
我毕竟也是官家小姐,虽对朝中官员了解不多,但也知道锦衣卫是天子心腹,听了萧行简的话,我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莫非是那些刺客都是皇帝派来的,又为何要刺杀自己辩解亲外甥?
长公主过了许久后才道:“风儿,你先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来,还有那江玉露都做了什么,你也告诉为娘。”
萧行简果真如实说来,说完又道:“母亲,我们一家都远离京城避到了青水,还是有刺客上门,纵使您与父亲想一直瞒下去,焉知下一次刺杀不会波及到慧灵,萧家祖坟总有迁完的一天,难道您当真要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吗,还是说您的心里已经有了别的选择?”
长公主沉默片刻后突然提到了我:“是为娘误会了江玉露,竟把她当成了京城里那些一心只想攀龙附凤之人,倒是叫她无端受了委屈,只可惜她托生在了这里,不然也能给她说门好亲事。”
“此女的确心地不坏,母亲日后再谢她也不迟。”
之后长公主又问了驸马萧大将军的近况,萧行简答了没几句就突然告辞。
乍然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心头一跳,有心想躲起来避开他,奈何四周实在避无可避,索性故意弄出些动静,高声道:“公主,慧灵发烧了!”
我脸上的惊慌没有作假,听见爱女病倒,长公主忙冲出来道:“什么,好端端地怎么会生病?”
紧随而来的萧行简蹙眉道:“昨晚我就见她打喷嚏,当是夜里回去后没有老实喝姜汤,她又是刚来这里不久,怕是也有些水土不服。”
长公主心急如焚,当下就叫上人过去看慧灵,我本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萧行简拦住了:“江小姐留步,刚才我与母亲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
见我没有否认,萧行简继续道:“我自幼习武,五感过人,方才就听到屋外多了一人的呼吸声,如你所见,萧家虽是皇亲国戚,却并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光太平,我先代母亲向你赔个不是,方才她不是有意要为难你,不瞒你说,她与父亲不和久矣,此次回乡又多有怨言,这才无意拿了你出气。”
我低头道:“萧公子不必挂怀,此事也有我的错,若非我深夜任性出门赏花,单凭萧公子的武功,解决那几个刺客并非难事,更不会连累慧灵出来找我,现在还病了。”
萧行简又道:“既然江小姐这般通情达理,那我也有一事想问,还望江小姐为我解惑。”
11.
他又拿出了那枚暗器,看着我问道:“昨晚第一个刺客现身之前先是射出了这枚暗器,多谢江小姐出手将我推倒,但你我倒地之后足足过了三息才听见暗器的破空声,倒像是江小姐早就知道会有人投射暗器一样,你能跟我解释一下吗?”
解释?
我能怎么解释,便是实话实说是自己提前“看到”了,怕是也没人会信吧。
萧行简见我抿唇不语,也不恼,自顾自道:“江小姐莫怪我多心,夜里料理完刺客之后我便派人调查了你,虽然没在你身上查出些什么,但你生母出身黎家村,巧合的是,黎家村最后一任巫女在十五年前突然失踪,过了一年你便出生了,听说你娘死前还掺和进了内宅巫蛊害人之事。”
他越说我的脸色就越苍白,但还是下意识想为生母辩解:“我娘一生从未害人,反而是她自己叫人给害死了!”
萧行简挑了挑眉:“如此说来,你果真便是那巫女之女,也继承了你娘预测未来的能力?”
我娘还未遭遇天罚失声之前曾多次告诫过我,每任巫女因为天赋不同,窥探天机的方法也不同,或是需要占星,或是需要卜卦,也有少数那些天资上佳的只需入梦或是单凭一双眼睛就能“看见”将来会发生的事。
但无论是哪一种,在彻底掌握住巫术之前都不能让外人知晓,以免招来祸端。
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是,从昨晚三更到现在也不过三四个时辰,他居然就查到了这么多。
萧行简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他朝着我步步靠近,最后竟把我逼到了墙角,我心乱如麻,只能别过脸不去看他,他却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告诉我,你还‘看见’了什么?”
我只能被迫看着他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实在不敢说实话,正准备胡诌几句,眼前又闪现了新的景象。
长公主年近四十,虽生养了一双儿女,却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
可我却“看到”她变成了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纵然还穿着皇室专用的明黄色衣袍,却是一脸绝望哀愁地怒视站在她身旁的青年,正是披着崭新重铠的萧行简。
画面一转,我竟“看见”萧行简和一个面容肖似的中年男人率领众将士攻入大殿,长剑直指龙椅上头戴天子冠冕的帝王。
乍然一见,穿龙袍的男人长得与长公主还有几分相似!
双方大军互相厮杀,萧行简则提剑直奔龙椅而去。
“看到”这里,我忽感双眼刺痛,眼前一黑,不自觉闭眼留下泪来,更是疼得身子一软,几乎要跌倒晕厥过去。
萧行简赶紧出手扶住了我:“你没事吧,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自己这是犯了母亲说的忌讳,预见了皇朝动荡这等事关国运的大事。
但我也是在昨晚才第一次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也不知道该如何正确掌握这种巫术,只能在睁眼复明后硬撑着站起身,虚弱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萧公子了,昨晚与你相遇后我确实提前预知到有刺客出手,还知道最后那个刺客意欲挟持慧灵,所以我才挡在她身前。”
12.
见我终于承认,萧行简一脸正色地盯着我,我接着摇头道:“萧公子大可放心,我对府上绝无恶意,你既也调查过我,想必也知道我在江家是何处境,纵然现在继承了我娘的天赋,但她两年前就被嫡母害死,根本来不及传授我巫术,我所求的不过是脱离江家安稳度日,有这样的能力反而不是好事,萧公子也莫要再来问我‘看见’过什么了。”
说完我就欲走,萧行简却一把拽住我的手腕,道:“我知你有诸多不易,那我便只问你一件事,可否预测出父亲母亲什么时候能重修于好?”
我想起方才“看到”的画面,长公主那般憔悴的样子显然与萧行简父子带兵谋反有关。
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又篡自己娘家兄弟的位,若是成了,她便是踩着手足之血从长公主变成皇后,若是败了,她便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和亲骨肉死无全尸。
无论是哪种结果,长公主肯定都会痛失一方至亲。
见我又陷入沉默,萧行简道:“你方才说你只想安稳度日,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佛口蛇心的嫡母不过是畏惧又想巴结母亲,才肯放你到慧灵身边,但我们终究是要回京的,届时没了母亲的庇佑,你还不是要回家任你嫡母磋磨,便是慧灵喜欢你,愿意求了母亲带你进京,她及笄后也是迟早要出嫁的,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
世道艰难,女子难以独活,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可这些实话就像一把利刃,直直刺进了我的心里。
萧行简又放柔了语气道:“若是江小姐肯为我所用,我保证再无人能轻贱你,江家我也会帮你应付,你娘含冤而死之事,我也定会叫人还她清白,江小姐不必急于答复,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我每晚都会在园中练剑至三更后,你若愿意,还到昨晚那里来寻我便是。”
这下他终于松手放我离开,我慌忙走出去几步,复回头对他道:“怕是没有那一天了。”
见萧行简一脸困惑,我补充道:“你先前问长公主何时能与你父亲重修于好,就我所预见的,只怕是不能了。”
便是萧大将军谋反成功,长公主做了他的皇后,面对杀了自己兄弟的夫君,往后也只会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和吧。
多的我不敢细说,又怕萧行简追问,连忙离去,因而错过了他眼中的震撼和难以置信。
随即我就去探望了慧灵,她已经醒了,虽然烧还未退,但见到我时还是很开心,手拉着我还念叨等她病好了再和我相约赏花赏月。
长公主之前派人去请的大夫也来了,搁着帘子诊完脉后道:“贵人放宽心,小姐并无大碍,非是得了风寒,倒像是冷热一冲得了风热,退烧就好了。”
慧灵对着长公主撒娇道:“其实外头也不冷,只是屋里烧的火盆太热了,母亲也莫责怪旁人了,只可恨我都搬进来几天了,爹爹怎么还不回来看我,不怪母亲不理他,他再不回来我也要生气了!”
13.
