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老在大城市,谁来照护你?

明察明见 2025-03-09 21:27:21

江宁路街道是上海静安区政府所在地,面积1.84平方公里,按照老静安人的说法,这是把上海对折再对折后的中心点。这里实住户籍人口约4.8万人,60岁及以上的约有2.6万人,超过80岁的老人有4200余人。在这样一个老龄化突出的区域,无论社区,还是家庭,试图解决的养老问题都是同一个:当你老了,谁能照护你?

独居老人

公公走后大约半年,崔亦非发现,婆婆沈慧英玩手机上瘾。

拼多多、淘宝、抖音、快手,婆婆的手机上,这些软件一应俱全,并且隐藏着崔亦非不了解的功能。比如拼多多的个人主页上,有个功能叫“拼小圈”,你下个单,就能无意中加上一起拼单的陌生人,开始交谈。

有一天,崔亦非发现婆婆在拼小圈里跟一个陌生人谈情说爱。婆婆告诉对方,丈夫死了,自己很孤单很寂寞,连家庭住址和电话都说了。在拼多多之前,沈慧英还“玩”淘宝,因为收到的快递太多,软件被儿子卸载了。沈慧英挺生气,扔掉拐杖不用,使苦肉计,不得已,儿子又给她将软件装了回去。

老伴儿过世4年,沈慧英还会经常想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去腿脚灵便时,她经常出去旅游,现在有风湿、腰椎间盘突出,去不了了。

沈慧英是把网上购物当作一个“玩的东西”。她还“玩”直播间,告诉我说“像赌博一样的”,每天晚上8点半开播,东西都蛮便宜,但需要抢。她控制不住,有时候一晚上花掉500块是有的。快递这么多,儿子发过火,所以她“现在收敛一些了”,改成“玩”叮咚,“玩”山姆。

担心婆婆在拼多多上碰到不怀好意的骗子,崔亦非跟丈夫商量,将老人送到社区的日托中心。车接车送,报名即可参加,每月380元就可以待上一个白天,一周五天,工作人员领着做操,还可以作画、谈天。崔亦非去观察过,觉得婆婆在那里,跟其他老人聊天聊得挺起劲。但沈慧英说,她一开始是不乐意去的,她认为这是儿子儿媳送她去养老院的前奏。现在,也觉得总比一个人待在家里好。

沈慧英近80岁,跟儿子儿媳住在不同小区,相隔一站路。这也是有条件的上海人普遍的选择,他们倾向于与父母分开住,同时离得近,方便照顾。而根据人口普查数据,我国的独居老人户正在持续且加速增多,2000年为784万户,2010年为1444万户,2020年已经增长到2994万户。

作为一名独居老人,沈慧英的儿子算得上很有耐心,每天都会去看她一次,老人开始去日托中心后,儿子每天都在小区门口等她回来,再将她送上楼。即便如此,沈慧英还是有大量时间独自一人在家。2023年11月,沈慧英起夜上卫生间,在走廊里摔了一跤,走廊上没有扶手,她爬不起来,大小便都弄在身上了。直到第二天儿子进屋,喊了邻居帮忙,她才得到解救。从此她手机不离身,除了睡觉搁在床头,其余时间都挂在脖子上。

那次意外让沈慧英心有戚戚,她说“那一天总要来的”,排除掉养老院,她想着,只有24小时住家保姆这一条路了。其实现在,沈慧英也需要钟点工来照顾生活,每周四次,除了做卫生,还会给她洗澡。在她这个年龄,儿子儿媳已进入退休年龄,进入初老,在照护老人上,正在变得力不从心。这也是上海的普遍状况,按照2022年的数据,上海市常住人口预期寿命为83.18岁,这意味着,许多人会在退休前后面临父母生命的最后一程,也就是说,到五六十岁,一个人刚刚退休,进入初老的时候,也正是承担照护父母晚年责任最重的时候。

照护之难

照护老人有多难,崔亦非深有体会。

2001年,崔亦非才34岁,正是单位里的业务骨干,儿子刚出生一年,她的母亲就查出来淋巴癌。抗癌成功后,2008年,又得了肺炎,片子拍出来时,已经是半个白肺。

她母亲去世前半年,出现了严重的呼吸衰竭。呼衰通常伴随心衰,一旦发作需要送急诊。但呼衰的病人很容易交叉感染,崔亦非决定在家里给妈妈打吊针。家里也没有请护工,这是她爸爸决定的。“呼衰”患者导致身体消耗很大,几乎每隔两个小时就想吃东西,晚上也是一样的。几乎没有护工愿意干这个活儿。与此同时,崔亦非的父亲也非常了解自己的妻子,她是很仔细的人,陌生人住进家里,一定会有很多叫她不舒服的地方,而且她还不会讲出来。作为丈夫,他决定不如就自己来照顾。

