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位国师先后死去,车迟国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一直哭到天晚仍不能止住。
孙悟空忍不住上前喝止:“你怎就这般昏庸!你看那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虎,一个是鹿,锅里的羊力大仙则是一只羚羊。你若不信便把骨头捞上来看看可是人骨?他三个本是成精的山兽,一同来此害你,只因你气数旺盛,一时不好下手,再熬过两三年,待你气数衰败,自然就害你性命,夺你江山!幸亏我等来的及时,除去妖魔救你性命,你还哭甚!哭甚!快快发放关文,送我等出城!”
国王止住悲啼,只是一时真假难定。
满朝文武一起奏报:“陛下!死去的果真是黄虎、白鹿,那油锅里也是羊骨。圣僧之言不可不信!”
国王这才醒悟:“既如此,多谢圣僧!只是今日天晚......太师!且请圣僧去智渊寺歇息,待明日早朝,大开东阁,吩咐光禄寺安排素宴酬谢!”
次日五更时分,国王于早朝之上传旨:“出招僧榜文,四门、各路张挂。”退朝之后,国王摆驾智渊寺请唐僧师徒入东阁赴宴。
宴毕,国王在关文上盖上宝印,率皇后嫔妃,文武群臣送唐僧师徒出城。
话说那逃命的五百和尚听闻车迟国四处张贴招僧榜,一个个候在城门外,见孙悟空出来,赶紧跪地高呼:“齐天大圣爷爷!我等是沙滩上脱难的僧人,闻知爷爷铲除妖孽,又蒙我王出榜招僧,特来交还毫毛,叩谢天恩!”
孙悟空笑道:“你等共来了多少人?”
“五百人,一个不少。”
孙悟空抖一抖身子收去毫毛,高声对国王道:“这些和尚确实是老孙所救,车子也是老孙给掼碎,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杀!......今日灭了妖邪,你可知佛门之法?日后再不可偏信胡为!只望你也敬僧!也敬道!也敬人才!我自会保你江山永固!”
国王连连称谢,送唐僧师徒上路西行。
这一去亦是晓行夜宿,鞍马劳顿,不觉间春尽夏残,又是秋光潋滟。(西行六年,贞观十九年,秋,唐僧第三十六难)
一日天晚,唐僧勒马停步:“徒弟,今晚何处安歇?”
孙悟空:“师父,出家人莫说在家人的话儿!”
“在家人怎的?出家人怎的?”
“在家人温床暖被,搂着娇妻儿女自自在在睡觉,咱们出家人只得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有路且行,无路方住。”
猪八戒:“哥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途险峻,我又挑着重担,着实难行!须得找个去处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才好接着挑担,不然却不是故意欺我累我?”
“趁着月明再走一段,有人家了再去借宿。”
唐僧、猪八戒无奈,只得跟着孙悟空继续赶路。
再走一段,前面有激流骇浪之声传来,猪八戒叫道:“罢了!没路啦!”
沙僧:“应是一条河水挡住了去路!”
唐僧:“这如何能过?”
猪八戒:“且等我试试河水深浅再说!”
唐僧:“悟能,莫要乱说!水之深浅如何能试?”
“寻一块鹅卵石抛下水,若是溅起水泡,是浅水。若是有‘咕噜噜’声响,还伴有鱼津(水泡),便是深水。”
孙悟空:“你去试试看。”
猪八戒在路旁摸一块小石头抛进河里,只见一串水泡冒出,伴着愈来愈小的“咕噜噜”声音。猪八戒大叫:“水深!水深!渡不得!”
唐僧:“你试得水深,可知有多宽?”
“这个却不知,不知。”
“我去看看多宽。”孙悟空跃上半空定睛观望,却见水光浸月,浩影浮天,竟是望不见边际。
“师父,宽哩!宽哩!渡不得!老孙这火眼金睛白日里能看千里,夜间也能看三五百里,如今一眼望不见尽头,实不知有多宽!”
唐僧闻言惊惧不已,哽咽道:“徒弟......似这般......却如何是好?”
沙僧:“师父莫急!你看那河沿立着的,可是个人么?”
“想是扳罾(zēng,渔网)的渔人,我去问问看。”孙悟空提着铁棒两三步跑到黑影前,却发现是一块石碑,上头三个篆文大字-通天河,底下两行十个小字-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孙悟空叫道:“师父,快来看看!”
唐僧近前看清字碑,忍不住双目垂泪:”徒弟,当年我自长安城上路,只道西天远是远了些,凭我诚心终究能走到,怎知......怎知这一路不断有妖魔侵害,山水阻挠......”
猪八戒突然道:“师父你听,哪里有鼓钹之声?似是有人家做法敬斋。咱们且去化些斋饭,问个渡口,明日再渡河。”
唐僧定身细听,果然有鼓钹声响,喜道:“不是道家乐器,正是我僧家的法场,咱们快去!”