与慧灵又说笑了几句后,我见她精神不太好也没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回房补觉,一夜近乎未眠,早已疲惫,然而躺下后却没了睡意。
娘曾经跟我说过黎家村的由来,相传巫山神女曾经下凡助人,也收了信徒传授神通,唯有一黎姓弟子习得预知未来的巫术,为了不招惹是非就带着族人搬到了乡野之地,时间久了便有了黎家村。
这巫术便随着血脉繁衍代代传了下去,每一任巫女都会记下自己的心得,奈何我娘被困在了父亲的后院,为了保全我们母女性命不敢直接教我,她便早早将那本历任巫女的心血交给了我,偷偷嘱咐我离家后再翻看。
那日随长公主母女走出家门时我就没想过再回去,自然也把我娘留下来的册子带上了。
但我在昨晚之前是没打算过要看的,我想过的是普通人平安顺遂的日子,总觉得成为巫女就没了回头路。
我生下来就是看着父亲的妻妾相争长大的,我娘为了掩饰巫女的身份,每一天都谨小慎微,可最后却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我不想落得她那样的下场。
但萧行简说得对,如今的我无人可依,便是来日想要自食其力安稳度过一生也需要有一技傍身。
思及此处,我又起身拿出了那本册子,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了书页。
慧灵病来如山倒,病去也如抽丝,一直未曾好全,若非大夫说了病中不宜挪动,只怕长公主当真就要带她离开了。
第三天用完晚膳后,我依旧准备去探望慧灵,听侍女们说萧大将军也回来了,正要过来看爱女,我便避开准备先回去。
其实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会谋权篡位,且还一路攻入了宫门,离改朝换代只差最后一步,就是不知他们父子最终成功与否。
然扭头就见一身姿魁梧的中年男人驾马而来,许是着急慧灵病情,他周身没有造反时的英武肃杀之气,反而一脸焦急心疼。
这几天我已将我娘留下的册子倒背如流,已然知晓如何运用我的天赋能力,只消一直看着那人,心里念着想要知道的事,若神女垂怜,便能让我“看见”一些预兆。
念及那日萧行简问我长公主与驸马何时才能和好,我虽给出了回答,到底也是我自己的推断,既然见到了萧大将军,何不再试一试我的巫术。
于是我定定看向萧大将军,心中默念,却“看到”了两个年轻艳丽的女子一左一右地依偎着他笑得花枝乱颤,又“见”这两个女子招摇地走到长公主面前款款跪下奉上茶水,长公主虽一脸愠色,却也只是面色难看地坐着。
这最后一个场景我并不陌生,父亲每纳了一个通房或者姨娘,开脸之后次日一早都要给嫡母敬茶。
但本朝从未听说过有驸马敢公然纳妾的,纵有怨侣,也不过是分居另过,更何况安华长公主还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姐妹,身份这般显赫岂能容忍此事。
14.
但我转念一想,萧家都敢造反逼得长公主白发,纳妾又算得了什么。
我正准备回房,却见侍女们从外头搬来了诸多行李,后头两顶小轿中走出来两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正是我方才“看到”给长公主敬茶的两个妾室。
此事与我无关,我自然也不愿沾染麻烦,其中一个女子却当众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想了半天才记起她是嫡母娘家的远房侄女王芳儿,早年曾到江家给嫡母祝过寿,印象里她虽是边缘的旁枝之女,却打心底看不起我们这些县令家的庶女,只不知她那么看重嫡庶,怎么又成了以色事人的侍妾,还是跟长公主抢男人。
“江玉露,你怎么也在这里?”
见我不愿回答,王芳儿自嘲一笑道:“差点忘了你好歹也算是个官家小姐,当是过来做客的,还真是可笑,曾经我也是有爹娘庇护的掌上明珠,如今却成了我自己最厌烦的偏房。”
我与她本就没不熟,并不打算和她有过多纠缠,刚要走,又听她道:“你瞧,我没了爹娘,虽有本家族人照顾,却被他们转手送来讨好贵人,他们只交代我要好好伺候萧大将军,时时为他们美言几句好让大将军提拔他们,却没人在意我是要去做驸马的姬妾,会不会得罪了长公主死无全尸!”
王芳儿声音不大,但她说这话时表情狰狞,让她身旁的另一位女子也不由得投来异样的目光。
“看什么看!”王芳儿气恼道,“就算同为妾室,我再不济也是因为死了父母才沦落至此,你一个被亲父兄主动送来的小蹄子凭什么看不起我?”
这里不是江家,我不用顾忌嫡母而任她撒泼,扭头就走,王芳儿在我身后怒道:“江玉露你也别得意,等你回了江家,以后的婚事还不是姑姑和姑父说了算,你一个庶女当真以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觅得良人不成!”
闻言我身形一僵,但很快又挺直了背快步离去。
我知道王芳儿是受不了与我之间的地位差距,以前她虽瞧不上我,但我们勉强也算平起平坐,如今同在萧家祖宅,我是客居在此的县令千金,她却成了上不了台面的侍妾。
明知她是嫉妒我才恶语相向,但她和嫡母是一类人,嫡母绝不会给我这个庶女准备什么体面的嫁妆,说不定还会怂恿父亲把我嫁出去做填房续弦,甚至也像王芳儿那般被送去为妾巴结权贵。
想到这里,我不禁遍体生寒。
不,不会的,我娘留给我的第一卦就说了贵人会带我离家,我不能再回去!
可是就算来日长公主夫妇携儿女回京愿意带上我,只要父亲和嫡母还活着,便还能用“父母之命”来决定我的婚事,就算是长公主出面也无法直接反驳。
来回思量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三更,我最终再次推门走向了园中。
萧行简果然还在月下练剑,看到我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是朝我笑了笑:“我便知道你会来的。”
15.
比起萧行简的一脸淡然,我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来见他,在看到他后反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夜被刺客暗器打中后枯死的梨树已被挖走,并没有栽上新的梨树,而是新种了几株我没见过的花。
萧行简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来,轻声道:“之前你说父亲母亲恐再难琴瑟和鸣的时候,我听了心中还存疑,并不愿意相信,如今见了这花也不得不有些动摇了。”
闻言我疑惑地看向萧行简,不明白怎么又跟园中的花儿扯上了关系。
“此花名为杜鹃,是父亲今日回来后刚叫人移来种下的,”萧行简解释道,“但你可知杜鹃的别名叫什么?”
我自幼长于江家内宅,不曾见过多少名贵花草,但也听说过杜鹃又名映山红、啼血鸟等,虽说不是什么吉利讨喜的名字,但也不过是寻常植株罢了。
萧行简自顾自道:“相传古时望帝死后化为杜鹃鸟,昼夜啼叫,死时血洒山间,化为杜鹃花,故而此花还有一名‘望帝’。”
我听完心头一惊,下意识追问道:“可是曾参与武王伐纣,最终推翻了殷纣王的蜀地国君望帝?”
萧行简点了点头,道:“正是。”
若当真如他所说,萧大将军现在,不,只怕早就起了谋反之心。
我又看向那些艳红如血的杜鹃花,眼前却闪过了一幕幕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的画面,因为过于震惊而脚步一软,当即跌坐在地:“怎……怎么会这样?”
萧行简伸手过来拉我,皱眉问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我站起来后没有回答,反问道:“所以萧大将军回乡祭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迁走祖坟吧,他已然决定要起事,还会担忧萧家列祖列宗被挖棺鞭尸吗?”
“你很聪明,说得没错,但这样大胆直白的话在我面前说了就算了,日后莫要在旁人面前提起,”萧行简叹息道,“母亲和慧灵那边还一概不知,你先帮我瞒着她们,若真到瞒不下去那日,少不得劳你多多安抚。”
我低头苦笑道:“便是瞒又能瞒多久呢,现在本地的大家族都敢给萧大将军送美女,可见已有人陆续站队投靠萧家,慧灵日日念叨父兄在外忙碌,想必所忙之事根本就不是迁坟,而是联络人心吧。”
萧行简听到我提起那两个美人,脸色也有一瞬间的难看,但他很快又面色如常道:“那二女之事我也听说了,父亲不过是应酬之时实在抹不开面子才收下,带回来后管家原是要安排住进后院,也被父亲吩咐给挪到了外院客房,来日便是母亲问起,也可说是外头投奔过来收留的,可见他还是更加顾念与母亲的旧情。”
当下梨花渐渐过季,地上尚有不少被风吹落的雪白花瓣,树梢上则是翠绿即将盖过皎白。
我望着树上仅剩不多的梨花,低声道:“这便是公子不懂了,今儿萧大将军能收下两个美人,明儿就能纳了她们,后儿就会有更多新人,有些男人的山盟海誓就和他们的底线一样说消退就消退,我那嫡母纵有万般不好,我也时常觉得她是个可怜人,听说她刚嫁给我父亲时也得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结果不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一个又一个地往后院塞人。”
萧行简先是一愣,又蹙眉问道:“你这般笃定,可是‘看到’了什么?”
