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有一个女人，都叫她石榴娘娘。
只要把女儿给她，她就会给你一个儿子。
而我也被爸妈选中，要送给她了。
1
家里算上我，一共是三个女孩，他们选中了年龄最小的我。
大姐已经到了可以打工的年龄，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读了大学的，不过现在辍学在外打工，很久没有回来。
二姐已经许了亲，等十八就送过去。
只有才十岁的我，怎么看怎么像拖油瓶。
所以我被送给了石榴娘娘。
石榴石榴，多子多福。
她叫石榴，又会带来男孩儿，因此村里人都敬称她一声娘娘。
石榴娘娘长得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是比寻常人要漂亮一点、白一点，看着可亲切。
她看着瘦瘦小小的我，又看看我的爸爸，笑着对他说：“这孩子我很喜欢，你进来吧。”
随后，他们就进到了房间，未多时便是断续的闷哼。
妈牵着我的手，对于里面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在家经常被辱骂殴打，时间一长，我能感觉到她不是那么只在乎爸爸了。
说来也怪，村子里的女人不知为何就是生不出儿子，无论是和隔壁村的交换还是花钱买来的媳妇，都没有办法生下带把的孩子。
所以总有人说我们村不吉利，怕是淹死的那些女婴脏了水，才生不下儿子，因而很少有人会娶村里的女人。
可以说，村里所有女人都因为生不出儿子而被殴打辱骂过。
石榴娘娘的到来，也算是救了我们这个村子女人的性命，至少她来了以后村里就再没听说过谁又打死了媳妇。
爸很快出来了，红光满面的，石榴娘娘跟在他的后头，手里的手帕包着个什么。
“等五个月以后，你再来找我。这孩子，我先带走了。”
她牵我的手，妈紧紧了手臂，有点不愿意放开。
爸的巴掌就落下来了，一下接着一下地扇着妈，她的脸一下就偏了过去，一层红在灰褐色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
“我家女人不懂事，哈哈……李恨妮，你给老子松开手！”
妈只好呜咽一声，松开了我。
我就跟着石榴娘娘走了。
2
石榴娘娘没有吃掉我。
她反而给了我新衣服穿，也给了我食物吃。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些只有过年才被允许夹着吃的肉，觉得做一个饱死鬼上路也不错。
吃饭的空当，又来了个送女儿的。
石榴娘娘微笑着招待，回来时手里又拿着个裹着什么物什的手帕，身后跟着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女孩，怯生生地盯着桌上的饭菜直咽口水。
她温柔地摸摸女孩脑袋：“去吃吧，不要吃太快，小心噎到了。”
女孩在这个村子里是一种资源，只要保证饿不死就好了，所以我们几乎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或者说，我们的妈妈也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
我在石榴娘娘这里待了一个多月，又有几户人家送来了几个女儿。
其中有个年岁稍长一点，叫陈爱男，我们都叫她小爱姐。
石榴娘娘给的饭，她一口不吃，衣服也一件不穿。
能活下来，全靠去外面挖野菜。
石榴娘娘从不限制我们的自由，但是被送过来的女孩即便跑回去，也会被家人给送回来，怕她的逃跑让儿子也不翼而飞了。
所以我来之后，这里的孩子还没有少过一个。
但小爱姐偷偷告诉我们：“不要看石榴娘娘现在对我们好，隔壁王奶说了，她就是吃小孩的妖怪。我年纪大一点，她不一定喜欢吃，下次送一个年幼的，肯定就没命了。”
“而且我们之前还有那么多孩子呢，现在都不见了，保准是被吃掉的。”
我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听见了，但还是馋嘴，想着石榴妈妈做的排骨：“就算死，也做了饱死鬼，挺好的。”
话是这么说的，但后来看见一个送过来女婴在石榴娘娘这里消失了，我还是有些怕，吃的也更多了。
只希望石榴娘娘吃我的时候会觉得好吃，给我一个痛快。
3
五个月的期限很快到了，爸又来了。
我和别的女孩躲在帘子后面偷偷地看自家父母欢天喜地地从石榴娘娘的怀里接过孩子，不禁感到疑惑。
只是比我们多了一个东西，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爸逗着怀里的孩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开怀。