崔亦非和父母住在同一栋楼的17楼和7楼,她在父母家里准备了打吊针的全套装备,还有制氧机,甚至强心针。那段时间,像去医院查房一样,崔亦非每天早上上班前去看一趟,下班后去看一趟,睡前11点再去看一趟。早上那次,她会跟她爸爸讲好,今天要不要吊针、要挂哪些药,她爸听了在纸上写好。是的,她爸也学会了扎针。化疗后,病人的血管弹性比普通人差,她爸跟她说,最多的一次扎了6次才扎成功。

“有一次印象很深,好像是母子连心,那天晚上我睡到凌晨1点多,突然就醒了,心里有根弦,觉得要去看一下妈妈。一看,发现果然妈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就知道她又心衰了。”突发心衰的时候人是躺不住的,躺着更透不过气,一定会坐起来,崔亦非说她一看到这个景象,就觉得很难过。她妈妈也是医生,知道此刻身体在发生什么,但她没去打扰丈夫,也没去打扰女儿。崔亦非立刻就叫醒她爸,二人给她打上了吊针。后面妈妈跟女儿缓缓地说了一句,“你又救了我一命”。

到2008年夏天,她妈妈已经完全离不开吸氧机了。家里制氧机24小时开机,声音蛮大的,崔亦非记得那个夏天很热,几个空调也几乎24小时开着。几台机器发出的噪声,噪声中自己心里的烦躁,眼前母亲浮肿的脸,15年过去了,都还历历在目。

还记得有一天,她推门进去,闻到了“死人味”。病人到了一定程度,脏腑失灵,那种气味其实是人长期处在内循环失效的状态下后,内脏溃败的征兆。那天她妈妈要吃小馄饨,要再剪碎了吃,那时候胃黏膜已经水肿了。崔亦非站在大门外,隔着一间客厅,都闻到卧室里传出来的这种味道。

为了更有规律地照护妈妈,崔亦非决定不再继续做医生,因为医生要轮值夜班。她想办法调到了坐办公室的单位,工作依然很忙,但最起码上下班有规律了。

父女俩因为照护病人,都住过院。崔亦非得心肌炎住院时,已经是母亲临终前最后两个月,她一住院,她妈妈也终于同意去住院。起初她是不肯去的,因为“一住进去就出不来了”。住院大约一个月,妈妈人就走了。

三年后,崔亦非的父亲也确诊了膀胱癌,临终前的三个月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她现在还留着父亲当年的手机,有一些病重时期父亲发给她的微信,有一条写着说,“看着你静静坐在床边,我的心要碎了,那就是亲情,无可比拟”。

对不同性格的老人,家属采取的策略也不一样。崔亦非的父母临终前,都是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的,因为两位老人都比较理智,有能力面对身体的真相。到2018年,崔亦非的公公发现了消化道恶性肿瘤,崔亦非和丈夫决定隐瞒病情,只说有息肉,对癌症绝口不提。

作为医疗行业从业者,崔亦非自认为“已经算很有资源了”,并且父母先后去世的那几年,她还是壮年。但她依然感觉到疲惫不堪,为了照护父母,只能把育儿事宜全都分配给丈夫,孩子从小班就送进了全托班,等到小学,她也是那个从不参加家长会的妈妈,“因为开会的时候经常打瞌睡,什么都听不进去,不如不去”。

“恐惧”养老院

婆婆对养老院的抵触,崔亦非不陌生。崔亦非在社区的日间照料中心当志愿者,听老人们谈起的话题里,养老院出现频率非常高,整体都挺负面的,不是担心“被护工打”,就是担心“被绑起来”。有小孩的担心小孩去看望得少,以至于在养老院里可能被虐待,没小孩的就更担心了。

虽然担心的事情多半来自道听途说,但“恐惧”本身是真实的。江宁路街道有两家养老服务机构,其中一家正式名称为“江宁路街道社区综合为老服务中心”,嵌入了一个小型“长者照护之家”,42个床位,只有双人间和单人间,入住的老人,几乎都在80岁以上。

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蒋燕告诉我说,他们2023年就将一位“孤老”安顿到了这里。老人有中度失智,是民警在街上捡回来的,后来得知,老人有房也有退休金,但是房子租掉了,而退休金上午到账,下午就被侄子转走,于是流落街头。最后的解决办法是,辖区派出所出面制止侄子的转账行为,又帮他向红十字会申请了补贴,算上房租,一个月的收入差不多能支付养老院费用。

大多数老人的情况当然没有这么极端,辖区内另一家公办民营的上海乐宁老年福利院(以下简称“乐宁”),里面住了一位陈老伯,是为数不多主动选择“提前”住进来的老人,他的情况可能更能代表本地老年人的心态。

陈老伯膝关节有问题。他记得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那年开始痛的,到2020年,疼痛全面爆发,右膝盖半月板修补手术做完,在家康复训练一个月,又去康复医院两个半月,效果有限。2024年上半年,左膝盖也出现疼痛,8月拍核磁共振,膝盖有严重磨损。他决定不做手术,因为2023年不慎扭伤腰,做不动康复训练了。