16.
“是,”我坦然道,“我‘看到’萧大将军坐拥新人,还‘看见’她们去给长公主敬茶。”
萧行简别过脸去,有些怅然道:“若果真如你所见所说,母亲怕是当真要伤心了。”
我定定地看着眼前风神俊逸的少年,即便知道他未来随同父亲攻入了皇城,但我还是突然好奇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所以我问道:“公子能常常跟随萧大将军外出,想来应早早察觉了他的心思,不知公子自己有何打算,是装作无视还是父子同心呢?”
然而萧行简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抬头望月,我也不急,陪他一起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他道:“外人只道我萧家祖上有从龙之功,父亲执掌大军,更是娶了先帝唯一的女儿,即便尚主也依旧获准可以在朝为官,到了如今可以说是鲜花烹油富贵至极,却无人知晓萧家显赫多年早就碍了天子的眼,你只目睹过那一晚的刺杀,比之更为凶险的暗杀,我与父亲在京城时年年都会遇到不下十次。”
我讶然道:“难道都是天家授意所为,就不怕误伤了长公主?”
“母亲和慧灵是女子,自然无妨,”萧行简面无表情道,似是话中所说都与他无关一般平静,“皇帝自始至终想要除掉的只有我们父子。”
我不解道:“既然这般提防萧家,当年又为何要将公主嫁与萧大将军?”
“母亲当初下嫁父亲固然是因他们彼此有情,但先帝此举更是为了江山稳固,但我那个好舅舅是个无能的,没有治国之才也就罢了,后妃朝他吹吹枕边风,他便容不下萧家了!”
我娘生前告诫过我,不能牵扯到皇朝斗争之中,故而我没再细问,只叹了一句:“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行简转身背对着我将长剑收入鞘中,低声道:“这些年来,无论再忙,父亲都要我日日练剑至三更,一天都疏忽不得,就是怕被刺客得逞,叫他和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前我也曾羡慕慧灵不用吃苦,只消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现在看来,慧灵的婚事至今未定,不光是因她年纪尚小,只怕父亲也同先帝一样,打着嫁女联姻的主意。”
我心中的震惊早已无以复加,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公子同我说了这么多,又要我为你所用,倒是不知公子想让我一介小官庶女做些什么?”
慧灵的风热又好了之后,长公主原是想带她提前回京的,但她已经迷上了南方吃食,撒娇闹着要等过完端午吃了咸粽子再回去。
长公主无法,只得依了她。
然而端午未至,寒食节那天,嫡母突然上门了。
她这次没有拉着长姐过来给公主请安,反而是带了诸样点心小食,面上努力挤出一副和善的笑脸对我道:“你父亲在青水县当了这么久的县令,原以为再难有晋升,如今竟有望到州郡里做官,他也没忘了你的终身大事。”
17.
我本来正同长公主母女坐在一起用茶点,听人来报她来了我就是一惊,听她这样说又是一吓。
慧灵见我面色有异,先是善解人意地拍了拍我的手,又对我嫡母笑道:“那就先提前恭喜江大人高升了,难为他身为一方父母官还能抽出时间关心未及笄的女儿,玉露当真好福气。”
嫡母表情一僵,刚要开口却被长公主打断了:“我记得江县令不是有两个女儿吗,之前江夫人常带来请安的才是长女吧,可是定下婚事了?”
这下嫡母只能讪讪道:“妾身与老爷心疼孩子,哪能随意将女儿许出去,不过是早早为她们姐妹俩留意好人家罢了。”
慧灵听了她这话直接笑出了声,长公主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却也没再搭理我嫡母。
嫡母落了个没脸无趣,没待多久就起身告辞了,走时又道端午再派人接我回家。
我全程静默无言,慧灵安慰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那嫡母不是什么好人,还回那个家做甚,不如过完节同我们一道上京去!”
长公主出言斥道:“胡闹!人家亲爹还在这里当官,哪里轮得着你来做主。”
惠玲吐了吐舌头,又问我道:“玉露,你自己怎么想呢,你愿意跟我们回京还是想回家去?”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只要能远离江家,去哪里都行,并不一定要去那天下最繁华的京城,尤其是我明知几年之后京中还有一场皇朝战乱。
但萧行简让我先跟随长公主母女回到京中公主府,他这般少年老成又胸有沟壑,想来也亏待不了我。
所以我款款起身至长公主面前,跪下恭敬地叩首道:“虽然天下无不是父母,但公主也见到了,江家实非诚心待我,还请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悠悠地用银叉吃着樱桃煎,似乎并不情愿帮我,还是慧灵不住地为我说好话帮我求情,她才道:“驸马端午会在家中设宴作别,届时你父亲也会来,到时再问问他是否肯放人吧。”
慧灵听了高兴地拉我起来,但我却并不觉得高兴。
长公主说这话时看都没有看我,到时候我父亲若不肯放我去京城,接下来我的命运可想而知,若是父亲为了讨好公主母女肯放我走,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卖女求荣呢。
无论是哪种结局,都不值得她正眼相看罢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端午那日,萧家果然大摆席面,宴请附近官宦名流,父亲果然早早前来赴宴。
因男女分席,长公主授意萧行简去询问父亲的意思,也不知他同父亲说了什么,没一会儿就叫人来回话,只说父亲叫我进京后要谨言慎行,好好侍奉公主。
别家女眷尚且不明就里,只有嫡母和长姐用嫉羡交加的眼神看我。
我与慧灵一左一右地坐在长公主身旁,慧灵还兀自为我感到欢喜,长公主似笑非笑道:“现在可安心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自尊心作祟,我似乎在长公主眼中看到了轻蔑和嘲弄。
无所谓了,至少我不用再担心自己重蹈我娘那给人做妾的悲惨一生。
18.
酒过三巡,我假称醉意上头先行离席,却是去见了萧行简。
也不知他想了个什么借口,竟是比我还先到,正在那片梨树下舞剑。
如今树上早已见不到一朵梨花,全结了果,一个个青色,看着倒也喜人,一旁的杜鹃花却开得越发盛艳。
许是方才席间当真多喝了几杯,此刻我只觉得面前的少年好似比之前更加俊朗翩然。
明明萧行简远未到及冠之年,不过是比我和慧灵大两岁,看着却已有了身量渐成的模样,那般肩宽腰细腿长,让人见了就不由为之脸红。
这样出众姿容配上那显赫的家世,萧行简定是不少京中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吧。
若他父亲萧大将军果真能成功篡位登基为帝,他自然也成了储君,到时候不晓得有多少大臣之女要挤破头嫁给他,怕是东宫都未必住得下那些思慕他的女人。
萧行简挽了个剑花收剑看向我道:“来了这么久,想什么呢?”
我下意识抬手以袖掩面,遮住自己发烫的脸颊,胡编道:“没什么,不过是觉着亲眼见了这些梨树花开花落,却等不到梨子成熟,心里觉得有些可惜而已。”
“是么?”萧行简朝我走近了些,低声笑道,“你可知自己说假话时有个习惯,不敢正视对方。”
自己被戳穿后我也不再掩饰,放下袖子看向萧行简,见他心情颇好,便同他说笑道:“公子便不觉得可惜吗,这么多梨树一年能结好多上等好梨,外头不知有多少人想吃都吃不到呢!”
萧行简无奈道:“你既惦记这些梨子,等果子成熟了我便吩咐人摘下来送到京城给你吃就是了。”
我心中一愣,下意识问道:“公子这话是何意,你不同长公主回京了吗?”
“后日送你们上车后,我与父亲就要奔赴边关,”萧行简解释道,“一来近日有蛮子在边疆生事,父亲在军中声望颇高,有他坐镇,外敌绝不敢来冒犯,二来父亲也想整合手下兵力,为来日早作准备。”
四目相对,我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萧行简接着道:“我已吩咐人在京中给你安排了一个专属侍女,往后你我之间的往来书信都交由她来传递,凡我有需要你的地方都会写信予你,你到了那边若有不便之处,也只管修书给我。”
我点了点头,再摸脸时却已潮红褪去,触之冰凉,亦如我心。
返程那日,父亲和嫡母也来送行,自然不是来送我,父亲点头哈腰地奉承着萧大将军父子,竟是顾不上同我这个女儿说上几句临别之言。
因相隔较远,我不是很能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从依稀听到的字词中拼凑得知父亲的晋升应当是十拿九稳了,此事还是萧家出力为他谋的。
也难怪我那个唯利是图的好父亲肯放走我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就连我的婚事也不再过问,原来他早就得了好处,没准还以为是我勾引了萧行简才给他换来的升职。
看着远处卑躬屈膝的父亲,我自嘲地笑了笑,这样也好,我既还了他的生养之恩,日后翻旧账为我娘报仇时就不必心慈手软了。
19.