妈局促地站着，四下张望间看见了我，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小跑着过去，妈蹲下来紧张地看看我，见我胖了点，分明很开心的，但脸上还是一片愁容。
“恨女，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
我摇摇头，石榴娘娘这里什么吃的都有，还有一些山下镇子没有卖的零食，所以现在的我有些看不上家里的洋芋了。
她抓着我的手，显然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因为常年沉默而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抓着爸爸的裤腿，昂着头恳求：“孩她爸，让恨女也看看她弟弟吧。”
“有什么好看的。她都送给石榴娘娘了，和我们陈家没任何关系。”
爸爸有些不快，但怀里抱着梦寐以求的儿子，他的反应比起平日还是温和许多。
所以妈乘胜追击，在她再三的哀求下，爸才舍得叫我看一眼。
其实我不想看的，但是妈看起来好像想要和我多待一会。
我就让妈妈把我抱起来，然后凑过去——
我没有看见什么弟弟，只有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红色肉块被被褥包裹，就像石榴里的果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这不是孩子！一个孩子不可能会长这样！
我顿时被吓得哇哇大哭，挣扎着要下来，脚无意间踹到了那个鲜红的肉块。
爸爸的巴掌顿时落下来了，将我嘴里一颗摇摇欲坠的乳牙直接打得吐出来。
妈赶紧将我放下，撵我去石榴娘娘那里，自己则在安慰爸，哄着那个肉块。
我不明所以，牵着石榴娘娘的手，抬头想要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微笑着竖着食指，让我先不要说话。
4
我疑心是我看错了，去问别的也看了弟弟的女孩，都说那是一个血红色的肉块，有的甚至一鼓一鼓的，还在跳动。
但石榴娘娘都不让她们说出来。
得了儿子的都欢天喜地地回去，没有换到儿子的则在张罗着，选一个女儿来换。
石榴娘娘来者不拒，这边的女孩自然又多了几个。
晚上，石榴娘娘点了些年长点的孩子，让他们在庭院等。
小爱姐怕，但倔强地昂着下巴：“我不会任她宰割的！把我送来的是我爹，我不会为了他丢了自己的命！”
她计划着逃跑，预备在石榴娘娘点完人数让她们从后门走的时候就逃跑。
山路再深又怎么样呢，人生就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羡慕她的勇气，但是没有她的胆量，所以心里头也只能偷偷地盘算，到时候到了被吃的时候，要拜托石榴娘娘吃快一点。
晚上的村子是没有路灯的，透过窗户，我看不清外面的模样，只能望见被月光照亮的树木。
石榴娘娘打着手电筒，让女孩们从那个后门挨个出去，黑漆漆的，就像吞人的洞。
外面有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有胆小的女孩已经被吓得哭出来了，呜咽着不肯出去。
石榴娘娘温和而又不容拒绝地将她抱起来，送了出去。
小爱姐就是趁着这个时候跑走了，身影一下就消失在黑暗里。
我紧张地攥紧拳头，以为石榴娘娘会生气，但她没有。
她平静地让剩下的孩子都出去了，然后吩咐外面的人什么话。
随后，一阵轰鸣响起。
石榴娘娘住在村头最好的房子里的，所以外面的引擎声响起的时候，村里的人是听不见的，
她送走了所有的孩子，又慢慢地回来。
我赶紧躺在床上装睡，耳畔响起吱呀的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
石榴娘娘在我床前停下。
我顿时紧张起来，右手捏成拳头。
但下一刻，我听见声轻笑。
“不要装睡了。”
5
我小心地睁开眼睛，视线里的石榴娘娘没有变成可怖模样，还是那样温和漂亮。
我平时和小爱姐关系好，她就问我会不会知道小爱姐可能去哪里。
其实我能猜到的，但是想到石榴娘娘吃小孩的传闻，我闭着嘴不说话。
“陈家村在别云山最深的地方，往外面走就算开车也要好几个小时，而且中途也会有几个村庄，那里还有老光棍……你也不希望小爱被那些老光棍抓走吧？”
村里也有老光棍，我见过他拿家里养的老母猪从别人手里换取媳妇的场景。
开始她还想跑的，但后来没几天，那个媳妇就被拔光了牙齿、折断了双腿，生了好几个孩子却始终没有生出儿子，后来就被养在了猪圈里。
现在，那个孩子也送到了石榴娘娘这儿，不过已经逃跑了。
我犹豫着，还是选择小声告诉石榴娘娘：“小爱姐可能会回去带她的妈妈一起走，所以应该会跑回去。”
