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诛仙台坠落那日。

我浑身血迹斑驳，面容被烈火灼烧，寸寸筋骨尽断，痛不欲生。

无尽业火将我完全吞噬的时候。

我知道，从此刻开始，我将万！劫！不！复！

透过最后一抹余光，我看到了俊美无俦，清风霁月的师尊朝着我的方向疯一般的肆虐而来。

我闭上双眸。

权不肯再看他最后一眼。

明渊，此生往后，我终如你所愿，与你再不复相见。

1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我会主动跳下诛仙台。

我是凡人修仙，费尽了千辛万苦才成了明渊仙君的弟子，天界无人不知我心悦于明渊仙君。

明渊仙君从未正眼看过我，亦或者说，他厌恶我。

可我就是喜欢跟在他身后。

无论他怎么驱赶都不愿离去。

原因无他，只因当初是他将我从那黑暗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拉出，让我能站到光明之下感受到清风明月，春暖花开。

人在绝望之际，总是会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分明记得，他应当也是爱我的。

要不然那日灼灼桃花，怎会开得那般鲜艳？

他在我耳边亲口许诺。

“阿芜，我的阿芜，待我归来，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我必定会将你名正言顺的迎进门。”

那时，我将头埋在他颈间。

语气娇羞，满怀希冀。

“好。”

我信他，他说会回来娶我，就定会回来娶我。

可我最终没有等到他回来。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岁，我在清虚山见到了他，彼时他被众人簇拥，尊为上仙，就连我南屿国的陛下见了也要弯腰三分。

那时我远远的看着他。

“此次来南屿，便是为了收一位弟子。”

满目都是我的清润少年郎，怎会有如此冷漠的神色？

我只当那是他在众人面前的伪装，以前他是我的救赎，他总是将我护在身后，现在，轮到我走向他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走向他的后果竟是万劫不复。

2

他忘了我。

确切的来说，他将在人间所发生的那些事通通都忘了。

我不怕，我笃定，只要我真心待他，总会唤起他在凡间之时的记忆。

所以面对明渊之时，我总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唤他在凡间的名字——子期。

虽然最后换来的结果都是被罚面壁，亦或者是三天三夜没饭吃，再者是被罚抄写静心诀三千遍。

好吧。

他记不起。

我便换个方式对他好，只要是能留在他身边，记不记得又有何妨？

师尊胃不好，我便会每日早起两个时辰，早早的在炉灶面前守着，给他熬好养胃的小米粥，待他清修的时候能够吃上一口。

他不喜黑色，我便遍访仙界，为他搜罗了极其上好的月牙白云锦缎子，一一的给他裁制成仙袍，放在他房间。

师尊喜茶的清香，却不喜茶有半点苦涩，我想了想，便自己在后院植了一片土地，专门用来培育那些优选而来的茶叶。

总之……

明渊喜欢什么，我便做什么。

可他太忙了，从来没有停下来仔细的听我说过话。

若是之前。

师尊虽然不喜我，却也对我还一般，直到一个女子的出现，才让他彻底的厌恶上了我。

那是他从凡间带回来的女子——南栀。

女子明眸皓齿，不着胭脂，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红，那副容颜，虽不能说是倾城之姿，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

她生得好生柔弱。

尊上也是当真的喜欢她。

他院中的那株柳树，我在练剑的时候不小心震落打断一根树枝，他便会黑着脸罚我不许吃饭。

可南栀不过说一句这柳树会遮挡了院子里大部分的阳光。

隔天尊上便让人将那株大柳树移了出去。

我将那大柳树要了过来，栽在了我茶园旁边，每次来种茶采茶，累了的时候坐在柳树下面，也能清爽片刻。

而麻烦也是出在这柳树之上。

南栀那日从我茶园过，见满山翠绿，便想进来看看，天知道那天她穿得实在是太过繁琐，衣裳颜色也太过暗沉，将脸部全都遮了个大概，我便将她当成了偷茶的小贼，扯下一旁的柳条就打。

这一打。

直接让南栀破了相。

她抽抽搭搭。

明渊直接将我扔进了玄虚镜，美名其曰：修身养性，炼其筋骨。

3

玄虚镜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别听名字取的那般好听，其实这里就是专门关押各界犯了事的人和妖的地方。