一路平安到了京城,我随长公主母女住进了公主府,之前只觉得萧家祖宅就已是大气奢华,如今踏进公主府后我方知何为气派。
夫君带兵戍守边关,连带着长子也不在身边,长公主虽嘴上从来不说,到底心里是记挂着夫君儿子的。
但她记挂也无用,便只将精力全部用来督促教导女儿上了,长公主府上最不缺宫里出来的尚宫女官,她又为慧灵请来了好些名师和女先生,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到女红烹饪和执掌中馈一并要学。
慧灵一应作息都和我一样,但她从前哪里吃过这些苦,然而早先无往不利的撒娇手段突然失了灵,长公主似是铁了心要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竟是半点都不准松懈。
如此这般,倒是害我一同受罪,我除了白天陪慧灵上课,就是入夜后都不得闲。
萧行简给我安排的侍女名唤云儿,在我入府前就奉他的命给我网罗了世面上所有的推演文本,让我夜夜熟读。
起因是我担心萧行简要我为他们父子预测谋逆之事,所以主动将我娘留给我的前两卦告知了他。
萧行简知道后虽觉得意外,但他仍然认为我有这样的天赋,不好好利用就太过可惜了,故而给我找了不少如《周易》和《推背图》的书让我翻看参悟。
时不时地,他还会给我寄来一封书信,询问我些隐秘之事,我便尽我所能将“看到”的结果回复于他。
云儿这个侍女果真忠心可靠,这一年来帮我们传了这么多信件,却从未走漏出任何风声,叫长公主母女知道我同萧行简私下有来往。
这一年来家中也断断续续给我写了几封信,大父亲如愿升了知府,全家已从青水县搬到了青州郡。
嫡母原以为长姐的身份也会跟着父亲的升官水涨船高,打算将女婿的人选家世再提高一些,奈何在赴了几次郡中大姓人家的宴后又打消了主意,觉得世家高门规矩多,舍不得让长姐嫁进去受折磨。
每一封家书的最后无一例外都让我尽心侍奉长公主,最好能时常在她和其他贵人面前提携江家。
许是他们觉得京城繁华之至,公主府又是那皇宫之下最锦绣之处,我去了自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家中每次来信竟是没有一句关心我自身的话。
但我在京中确实过得比从前好多了,吃穿用度都和慧灵一样皆是内造或进贡之物,不过一年时间,让我整个人都如脱胎换骨一般。
硬要说有什么遗憾之处,便是及笄那天,因我和慧灵同日而生,长公主便为我二人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城中达官显贵都有女眷过来道贺观礼。
唯独慧灵父兄不得空回京,只派人送了成车的礼物,让她很是不满。
便是我拿到自己那份贺礼闻得此讯后也有些失落,我也不敢去深思自己为何失落,但我知道门第之差恰如天沟地壑,若要强求,多半也只能重走上我娘那样给人做妾的老路。
20.
一眨眼便又过了个年关,整个正月里长公主都忙于四处赴宴,开春到了二月也依旧不得空闲,又有各家相约踏青。
难得长公主有一日上午还待在府中,我晨起后便过去请安,却在长公主的寝居外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两年前十六岁的他虽身量未成,就已十分惹眼,现在年将及冠,身形越发高挑劲瘦。
如今两两相望,还是萧行简先做出了反应,他将手中的玲珑玉瓶递给了我,里头还供着几枝洁白胜雪的梨花。
我接过后犹觉做梦般轻声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夜里三更到的,京中花开得晚些,启程时路过一片梨树,便折了些梨花一路快马带了回来,母亲和慧灵那里我已亲自送了去,因恐损你闺誉不便亲往你的住处,昨晚母亲得知我回来后同我说了一宿的话,也是刚睡下不久,我知你早上定会过来请安,索性便在这里等你。”
我点头道了谢,心中懊恼早知今日就该穿上月初新做的袄裙,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如此,公子一夜未眠,不妨早些休息,长公主这里既不用请安,我也先回去了。”
“等等!”萧行简叫住了我,朝我笑道,“许久未见,你便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说吗?”
我惊愕地看向他,自认将对他的那点隐秘心思隐藏得很好,谁都不会知道才对,难道他已发现,又是何时知晓的?
很快我便惊觉自己这番举止失仪越发显得有问题,口不择言地寻了个由头告辞,带着那梨花玉瓶落荒而逃。
今冬比往年更加寒冷,本来花朝节前后长公主该请前师傅教我们插花,但因京城附近诸花未开,暖房培育出来的花朵种类又太过稀少,故而便将插花课取消了。
长公主也吩咐说近日倒春寒比从前更加天寒地冻,免了我和慧灵这些天的课,也让我们歇歇。
慧灵最是闲不住,用完午膳也不午睡便来找我下棋,一进屋就瞧见了那束娇俏的梨花,会心一笑地同我打趣道:“来之前我还担心只有我和母亲得了,怕你没有,没想到你这里的比我那儿的都好,竟还拿玉瓶供着!”
我一边摆棋一边道:“长公主把你养到这么大,花的钱都够堆金山银山了,你还稀罕我这儿的一个花瓶?”
慧灵落子后又笑道:“也难怪,哥哥前两年虽未回京,却也常常托人捎来东西,咱们好似亲姐妹,有我的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就只难为他连老宅结的梨子都巴巴派人送来,难道咱们在京城连梨子都吃不上吗?”
我只但笑不语,默默将了她一把,慧灵眼见翻局无望,耍赖似地拉我去园子里散步。
沿着湖边走了没多久,突然有人翻上墙头朝我们打招呼:“灵儿表妹,江美人儿,许久不见,本皇子甚是思念你们啊!”
慧灵闻言立即变脸,怒道:“灵儿也是你能叫的,信不信我让人放狗咬你!”
21.
那人犹自坐在墙上道:“表妹这般容易生气就不怕将来嫁不出去吗,也罢,索性我这个表哥做做好事把你娶回去,你既与身边的小美人是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不如让她一并嫁给我做个侧妃,往后你们仍旧姐妹相称如何……哎呦,你怎么还真放狗啊!”
慧灵怒极反笑道:“趁早死心吧,你少仗着母亲纵你便隔三差五来翻我家的院墙,以后你再敢来一次,我便撵你一次,只要你不怕被狗咬死就只管来!”
来人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六皇子,今上虽是长公主胞弟,却为了绵延子嗣早早广纳妃嫔,至今已有了十几个皇子公主,唯独贵妃所出的六皇子生得最为肖父,故而最得帝宠,便是长公主也待他与其他皇子不同。
现下皇子们陆续成年,储君之争已暗中开启,诸位皇子为了争得东宫之位都想给自己找个有力的妻族,六皇子首当其冲便盯上了长公主与萧大将军的独女。
然而他本人凭借帝宠和贵妃溺爱纵容,素日里没少干那欺男霸女之事,慧灵又如何会看得上他。
六皇子来了公主府几次,慧灵始终对他都是爱搭不理的,他又见我生得标志,便又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尤其是在打听到我乃青州知府之女后更是想让我做他的侧妃。
毕竟我父亲官位虽不高,但纳了我他也能得一方助力。
眼下他正被狗撵得骑虎难下之时,萧行简突然现身道:“发生了何事?”
六皇子当即也不怕狗咬他了,立刻跳墙遁走,只看那逃跑的身影就知其好不狼狈。
慧灵拍手笑道:“活该他吓破了胆,定是做梦也想不到哥哥你突然回来了,还正巧抓他个现行!”
萧行简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收敛些,母亲叫你过去。”
慧灵目光在我和萧行简身上来回扫视了几遍,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地带着丫鬟仆役们离去了,倒是只留下我和萧行简。
我颇有些羞涩,只能在心中暗自祈祷方才六皇子说要同时娶了慧灵和我的虎狼之词没有被他听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听萧行简道:“我只是两年未归家,六皇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欲哭无泪,生害怕他以为我是要依附慧灵一辈子,便是做妾都要和她嫁同一个男人。
“怎么不解释了,我记得你在母亲和慧灵那般能说会道,怎么现在看到我就无话可说,”萧行简朝我步步逼近,不悦道,“还是你见多了京中的富贵子弟,已经不稀得我了?”