石榴娘娘摸摸我的脑袋：“我知道村里的流言，多的我不方便说，但你只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们就好。”
她帮我掖了掖被角，让我安心睡觉。
我躺在床上，反复地思考石榴娘娘的话，回忆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
她好像真的没有伤害过我们，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还给我们床睡觉。
她应该真的是一个好人，我想。
第二天，她抱回来了浑身是血的小爱姐。
6
小爱姐已经没有气息了。
同样没有气息的，还有她的妈妈。
石榴娘娘垂下头：“我去晚了。她想把自己的妈妈也带出去，但是惊动了猪圈里刚下崽的猪，就被发现了，然后她爸直接用锄头打死的……”
她带着我们安葬了小爱姐姐和她的妈妈，带着我们在后山种下了一颗石榴树，这里已经有一片小小的树林。
石榴娘娘和我们说，有女孩在这个村子里去世，她就会种下一颗石榴树。
她来我们这里有五六年了，村里的男孩几乎都是她送的孩子，一个男孩背后就是一个女孩。
尽管如此，村里的女孩还是很多。
有人不信她，怕她送的不是自家的种，所以情愿自己生。
但一连生的都是女孩，最后也只能择一个给石榴娘娘，其余的溺死的溺死、卖出去的卖出去。
女儿并不好卖，但每次出售，都会有人接手，我直觉那是石榴娘娘做的。
小爱姐的死让我难受了几天。
后来听人说了才知道，小爱姐的爸爸那时候还想把小爱姐烹好给石榴娘娘吃，希望从石榴娘娘这里换取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
石榴娘娘不要，才抱回了完整的小爱姐。
他们还在议论纷纷：“陈爱男这一逃跑回去，又被她爹用锄头打成那样，肉肯定不好吃了……你们说，石榴娘娘会不会不给儿子给她爹了？或者就给个有病的，故意折磨他。”
“难说哦。所以这小孩，还是要送小的，送没上过学的，不然的话就又是一堆麻烦事。”
学校离村子有十几里地，光是骑车过去，也要好几个小时，走路更是要走大半天。
更何况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自行车。
小爱姐其实也没去过学校，是在养在猪圈里的妈妈教她的。
没有牙的女人会经常拉着村子里的女孩说话，说外面的世界、说男女平等之类的，我们的家人都不许我们靠近，所以她很多的时候还是在和自己的女儿聊。
所有的女儿里，也只有小爱姐愿意和她说话。
现在，她和小爱姐埋在一起的，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寂寞了呢。
7
过去了一段时间，我也变成了被选中的女孩。
但我抱着石榴娘娘的腿，央求留下。
我觉得石榴娘娘对我很好，而且妈妈也时常会偷偷来看我，我还想她多看我几眼。
石榴娘娘同意了，对于我，她总是要更宽容偏爱些。
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儿子了，小爱姐的爸爸也有了一个。
得到那个孩子那天，他喜不胜收，完全没有留意到石榴娘娘沉沉的目光。
我讨厌他，所以经常会去他家丢石头，要被抓就跑到石榴娘娘的家。
虽然家家户户都有儿子了，但还是害怕石榴娘娘，怕她把儿子收回去，所以会恭敬些。
而有的女儿多的、家里宽裕些的，又会送来第二个、第三个女儿，换来更多的儿子。
石榴娘娘一一收下。
村子逐渐被男孩们替代。
他们不再强迫自己的女人生育，但会强迫她和剩下的女儿服侍自己。
我的大姐以忙碌为由在外面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节，二姐嫁到了别的村，我的家里除了妈妈之外没有能照顾父亲和弟弟的人。
所以爸爸想把我带回去，这样妈妈去种地，我就在家做饭。
他觉得我这么久没有被石榴娘娘吃掉，是因为我的肉质不好，不讨石榴娘娘喜欢。
所以上门时，他还说会让妈妈再生一个女孩，到时候送过来，年岁小，肉质也会比我更嫩。
石榴娘娘摇摇头：“不如你把恨女的妈给我，我给你换个媳妇。”
爸爸看着石榴娘娘白净的脸，咽了一口唾沫：“什么样的？”
石榴娘娘长唤一声，接着从帘子后走出来一个人。
身姿曼妙、容貌清丽，比我的妈妈好看不知多少。
“你可以先带回去，不喜欢的话再叫你家女人回去就是。”
爸爸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妈妈送了过来，换了那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