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开开门啊！你在家对不对？我是建军啊！＂我站在熟悉的老院门外，使劲拍打着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门槛下的黄叶打着旋儿。
可屋里头除了那盏昏黄的灯光，啥动静也没有。
1972年的深秋，我终于等来了提干的好消息。早上五点就背着帆布挎包，坐了整整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往家赶。
记得出发前，我特意给秀英写了封信，说这回回来就把婚事定下来。可谁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
夜色渐浓，村里陆续亮起了煤油灯。炊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缓缓升起，空气里飘着玉米面饼子的香味。
刘大娘赶着她家的老黄牛从地里回来，牛背上还驮着一捆玉米杆。见我还杵在院门口，她叹了口气说：＂小军啊，你还是回去吧，秀英这些日子都不怎么出门，整天泡在纺织厂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刘大娘，到底咋回事啊？是不是秀英出啥事了？＂
＂哎...＂刘大娘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摆摆手，匆匆走了。
那一刻，1968年的往事突然涌上心头。那年我刚上高中，秀英因为家里困难，早早就辍学去了纺织厂。
记得她穿着印着碎花的蓝布衫，扎着两条麻花辫，踩着棉布鞋送我去村口的车站。裙角随风飘动，露出了磨破的鞋帮。
＂建军，你要好好念书。＂她红着眼圈说，＂我在家等你。＂临走时，她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半年的钱。
那会儿我爹得了重病，家里揭不开锅。是秀英他爹借给我家钱买药。我爹躺在炕上，抓着秀英他爹的手，说：＂老李啊，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可没过多久，我爹还是走了。那天下着小雨，秀英她娘撑着伞来看我，带来一篮子热腾腾的馒头。她说：＂孩子，你爹走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
从那以后，秀英她娘隔三差五给我送咸菜和窝头，让我安心读书。每次放假回来，秀英总会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我，手里攥着几颗麦芽糖。
有一次，我看见她手上的冻疮都裂了，问她疼不疼。她笑着说：＂不疼，这点小伤算啥。你看我在纺织厂干活，现在力气可大了。＂
69年冬天，我考上了军校。秀英高兴得直掉眼泪，跑去供销社买了两斤水果糖，说要请全村的小孩儿吃。她把糖分给村里的孩子们时，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温暖。
临走那天，我俩在老槐树下约定，等我提干就成亲。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是她自己绣的，上面有一对小燕子。
思绪拉回现实，我快步往家里赶。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炉子上的水壶正咕嘟咕嘟地响着。
＂李大姐，这事您得给拿主意。＂是我娘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
＂王嫂子，我跟您说，秀芳家条件是真不错。人家爹可是副食品店的主任，家里还有一台上海牌自行车呢！那闺女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多体面的工作。＂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媒婆李大姐的声音！娘竟然背着我找人说亲？血一下子涌上了头。
＂娘！＂我推开门，屋里两人吓了一跳。煤油灯的光照在娘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小军，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娘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打翻了茶碗。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强压着火气问道，手指都在发抖。
李大姐识趣地告辞了，临走还不忘说：＂王嫂子，您考虑考虑，秀芳那闺女，人长得俊，还是高中毕业呢！对了，人家还会弹手风琴...＂
＂不用考虑了！＂我打断道，＂娘，咱们家的事，不劳您操心了！＂屋里的煤油灯晃了晃，映出娘脸上的泪痕。
＂你这孩子，咋跟娘说话呢？＂娘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我不就是想让你找个条件好点的吗？你看秀英家，住的还是土坯房，家具都没几件...＂
＂娘，您还记得我爹生病那会儿吗？＂我蹲下来，握住娘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老茧，＂要不是秀英他爹，咱爹哪能多活那几个月？＂
＂那是那是，可是...＂娘的声音哽咽了。
＂没什么可是！您忘了，秀英为了给弟弟治病，放弃了上学的机会。这些年，她在纺织厂干得多好，人人都夸她能干。去年她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呢！＂
娘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抹眼泪。我继续说：＂再说了，我这不是提干了嘛，以后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您就等着享福吧！＂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把院子照得雪亮。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着娘去了秀英家。推开院门，只见秀英正要去上工，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看见我们，她愣在了院子里，手里的搪瓷饭盒差点掉在地上。
＂秀英啊，是婶子不对。＂娘上前拉住秀英的手，＂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秀英红着眼圈摇头：＂婶子，您别这么说。我知道您是为建军好...＂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傻丫头。＂娘把秀英搂在怀里，＂你就是我闺女。当年要不是你们家帮衬，我们娘俩哪有今天？＂
后来我才知道，秀英这段日子一直在加班，就是想多挣些钱。她偷偷跟纺织厂的师傅学织花样，想着等我回来时，给我织条漂亮的围巾。
有天晚上加班，她的手不小心被机器划伤了。厂医说要请几天假，她却坚持继续上工。她说：＂我得抓紧时间多挣点钱，建军马上就要回来了。＂
临走前，秀英拉着我的手说：＂建军，等你转业回来，咱们就把房子收拾收拾。我这些年存了些钱，够买几件新家具了。＂她的手上全是茧子，却比什么都温暖。
看着院子里相拥而泣的娘和秀英，我突然明白了：幸福不在于有多少家底，而在于彼此的真心与付出。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要好好干的决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秋风又一次吹黄了村口的老槐树，只是这次，我们的故事有了新的开始。望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我知道，那里有我最深的牵挂...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拥有的，是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