说到后头,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让我以为自己幻听了,不可置信地问他:“公子说什么?”
见我脸红成了秋日里的苹果,萧行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叹道:“罢了,没什么,这次我回京是有任务在身,父亲命我接你们到青州去,这两年来他已暗中收服永、宁等十八州的大半官员,随时可以一呼百应,不日就将起事。”
“这么快?”我吃惊道,“长公主可知晓其中实情,她能情愿离京?”
22.
萧行简却别过脸道:“父亲已为慧灵定下了亲事,要将她嫁到东边的名门望族,男方系当地百年世家谢氏的宗子,我此行名义上是发嫁妹妹,母亲自然也要一同过去送女出嫁。”
我愕然道:“慧灵都未跟对方相看过,也不知双方性子能否合得来,事关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萧大将军怎能如此草率?”
回忆起当年在青水县分别前萧行简同我说的话,我听得出来他是由衷厌恶拿女子婚姻去置换利益,他也曾担忧父亲拿慧灵的婚事做文章。
没想到他曾经的担忧倒真应验了,我与慧灵相识相伴不到三年尚且不忍见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萧行简这个亲哥哥一定更加在意妹妹的幸福。
然而却听萧行简接着道:“年前我曾见过几回那谢家郎君,仪容才华、家世出身和为人处世具无可挑剔,堪为慧灵良配,谢氏在东部屹立百年至今未曾衰败,可见其族内极守规矩礼数,慧灵嫁过去不会吃苦的。”
我听完愣了半晌才恍惚道:“公子这两年似乎变了很多。”
萧行简勉强勾了勾唇角:“你又何尝不是呢,如今也出落成了大美人,早上见到你时我险些不敢相认,唯恐惊跑了庭中的梨花仙子。”
“公子莫要同我顽笑,”我严肃道,“慧灵之事,长公主可知晓了?”
“自然是知晓了,”萧行简收敛了笑意道,“夜里我刚回来便同她说了,母亲刚才召见她也是想亲自与她说这门婚事。”
我苦笑摇头:“长公主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如何能舍得女儿外嫁出京。”
萧行简看着我道:“慧灵毕竟也是父亲的女儿,我唯一的妹妹,你当真以为我们父子会将她推进火坑害了她?接下来我与父亲要做的事若能如愿,慧灵自然能尽享公主尊荣,婆家如何敢欺她?但若我们功败垂成,萧家满门的脑袋都不够砍,所以慧灵这个萧氏女必须尽快出嫁,不光是要让她嫁人联姻为父亲拉拢人心,更是要给她寻觅一个树大根深的婆家庇佑她余生,谢氏有百年底蕴又远离京城,如此才是慧灵最好的选择。”
过了许久,我轻声问道:“可是婚期已定,我们什么时候离京送嫁?”
萧行简也放低了声音道:“父亲那边六礼已经在走了,给慧灵的陪嫁之物也一应备好,只等她过去了便可择日行大礼出阁,京中短期内怕是不便再回来了,收拾东西也要时间,又不能引人注意,我欲等下个月初再带你们出京。”
我当即反对道:“不可!先前六皇子来时我便预见其意图不轨,若无皇帝授意他断不敢嚣张至此,既然要走,竟不如趁早走。”
他没有追问我“看到”六皇子做了什么,略一思索后道:“你担心的不无道理,倒不如只带上些金银细软轻装出城,便定在三日之后走吧。”
我仍摇头道:“府上多的是人手,挑那些忠心耿耿的出来,莫说金银细软,便是收拾出长公主给慧灵攒的全部嫁妆也要不了多久,既要出其不意,倒不如今晚就走,省得夜长梦多。”
23.
萧行简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迅速着人吩咐安排下去,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却越发焦虑不安。
也不知他是如何说服了母亲和妹妹,夜里大伙果真聚到了一起准备出城。
长公主搂着犯困的慧灵道:“眼下已经二更了,城门早已落钥,便是我们赶到了城门口怕是也出不去,何不等天亮城门大开后再离去。”
萧行简没有回答,先问了各处是否收拾妥当,便看向了我。
我清楚长公主深夜携儿女家私出门太过招人怀疑,心中也有些犹豫。
倒是慧灵主动开口道:“无妨,母亲有皇室的令牌在手,守门官兵不敢阻碍咱们出城的,我也许久未见父亲了,倒不如早些赶路。”
萧行简便吩咐人去牵来马车,将行李一一命人装车,整装待发后就要让我们女眷上车出发上路。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有锦衣卫在城门驻守,见到我们一行人竟是纷纷亮出了武器。
我忙对萧行简道:“公子且慢,南城门走不得了,有埋伏!”
萧行简并不疑我,蹙眉道:“若是你预见南城门有人防着不让咱们活着出城,那只怕东西二门也一样有守军,只能试试走出城的暗道了。”
我亦皱眉道:“暗道多半狭窄难行,不便运输,倒不如找那信得过之人取了长公主的令牌送行李自行出城,咱们走暗道,天亮之后再到城外汇合。”
萧行简点了点头,立刻就去安排,我与长公主母女也去换了轻便的服饰,待萧行简折返回来后我们再从角门而出走了暗道。
他带我们走的这条出城暗道修于地下,大家只能就着火把的微弱之光前行,一路难免疲惫困顿。
我怀疑城门之所以有锦衣卫埋伏是周围有人故意走漏了风声,时不时就四处扫视一圈。
其余人看着都还正常,唯有长公主一人面无表情,但她的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阴晴不定。
走了约莫有两个时辰之后,我们终于走到了暗道的尽头,只要上去便是在城外了。
萧行简打头便要先上去,然而那盖子许是久没动过了,他竟是推了两下都没能打开。
见他要抽出长剑去强行破开那盖子,我眼前一花,却“看见”了六皇子那副洋洋得意的可恶嘴脸。
除了主动使用自己的预知巫术外,有时我的天赋也会突然让我“看到”一些未来的画面。
“先别打开!”
我说完这四个字后便觉眼前一黑,赶紧撑墙闭目养神。
“你没事吧?”
萧行简赶紧收剑就来扶我,慧灵也关心地想凑过来,却被长公主出手拦住,长公主又朝萧行简轻咳一声,他却似没听见一般。
长公主面色阴沉道:“这暗道里极难通风,一路走来全是浮尘,待久了怕是对身体不好,还是速速上去才是!”
在我重新站稳之后,萧行简这才放心地准备继续方才被我打断之事,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用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道:“上面也有诈。”
恐他不信,我又用手势比了个六。
24.
“你的意思是六皇子带人在上面守株待兔,等着我们出去了自投罗网?”萧行简眉头紧锁道,“这不可能,皇子无旨不得出城,就算因为慧灵之事让他怀恨在心,他应该也不至于蠢到做出这等当面撕破脸皮的事来。”
我摇头道:“公子错了,他敢这般闹腾自然是吃准了皇帝的心思,不然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嚣张,咱们且先等着,天亮之前定会有人前来相救。”
幸而我们对话的声音较小,其他人也没说话,只听上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恼怒之声:“难道萧家当真胆大包天,敢夜破城门离去不成,害我在这里守着这劳什子密道苦等了这么久!”
我们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自然都能听出上面说话的正是那纨绔六皇子。
接着又有一声音尖细的太监赔笑道:“殿下消消气,若是长公主同萧家兄妹当真敢深夜强行出城,锦衣卫早就刀剑伺候了,绝不会留下活口,更何况内应不是传信说他们临时改走了暗道吗,说不定现在就在咱们脚下躲着呢。”
六皇子冷笑道:“我可没那个耐心同他们耗,萧家既然不肯嫁女予我助我夺嫡,也不必跟他们客气了,叫人抓些毒虫毒蛇来扔下去,我要叫他们全部七窍流血而死!”
太监应声领命而去,萧行简沉声道:“你们莫怕,我先上去应付他,断不会叫你们遭他毒害!”