嗯……大部分来说……都是妖。

且都是些无恶不作，对仙界之人恨之入骨的妖。

所以在我这么一个小仙进入玄虚镜的时候。

他们差点群起而攻之，幸亏那时我拿捏做派，装成一副极为老派的仙君巡视的模样，这才将他们给诓了过去。

只是我还没走多远。

就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

“仙君不都是会腾云驾雾吗？这仙君怎么脚沾泥土，玄虚镜这般大，她这般巡视，得到何年何月？”

反应过来之后。

无数的妖朝着我奔了过来。

我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可我到底法力低微，所以最后还是落入了他们手里，被其抽筋拔骨，折磨得奄奄一息。

也不知为何，都那样了，我竟然还是没有死成。

从那以后我长了个心眼，在玄虚镜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小妖。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待多久。

因为师尊好像彻底将我忘了。

4

可我得活下去啊，所以我在玄虚镜里什么都愿意做，也什么苦都能吃。

我想活下去，我想再见到明渊仙君。

在玄虚镜里的时候，我冒死从巨鳄所化的恶妖手上救下了一个小少年，我不知他本体是什么，可他总是常年穿着一袭黑色，黑色沉闷，穿在他身上倒是格外得体。

自我搭救了少年之后，我便每每做什么都带着他。

他身体柔弱，不堪一击，元神能幻化成实体已是极为不易。

少年会一声一声的唤我姐姐。

时间久了，我便也将他当成了身边唯一的亲人。

没办法。

我实在是太孤独了，师尊好像将我完全忘了，在这个世界，若是没有朋友陪伴，长久下去，我不被他们这些妖打死，也会被自己闷死。

少年有一双极为清澈的眼睛。

他看着我的时候，仿佛有着星辰大海。

这样干净明朗的少年，怎么也会犯了事被关在这么一个生不如死的地方？

他还没有名字。

眼巴巴的盯着我，希望我给他一个名字。

我摸了摸他的头。

“从今往后，你便唤阿辰，小名星星，星辰大海，永久都不会覆灭，希望你如同它们一般，永生不灭。”

“嗯。”

少年声音清越好听。

若说在玄虚镜五年我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那唯一与我相伴的少年阿辰。

彼时。

我还不知阿辰的身份，也不知因为他的存在，使得明渊彻底的厌弃我，怀疑我，甚至在其他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说出那句话。

“若你真是清清白白，为何不以死明志？”

“诛仙台下业火，能燃尽一切妄念，你若敢跳，为师就信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

双眼里分明是有着鄙夷轻视在的。

他一直都觉我是贪生怕死之辈，正常，因为遇到他之后，我特别怕死。

我不认罪。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

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我被绑上刑台，看着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下一下的劈在我身上。

我怕疼。

可我还是不认。

那时南栀在他身后小声呢喃。

“师尊，师姐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你便不要这样对她了，这样……太残忍了。”

南栀的眼里有泪。

她是个善良的人。

也是明渊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我在玄虚镜几番受苦，险些惨死的时候，听说明渊带着南栀游遍了南屿国的大小山川，名胜古迹。

那分明是我的家乡。

我与他说过多次，他却从不肯带我回去看一眼的南屿国。

明渊见不得她掉泪，走上前，狠狠扼住了我的下颌。

“像你这般心术不正的女子，怎么敢让枝枝掉眼泪？”