至于右膝盖,假如年轻20岁,他也许会尝试换关节。但这个年纪,陈老伯认为,没有必要激进治疗了。这意味着,两个膝盖只会每况愈下,失去行走能力只是时间问题。他决定在那之前去住养老院,否则他的一切生活起居都将依赖爱人和女儿。但他爱人体质一向不太好,有头晕病,经常感冒,女儿工作又忙,他更希望比如周末的时候,女儿能陪妈妈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一家人闷在家里。

陈老伯排除了郊区和外地的养老机构,那里或许景观和设施更好,但乐宁离家近,方便老婆和女儿过来看望。更重要的是,他仍能住在生活了近70年的街区,这让他感到安心。开销上,床位费、护理费和餐费三项,加起来一个月6000元左右,养老金足够支付。

入住之前,陈老伯特意去考察过,发现院里常备老年人基础病的药,还有主任医师每周坐诊,开方配药不用跑医院了,这是最大的优势;睡眠没有家里好,吃饭也不能随心所欲,这是短板。

住进养老院之前,何老伯跟他爱人的姐姐通了一个电话,她新近丧偶,独居在武康大楼,因为来打卡的游客实在太多,最近在思考出路,她一听养老院,第一反应是,“那种地方怎么能去的呀”。去养老院的这种抵触心理,年轻人是很难体会的。

在乐宁,陈老伯住的六人间,屋里算上他和护工何师傅,目前四个人。隔壁床躺着一位重度帕金森患者,据何师傅说,已经住了六年,刚来的时候还能起身、讲话,现在24小时卧床,吃饭是何师傅将饭菜打成糊喂到嘴里,每隔两小时为他翻身擦拭,晚上有时会“哇啦哇啦”地喊叫。卧床不起,这大概率是每个住进养老院的人的未来,陈老伯看着隔壁床,心里不太是滋味。

所以大多数老人,仍然希望居家养老。按照上海市民政局公布的数据,截至2023年末,上海全市80岁及以上高龄老年人口81.64万人,其中全部人口都在80岁及以上的“纯老家庭”老年人数33.10万人。在静安区,这些80岁及以上的老人,都以居家养老为主。为了服务这个群体,静安的社区推行起“老伙伴计划”,意思是趁还算年轻时,志愿为老年人服务,未来等自己老了,再来享受这种服务。2023年刚刚退休的崔亦非,正是这样的志愿者,一位志愿者,通常需要与5~10位“老老人”结队。

比如一个政策发下来,要让2.6万位老人都了解到,那么就得一一上门讲解,“入户不是说5分钟就能把事情讲清楚的,真的敲开一个老人的家门,没有半小时走不了的,他要跟你讲楼上有噪声,要讲最近天井有猫仔,你得让他把这些话都讲完才能走”,非常依赖志愿者。

江宁路街道一位居委会主任跟我举例说,他们还碰到过一位老人让志愿者给她买菜,要求是“虾子买回来一只都不能死”。居委会还为独居老人提供送餐上门服务,有一位老人要求餐盒必须在11点半准时到他家门口,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志愿者为此想过一个办法,将餐盒放在小区保安那里,老人一看11点半来的是保安,仍然不乐意,坚持说保安会偷吃。这是社区为老服务工作的另一个侧面。

在江宁路街道的三星坊社区,居委会主任王剑峰告诉我,在他们社区,老伙伴志愿者保持在19人左右。这些志愿者2019年服务老人数量为95人,2024年为110人,主要集中在独居老人和部分纯老家庭。王剑峰担心,再过两年,有一批“小老人”年龄超过75岁,就得从老伙伴志愿者的岗位上退下来,招募新的志愿者很可能没那么顺当,因为现在的老人越来越知道退休了“要去享受,要去旅游”。实际上,这几年江宁路街道一直面临老伙伴志愿者人数不足的隐忧,老人退休后,有时间有意愿做志愿者的总归是少数。

崔亦非做志愿服务工作,已经一年多了,她如今的日常工作,主要是请专业人士来开讲座,针对阿尔茨海默病、心血管疾病等疾病的预防讲授点知识,也组织画画、织毛衣这一类活动,都能训练大脑,是对阿尔茨海默病的“非药物干预”。崔亦非自己还没到那个年纪,但经历家里三位老人去世、照料婆婆,以及在托老中心与老人们打交道,她意识到,一个人步入老年后,如何理解、度过这个阶段,不是天然就会的,而是需要学习的。他们日间照料中心的讲座算是一种普及。

她的观念也有所变化。她请过养老院的负责人来开过讲座,那位院长给出的建议是,趁手脚灵活、头脑清楚的时候,多去走访几家养老院,甚至可以“试住”,住过之后才有比较。崔亦非跟丈夫聊起过养老院,丈夫的第一反应还是“养老院怎么能去的”。她说现在时间尚早,并不着急立刻说服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可能年纪尚轻时觉得绝不可能接受的选项,都会逐渐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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