于是在六皇子叫人掀开盖子往下扔毒蝎子的时候,早有防备的萧行简一剑将之劈为两半,他也趁机冲了上去,还不忘将盖子再次合上。
上头立刻就响起了打斗之声,但很快就没了动静,慧灵急得跺脚,我则因今日频繁动用巫术而心神大损,在场也就长公主还算得上镇静。
但她毕竟也是一位母亲,怎会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不过须臾也变得慌乱起来,竟也打算冒死上去一探。
我死命拉住了她,又过了一阵,这才终于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紧接着头顶便传来兵荒马乱的厮杀声。
一柱香之后,上方再次归于平静,盖子被人打开,扔下了软梯,我们纷纷爬了上去,这才发现局面已经逆转。
萧大将军身披铠甲,端是不怒自威,倒衬得比一旁狼狈瑟缩的六皇子更有天家气势。
而萧行简身上挂了彩,正由军医帮他上药。
慧灵激动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萧大将军这才露出几分笑意道:“爹爹担心这一路上会出岔子,便亲自来接你们母女了,你母亲呢?”
长公主这才从人后走了出来,她看了萧大将军一眼,却在与之四目相对前移走了目光。
她早就红了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动容,但长公主就是长公主,她最终还是滴泪未落。
纵然两年前就预料到这对权势滔天的夫妇会夫妻反目,但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无论是我还是萧行简却什么都做不了。
25.
只有六皇子还试图找长公主求情:“姑母救我,侄儿已经知错了,姑母您忘了之前有多疼我吗,您就看在父皇的面子上放我回宫吧!”
长公主当然没有忘记她之前是如何疼爱这个最肖似自己弟弟的侄儿,更没有忘记这个好侄儿险些害死自己和儿女。
所以她别过了脸,既没有去看那个已经离心的丈夫,也不再理睬求饶的侄儿,只冷冷道:“驸马看着处理吧。”
萧大将军拿出武器直指向躲在太监身后吓得屁滚尿流的六皇子,怒喝道:“我萧家先祖从龙有功,子孙世代为天子守卫边疆,堪称忠心耿耿,然而帝王屡屡多疑,竟是连自己的亲外甥都容不下,你又怎敢求我放你一命!”
说完便亲自出手结果了六皇子的性命,鲜血溅了那太监一身,萧大将军漠然道:“放心,我不杀你,总要留个人回去传信,你且告诉宫里那位,他狗皇帝屡次三番想杀我们父子,我便杀了他最宠爱的儿子,这次我只带了一千精兵来接走妻女,等下次再来京城,就是带着百万大军去要他的皇位!”
也不知是因他这番公然造反的言论还是昔日最骗疼的侄儿死在自己面前,长公主终于支持不住,当场昏厥。
慧灵和军医赶忙围上去照料,同时又有人前来禀报:“启禀大将军,前往南城门的将士们已赶回,还一并带回了长公主府的行李。”
萧大将军满意地颔首道:“通知下去,即刻返程,疾速前往青州!”
说完他竟看向了我,喜怒难辨道:“你就是那个多次与我儿书信来往,能窥探天机助他的巫女?”
我闻言立即低头行礼称是,萧行简刚欲张口,萧大将军却道:“你便跟我们一起走吧,只要你的能耐能对我军有益,我们父子必不会亏待了你。”
他对我说这话时语气已温和了许多,但那股上位者的威势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也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他想让我用巫术帮其谋朝篡位,若我做不到,军中不养闲人,更何况我一介女流。
长公主病了,许是一路行来太过着急赶路,她这病来势汹汹,到了青州也久未见好。
慧灵日日守在榻前侍疾尽孝,但她这病郁结于心,心病一日不去,又怎能大安。
萧行简父子忙于军中之事,并不能日日回到内宅,偶尔回来,萧大将军也是召见我问些未来之事。
我自然没有忘记我娘生前对我的嘱托,但我的命运好不容易才在十四岁那年发生了改变,我离开了那个要命的家,得进高门过了两年顶顶富贵的日子,活出了人样,又怎甘心重新去过那被人轻贱的生活。
所以我必须要成为对萧家有用的人,哪怕将来我会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娘临终前之于父亲就是无用之人,所以下场惨烈,便是出身高贵如慧灵,纵得家人宠爱十多年,利益当头,不也是被亲爹说嫁就嫁吗。
26.
没错,我们抵达青州不过数日,谢家便来人请期了,最终婚期定在了下个月,长公主知道后挣扎着要起来为女儿操办,刚起身便吐了一大口鲜血。
慧灵焦急不已,如何能安心出嫁。
长公主擦掉嘴角的血迹,突然对着我道:“玉露,你可能预测我还有多少时日可活,能否撑到送慧灵出嫁之日?”
如今萧家上下多少都知道我身怀异术,我也不再隐瞒,但萧大将军常常叫我动用巫术,我现在能窥见的画面也越来越短了。
我望着脸色苍白憔悴的长公主,竟“看到”了她高居殿中,身前还放着皇后凤袍的场景。
不知这是否预示着萧大将军成功改朝换代,自己坐上了那帝位并立长公主为后。
但我知道若将所见实话实话,不但不能宽慰长公主,还会在她心里捅刀子,犹豫片刻后道:“长公主福泽深厚,玉露不敢随意妄言寿数。”
“也罢,”长公主又道,“那你帮我瞧瞧,慧灵嫁到谢家可能平安如意?”
说来我“看过”萧家其他人的的未来,唯独从未在慧灵身上用过巫术,往后她嫁了人再不能日日相见,我自然也是会挂念的。
于是我定眼向慧灵瞧去,却“见”她如提线木偶一般,虽身穿繁琐华服,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脸上没有半点鲜活表情,那双从前最是灵动爱笑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无神。
怎么会这样?
长公主催促地问道:“可看到什么了?”
我赶紧收敛心神,勉强笑道:“长公主有所不知,我娘曾嘱咐过我不能将巫术用于亲近之人身上探知未来福祸,恐遭天谴反噬。”
长公主听完虽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多问,我见她们母女似是有体己话要说,便主动告辞退了出来。
刚走出来,我便感觉眼前天旋地转,看什么都形影重叠,心道不好,想不到天罚来得这般快,却是与我娘的口不能言不一样,老天爷给我的惩罚竟然是目力下降!
再这样下去,只怕我很快就要双目失明了。
若我当真眼不能视便也会沦为无用的盲女,届时我娘卜的最后一卦恐怕就要应验了。
就在我跌坐在地之时,我隐约看到有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向我快步走来,将我扶起之后我才辨认出眼前只有一个萧行简。
他温柔地关心我道:“没事吧,可还能走路?”
我闭上双眼撒谎道:“不妨事,刚才走神了,没看路才摔了一下,公子可是来探望长公主的?”
“非也,”萧行简道,“父亲这两年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之前在京郊手刃六皇子的消息传开后,近日引来不少人前来投靠,粮草渐光,需要从其它州县紧急调运过来,父亲担心京中会派人劫粮,让我带你到军中去看看走那条押送之路最为保险。”
我闻言心中突然无故生出一种悲凉之感,最后还是苦笑道:“早起吹了凉风,这会儿正有些头疼,怕是不便再去军中,公子叫人把地图送来,等我推演完了再让人去通报。”
27.
慧灵婚期渐近,我的眼睛果然如自己预想的那般,每动用一次巫术,目力便差上一分,所以这些时日我都待在内宅,恐叫人发现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慧灵还以为是我舍不得她嫁人,感动不已。
到了她出嫁前夕,按照规矩,新娘子的母亲会一直陪着女儿,但长公主缠绵病榻已久,唯恐将病气过给了惠玲,便仍叫我陪她这最后一夜。
因谢家远在东边靠海的宁州,发嫁过去一路还要走上两天,惠玲自觉可以在喜轿中休整,便拉着我要彻夜长谈。
她笑着说:“玉露,从咱们第一次见面那日我便觉得你与我哥哥有缘,小时候算命的说哥哥五行缺金,风火雷电又缺风,小字便叫金风,舅舅还曾打趣说他日后娶的媳妇当叫玉露,才能应了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兄妹俩的舅舅便是那狗皇帝了,慧灵也觉察到不该提及此人,转而又道:“不过我的直觉也没出错,离开青水县前,我记得你提前离宴而去,后来我也觉得无趣想去找你,一路跟上却见你和哥哥花钱月下郎才女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回京后哥哥年年差人送来梨子,其实都是给你的吧,我和母亲反倒是沾了你的光!”
这一晚几乎都是她在说我在听,直到天将明时,眼瞅着侍女们就要进来叫她起床梳妆出门了,惠玲突然收敛了笑容问我:“玉露,那日母亲问你我的婚后事,你推脱未答,但我注意到你当时眼睛有片刻失神,你其实是‘看到’了什么吧,只不过你预见的我嫁过去后过得并不如意,对不对?”