枝枝，是明渊给南栀取的小名。

他们竟已亲密到如此地步。

明渊将我丢到了绝情池，洗去了我对他的所有情意，为了让我死心，还在天外天的云台之上将七七四十九根噬魂钉全部钉入我体内。

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做。

因为在他说出他携着南栀的手一起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

我对他的心便已经死了。

5

我后来才知他为何那般动怒，因为我从玄虚镜出来的时候，阿辰化为了一条小黑蛇藏在我衣袖之中，与我一同出了玄虚镜。

他们说……阿辰是冥王黑炎之子。

阿辰从未给我看过他的本体，我只当他是一般的小黑蛇。

再说那日出玄虚镜，我也并未将他藏于我的袖中，而是郑重与他道了别。

只是那时的我没有注意到，我转过头的时候，少年清澈如许的眸子里起了波澜，他双手紧握成拳，心中第一次有了怒意。

现在想来。

也是有些可笑的。

想来我应该就是一个不祥之人。

在人间时克死了我父母。

那时以为子期是我的救赎，可待我将真心全部交出之时，他便再也记不起我。

在玄虚镜时，我以为阿辰应该与我同病相怜，是我为数不多且仅存的唯一好友，可他与我交好，也不过是利用我带他出玄虚镜。

或许，我本就不被上天所垂爱。

我在桃花坞的时候，因为容颜不变，南屿国的百姓们便将我当成了桃花妖，他们说我是南屿的祸水。

祸水，我倒是也担得起这个词，因为我生得的确是十分貌美。

他们说我克死了养父母，还妄图以美色勾引村中不少男子，惹得他们相继为我赴死。

那时我被冠上了种种罪恶的头衔，被流放，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窖之中，是子期的到来才让我脱离苦海，那日我靠在他后背之上，听着他对我诉说的诸多爱意，心中第一次起了波澜。

他说。

苍生皆平等。

我说。

我不是妖。

他点点头。

我确实不是妖，因为我本体就是人，只是我不知道缘何我在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容颜就再也不会变化。

“子期，以后我们怎么办？你是不是也会老，也会像我父母那样离开我？”

子期捧着我的脸。

细细碎碎的吻就落了下来。

他在我耳边许诺：“阿芜，我去修仙，修道之人可长生不老，仙颜永驻。”

“可我不想离开你。”

“阿芜，我的阿芜，待我归来，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我必定会将你名正言顺的迎进门。”

良久。

我羞怯满面，在他怀里点了头。

“好。”

我指着桃花坞前那一片片的空地。

对着他说。

“子期，我会在我们屋前植满山茶花苗，待它们长成开放，山花烂漫之时，你就得回来娶我。”

“好。”

后来啊，那个为了我一心一意修道的少年郎最终修成了仙，只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我。

6

跳下诛仙台。

是我自己的选择。

在那之前，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云台之上爬了下来。

经过明渊身旁的时候，我瞥见了他眼里的不忍。

他对我伸出手。

“我带你回家。”

“如此行事，也迫不得已，为师总得平息众怒。”

“你且先回去躺着，为师会让太虚仙君前去看你。”

家？

我早就没有家了。

南屿的桃花坞没有了子期，它不再是家。

玄清宫的韵苑小筑也住进了新的女主人。

我在这天界挣扎了几百年，最终什么都没落得。

“谢过师尊好意。”

我听着师尊在我身后唤我名字，那一刻，他唤我阿芜，若是换做以前，我当会欣喜雀跃到不知所以的地步，可现在，我只觉得嘲讽。

若是他记起了一切还是如此对我的话。

那我当初看上他，便是真的眼瞎。

7

我回到了茶园。

太虚仙君也来看过我几次，他给我送了几颗丹药便离去了。

服下丹药之后，我便能正常走动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为明渊做事，权当报答他在凡尘之时渡我出恶障时的报答。

茶园里的茶可以采收了。

我每日不到清晨就起。

用细嫩的指间一点一点的将茶叶采下来，放在箩筐里，太阳正好之时，我就将采好的茶叶平铺开来晾晒，彼时，我就坐在大柳树下的摇椅上守着那茶叶出神。

自从我被师尊打上四十九根噬魂钉之后，在天界我便俨然成了废人。

反正也没事，我现在整天待在茶园里，不再围着明渊转，要那么一点低微的法力，也实在是没有用处。

我的茶晒好了，我便将它们一一的分装在罐子里，用我在桃花坞里独有的符号标记上。

这些茶叶，够吃三五百载了。

唉……

我还去搜集了许多养胃的小米，将师尊宫里的厨房都换了一遍厨具。

以前都是我暗中照顾师尊起居，以后换了人，按照师尊的性子，应该会不习惯，我便将每日要做的药膳，饭食方法都一一的写在了本子上，这一写就入了迷，写完之后才发现，要注意的事项实在太多，整整五百多页的本子，堪堪只够我写完。

好在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听说明渊仙君又带着南栀去了一趟南屿国，还带着她回了桃花坞。

不过自从去了绝情池，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心如止水，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我将我所能做的，该做的，都全部安排得妥妥当当。

明日。

师尊就回来了。

我也不会再碍他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