我再次沉默不语,慧灵其实人如其名,就像她的名字那般聪慧机灵,不论是她的终身大事还是我与萧行简之间隐秘的情愫,她都看得非常透彻,眼力不亚于我这个会巫术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聪明透彻,嫁人后不能在夫家继续扮演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失去了父母兄长的纵容疼爱,才会过得那般痛苦吧。
慧灵见我不说话,又笑了:“姻缘已定,我的婚事是两姓联姻,往后能不能过得好也是我自己的造化,倒是我观父亲急于拉拢各方势力,似是也想让哥哥迎娶世家贵女,你我同日而生,我马上就要上喜轿了,却不知你与哥哥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她虽是笑言,但那笑容却是苦涩无比,我想此刻我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好事历来多磨,我相信你和哥哥一定能百年好合,”慧灵最后对我说道,“以后母亲和哥哥就拜托你帮我照顾了,但愿咱们姐妹还有再见之日!”
虽然谢家派了不少人上面迎亲,但萧行简还是亲自护送慧灵嫁往宁州,我和长公主只能送到家门口。
亲眼见爱女出了门子,直到十里红妆的尾巴都望不着了,长公主才肯回去。
萧大将军最终还是受用了那两个姬妾,不过之前一直将她们安置在府外,开了脸后才带她们进府。
28.
她们二人本就年轻貌美,又故意在给长公主敬茶时打扮得花枝招展,然而长公主却好似并不在意,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走了,也不准她们再去请安伺候。
从前性情堪称跋扈的长公主在大病一场后彻底改了性子,她在自己院中供了一尊菩萨,从此吃斋念佛给儿女积福,除了我和萧行简,再不见人。
军中粮草紧缺的问题一直未能解决,萧家父子虽各种想方设法联络外州调运粮草,奈何有奸商从中作梗,故意哄抬粮价,萧大将军始终为之头疼。
一晃眼慧灵出嫁仿佛还在昨日,眨眼便又到了年底,竟有人登门点名道姓要见我。
让我没想到的是,来人竟然会是我的嫡母。
她陪着笑道:“好孩子,当初我便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萧家小姐嫁了人,长公主还留着你,可见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的,但你也别忘了谁才是你的血脉至亲!”
我想起最后一次收到家里的书信还是在京城时,来信是说长姐成亲,管我要添妆。
男方并非出自世宦之家,家中是做生意的,在青州算是大富之家。
我没心思同嫡母客套家常,不耐道:“若是没事就请回吧,也别拿什么孝道来压我,父亲是怎么当上知府的你我都心知肚明!”
嫡母忙道:“也没有别的事,你也知道你姐夫家是经商的,听闻大将军急需粮草,他那边倒是能搞来大批粮食。”
我心生警惕道:“若他果真有那等本事又何必托你来找我,只管去军中找大将军自报来意即可。”
嫡母讪讪道:“今年的新粮早就被那些个大粮商收完了,你姐夫倒是能弄来些陈粮,但他正打算捐个官,还差些银子,若是能将这批粮食按新粮的价格售出便刚好够了。”
我定睛看了看她,微微动用了巫术便看透了他们背地里打的小算盘。
差人送客后,我又想起当初萧行简拿来的地图还放在我房中,此物干系重大,一直放在我这儿到底不便,就打算亲自送过去,顺便传递一下嫡母方才的话。
自从我那好父亲去年在某个小妾身上“意外”得了马上风之后,官自然是做不成了,嫡母的日子自然也难过起来,都不用我出手,他们自己便闹了个窝里斗。
我纵然怨恨他们二人,但若真能搞来粮食解了跟前的燃眉之急也不是不可。
因我身份特殊,到了军中也无需通报,行至主帐前,我听见了萧家父子的交谈声。
萧大将军道:“谢家派人来信,说慧灵有孕两月了,她嫁过去吃了这大半年的苦,若能一举得男也算扬眉吐气了,倒是金风我儿,你比慧灵还要年长,早两年我提议为你结亲,你说心忧京城的母亲妹妹,如今你妹妹都做了母亲,你可还有什么说词借口?”
却听萧行简道:“孩儿无话可说,婚姻大事本就该由父母做主——”
29.
他这话让我心如刀割,声音肃冷地在帐外打断了他:“大将军,玉露有事来禀。”
待获宣入帐后,我只将嫡母的原话复述一遍,之后成与不成就都与我无关了。
归还了地图后我便告了退,萧行简却追出来道:“慢着,你刚才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既然来了,正好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不瞒你说,这一路来我也曾几度惶惶,你实话告诉我,我们父子当真能否成为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
因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加上我又掩饰得很好,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一年来我的目力衰退到了几乎半瞎的程度。
心痛之后我反而冷静了许多,心平气和地同他道:“公子离我近些,让我仔细瞧瞧。”
他果然走到了我跟前,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又或许是我从未看清过他。
于是我斗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收回手后低头笑道:“公子和将军会如愿的。”
萧行简却抓住了我的手,直勾勾地看着我道:“你怎知我的愿望,又如何确定能够如愿?”
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我已感觉双目隐隐作痛,只能闭眼不让他察觉出异常,咬了咬牙后我低声道:“我‘看见’了长公主的凤袍,还见到了你身穿明黄色蟒袍的样子。”
我以为他听完多少会高兴些,他虽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眉头总是皱着,从前我每每见了都心疼不已。
然而萧行简手指越发用力,拽得我生疼,他面无表情道:“你以为这就是我的愿望了吗?何必要在我面前心口不一,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真正想求的是什么!”
我低头自嘲道:“公子越界了,我如今虽不算什么官家小姐,到底也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岂能让你随意轻薄!”
“轻薄?”萧行简松手放开了我,冷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误以为与你心意相通,原来只有我对你一片真心,在你眼中反成了仗势欺人的登徒子,竟是我轻浮孟浪,唐突了江小姐!”
他说完便面带怒色地拂袖离去,我见他走远了才放松下来,险些瘫坐在地,双目如被烈火灼烧一般越发疼痛难忍,我缓了好半天才敢再次睁开双眼。
眼前所见愈加模糊不清,我知道这是上苍对我泄露天机所降下的惩罚。
所有的悲伤痛苦都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我还知道,自己马上就要真瞎了。
回到府中后我去求见了长公主,自慧灵出嫁后,她就将自己困在院中不理世事只专心念佛,唯独待我逐渐温柔亲近。
长公主见我双眼发红,连忙关心道:“怎么哭了,可是他们让你受委屈了?”
我娘死后,再无女性长辈这般对我,也只有长公主慢慢接纳了我,将她的母爱分给了我,即便只有一点点,远远比不上她亲生的一双儿女,也足以让我感激不尽。
其实我方才是没有哭的,但听到长公主关切的话语,瞬间鼻子一酸,无处释放的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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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安抚地拍了拍我,叹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且放宽心,我已赔上了一个女儿的幸福,断不会让那姓萧的再拿金风的婚事牟利,风儿既肯为你至今不娶,可见你们合该结为夫妇,只是缘分未到,不过好事历来多磨,少不得委屈你再等等。”
我摇了摇头,跟长公主坦言了自己双眼即将失明的秘密,表示自己其实是来辞行的。
长公主急了:“你要到哪里去,慧灵嫁到东边已让我心疼不已,乱世将至,你一介女流去了外头还不知道有多危险!”
“靠山山倒,总依附别人的势力,又何尝不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呢,”我苦笑道,“更何况我双目已毁,于大将军父子而言便没了价值,与其日后遭人白眼,不如自请离去,还能留个体面。”
“要这体面何用,若论体面,谁又能比得过昔日的我,可你瞧瞧我现在过的又如何?”长公主怅然道,“曾经所有人都在我面前唤他为驸马,如今我朝衰败,也不知是何时起改口叫的大将军,再往后只怕连我都得尊称一声陛下了。”
是了,长公主这些年一直夹在娘家与夫家中左右为难,纵然早些时候萧家父子有意瞒她,但她与萧大将军夫妻多年,又岂会一点都没察觉到,不过是装作不知罢了。
她又先后遭遇夫君儿子的背叛、娘家弟侄的刺杀,还能苦撑至今,这份心性,当真可敬。
长公主又道:“不怕告诉你,早些时候我其实并不喜欢你,你与风儿的私情我早就知晓,若非慧灵一直劝阻,在青水县时我就把你赶出去了,到了京城你与我儿书信来往颇密,我也是知道的,但那时也没想过让你做我的儿媳,以为你们不过是年少玩闹,做不得真,还是到了这里,风儿每每来与我请安,他人在我跟前,心却在你身上,那时我才晓得他对你是真的动了情,你当真要离他而去吗?”
我听完先是茫然愣怔了片刻,随即低头道:“便是不甘心又能如何,一个没有娘家助力的盲女是无法成为新朝太子妃的。”
之前我的确“看到”萧行简身着明黄色太子蟒袍,我还预见他登基为帝,但他的身侧没有我的位置,反而是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穿着鸾凤裙常常相伴其左右。
长公主听完也愣了许久,两厢沉默片刻后,她涩声道:“罢了,他们父子追求霸业权势,我是管不着了,那我的慧灵呢,你可知道她往后会过得如何?”
我想起先前萧大将军说起慧灵怀孕,刚想把这唯一的好消息说给长公主听,却忽感心神不宁,闭眼后只见慧灵奄奄一息地躺在产床上,仆妇们进进出出,终于听到了婴儿啼哭之声,但慧灵的脸上却再没了血色。
那个真心待我的女孩,明明那么生动活泼开朗爱笑,出嫁不到两年就死于了难产。
绝望的眼泪瞬间从我眼眶中涌出,把长公主吓了一跳,她慌张道:“哭什么,可是惠玲会遭遇什么不测?”
32.
女子生产本就如同去鬼门关走一遭,不知有多少人挺不过去葬送了性命。
生死关头,高高在上的贵人与卑微低贱的下人都是一样的。
我擦干了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公主有所不知,我方才是喜极而泣,慧灵已经怀有身孕,公主就等着来日抱外孙吧。”
长公主闻言果然又面露喜色,当即就要吩咐人去谢家送滋补保胎之物,也顾不得劝我留下了。
这些年来随着我在府上的地位越来越高,拨来伺候我的侍女也越来越多,次日我将她们全部屏退,只留了大丫鬟云儿帮我收拾行李。
当年离家时我带的东西本就不多,现在要拾掇都不知从何下手了。
云儿犹豫道:“小姐当真要走吗,也带上云儿吧!”
我摇摇头道:“走肯定是要走,但你跟着我做什么,待在府里有吃有喝,若是怕别人欺负你,我便去求了长公主,让你去侍奉她。”
云儿立马跪在了我的面前,哭道:“当初公子既将奴婢给了小姐,奴婢便是小姐的人了,自然该小姐去哪儿奴婢跟到哪儿!”
“哭什么,”我摸索着把她扶了起来,叹道,“我早就把你的身契还给了你,又何必再自称奴婢,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漂泊,又怎能带你一起吃苦。”
谁料云儿哭得更大声了:“小姐莫要再糊弄,云儿知道您的眼睛出了问题,若姑娘有一日不能视物了,云儿愿做小姐的眼睛!”
就在我二人僵持之际,外头有人来请,说是萧大将军要见我。
待我再次来到军中,只见地上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看到我来了便激动不已。
萧大将军指着他对我道:“此人自称是你姐夫,昨日你来传话后我便派人去寻他,却查出他也是那伙哄抬粮价的奸商之一,你可要为他求情?”
原来嫡母为长姐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最后嫁的夫婿便是这样一个奸诈小人啊。
我屈膝道:“大将军明鉴,玉露从未见过此人,原只想为大将军解忧,竟是办了坏事,还请大将军饶恕,如何惩处此人任由大将军吩咐,玉露绝无异议。”
军师笑道:“既然姑娘没有二话,将军何不派人抄了他家,此子先前已经交代了,他家光是囤的新粮就够我军吃上一年,算上陈粮,咱们两三年内都不用为粮草发愁了。”
父亲失势后,嫡母便一心投靠了长姐,靠讨好女婿维持昔日官家太太的体面生活,如今她的好女婿被抄家,她们母女只会生不如死。
萧大将军便挥了挥手,立刻就有将士将那人带了下去,他坐回上首,提笔写下两个大字“天命”。
“如今皇朝将倾,到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时难以攻下京北,西边、南边也有其余势力意图反之,自立为帝,”萧大将军看着我道,“就你所见,可能得窥天命到底在谁?”
我微微一笑道:“大将军其实大可不必来问我,若我说那天命之人并非是您,难道您就不会造反了吗?”
一旁的军师忙给我使眼色,见我熟视无睹后又道:“姑娘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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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将军却哈哈大笑道:“你这话倒也没说错,我便是不反,皇帝一样容不得我萧家兴盛下去,迟早会杀了我们,更何况当今天下民不聊生,边疆百姓流离失所,年年这处大旱那处洪涝,却半点没影响宫中选秀、给宠妃兴修宫殿、外戚专权!这帝位本就该是有能者坐之,皇帝无能又失德,自然该死!”
我平静道:“大将军既有这般自信和决心,肯为百姓而反,当为众望所归。”
说完,我拿过纸笔续写了两个字。
“‘天命在尔’,”军师念完笑道,“恭喜大将军,这次起兵定能大获全胜!”
“若果真天命在我,”萧大将军道,“其余叛贼自当由我一一诛之,再入京中杀了那狗皇帝。”
在我方才写下最后一笔的瞬间,我的眼前立刻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泄露了太多天机,会有此惩罚也在意料之中,只怕连寿命也会缩减不少。
但我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是第一时间想起了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拿命为我卜的最后一卦。
我娘说,当我双目已缈后会失去使用巫术的能力,但神女保佑,定会赐我复明,但我的余生便只能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
萧行简进到帐中,笑道:“父亲同军师说什么呢?”
军师道:“没什么,萧大将军今日还未巡视将士们操练,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吧。”
自萧行简进来后,我能感觉到萧大将军扫视了我好几遍,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带着军师就出去了,帐中便只剩下萧行简和我。
萧行简走到了我的身旁,自然也看到了那张纸上笔迹不同的四个字,他立即道:“这种天机一旦泄露必会伤你身体,便是父亲问你,你也可以推辞不答的。”
我低头道:“萧大将军一心要个答案,我便给他个定心丸就是了。”
萧行简又道:“那我呢,我想要的答案,你能给我吗?”
我从袖子取出一根早已备好的白色缎带,当着他的面蒙上自己的眼睛系好,自嘲地笑了笑:“公子来日是要做储君的,便是您父亲不加阻拦,您又可否会娶一个盲女为太子妃?”
萧行简惊愕道:“你怎么——”
“公子不必惊讶,这就是我频繁动用巫术窥视未来的代价,我早已有了觉悟,”我柔声道,“公子先转过身去,我有东西要给公子。”
我重新拿纸提笔写下了八个字,等墨迹干后折叠放进自己贴身的香囊中交给他道:“往后公子随大将军出战难免会产生父子分歧,等您不知如何抉择之时,便打开这个香囊吧。”
萧行简接香囊时顺势把我拥入怀中,低声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又何须这个香囊。”
我从他怀中挣开,轻声道:“我双眼虽盲但心如明镜,没了窥探天机的能力便如废人一般无用,与其强行留在公子身边看您日后迎娶别的高门贵女为妻,倒不如趁还未惹人嫌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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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娶别人的,”萧行简越发抱紧了我,“慧灵出嫁后虽得夫君敬重,但夫妇之间无甚感情,谢家规矩森严,宁州又无人可为她撑腰,她吃了多少苦头你我都是知道的,我又怎会另娶他人,既对不住你,也伤害了旁人。”
想到即将难产而死的慧灵,我心间又是一痛,索性道:“我不走,但慧灵头胎有孕,我想过去陪陪她。”
萧行简叹息道:“好,我将手中之事忙完就和你一起去宁州。”
我摆手道:“不必了,军事繁忙,长公主那边正安排人去送补品呢,我跟着他们一道就过去了,等慧灵胎相稳固之后我便回来。”
我又一次在他面前撒了谎,萧行简最是了解我,不会看不出来,但他还是遣了一小队人马护送我去宁州。
到了谢家后我便直奔慧灵的房中,她虽有孕在身,手脸摸起来却比之出嫁前瘦了许多,我心疼地一把抱住了她。
立马就有嬷嬷出言道:“姑娘小心些,我们夫人现在是双身子,惊动不得!”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慧灵无奈地吩咐道,“让我们姐妹单独说会儿话。”
众人这才退下,我一听脚步声,竟然有十几个人之多。
慧灵笑道:“让家中为我担心了,还劳你巴巴地跑一趟。”
我反问道:“谢家对你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