孙悟空前边引路,师徒四人寻着声响也不管有路没路,一只管往前走。过一阵,已到了村头,大路上一家门口竖着一杆幢幡。
“幢幡宝盖”,佛家法事挂的旗帜,上面写有经文。
唐僧下马:“悟空,此处比那河边可是好些,在人家屋檐下多少能遮些冰霜冷露,睡得安稳。我去那斋公门前问询,若肯收留,再招呼你们过去。你们嘴脸丑陋,莫跟过来吓了他人,以致无处借宿。”
孙悟空:“师父说的是,你先去,我们在此候着。”
唐僧摘下斗笠,拖着锡杖来到庄户门前,那院门半开半掩,唐僧不敢擅入,也不好高声叫门,只在门前静等。不一会一个项挂数珠的老翁念着佛经过来关门,唐僧赶紧合掌高叫:“老施主,贫僧问讯。”
老翁合掌回礼:“你这和尚来迟了。”
“此话何意?”
“先前我舍下斋僧,随白布一段,铜钱十文,数米三升,斋饭管饱,你此时来却是晚了。”
“老施主,贫僧不是赶斋的。”
“既不赶斋,你来此为何?”
“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往西天的取经人,今日路逢贵地天色已晚,听得贵府有鼓钹之声,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即走。”
老翁连连摇手:“出家人不打诳语。东土大唐到此有五万四千里路,你一人怎能走来?”
“老施主当真见多识广(见得最是)!贫僧还有三个徒弟,一路开山过水,保护贫僧到此。”
“你既有徒弟,为何不一同过来?——请!请!舍下有安歇之处。”
唐僧回头招呼:“徒弟们,过来!”
孙悟空天生性急,猪八戒本性粗鲁,沙僧也是莽撞,三人听闻师父招呼,牵马挑担一阵风撞进了院里,待那老翁看清三人面目当即吓得跌倒在地,嘴里不住叫着:“妖怪来啦!妖怪来啦!”
唐僧赶紧上前搀扶:“施主莫怕,他们都是贫僧的徒弟,不是妖怪。”
老翁颤颤巍巍:“这般俊俏的师父,怎会有如此丑陋的徒弟?”
唐僧慌忙劝解:“他们虽然样貌不中(不好,为什么这个词演变成了河南方言而不是江苏方言?),却有些降龙伏虎捉妖除怪的手段。”
老翁半信半疑惊魂不定,被唐僧搀扶起身慢行。
话说孙悟空三人闯进庭院,也不顾主家好坏,各自栓了马匹,歇下行李。猪八戒见厅堂有几个和尚会(商讨,交流)经,便伸着长嘴喝问:“你几个和尚会的什么经?”
厅中和尚闻声往外看,望见长嘴大耳的猪八戒,尖嘴凹腮的孙悟空,高猛晦气的沙僧,一时惊得腿软,各自跌倒在地。
兄弟三人见状哈哈大笑,群僧愈加惊惧,连滚带爬跑个干净。
就在此时,唐僧搀着老翁走上厅堂,只是此时厅堂上黑灯瞎火,只有他三人嬉笑留守,唐僧忍不住喝骂:“你等泼物,十分顽劣!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我日日教诲,你等依旧撒泼,诚为至下至愚!吓倒老施主,惊散念经群僧,搅了他人好事,如此不是添罪于我?”
孙悟空三人见唐僧义正言辞,也不敢接话,老翁见有些冷场,赶忙劝解:“老爷,没大事儿!没大事儿!才关灯散花,正欲收佛事。”
猪八戒叫道:“既然无妨,快摆些满散(法事期满后散斋)斋饭,我们吃了趁早歇息。”
老翁高声招呼:“掌灯!掌灯!”
家里人闻声埋怨:“厅堂正念佛经,有许多香烛,叫什么掌灯掌灯?”
家童赶过来见果然满堂漆黑,便聚拢了火把灯笼,不巧一抬头正好看见猪八戒、沙僧样貌,慌得各自丢了火把往中门外跑,边跑边叫:“妖怪来啦!妖怪来啦!”
孙悟空捡起火把引燃蜡烛,扯过一把交椅请唐僧入座,兄弟三人挨在两旁,老翁上座。正叙话间,内门“吱呀”敞开,走出一个年岁更长的老翁,拄着拐杖近前问道:“是什么邪魔趁黑来我善人家中?”
椅上端坐的老翁赶紧起身:“哥哥莫嚷,不是妖魔!这几位乃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罗汉,只是徒弟们样貌有些丑陋,却是面憎心善的真好人!(山恶人善)”
年长老翁这才放下拐杖与唐僧师徒各自见礼,礼毕,拉了一把交椅坐下,高叫道:“看茶来!安置斋饭!”
连叫几声,童仆各自躲在廊下战战兢兢,不敢应声,更不敢进来。
猪八戒忍不住问道:“老倌儿,你家盛介(对对方奴仆的尊称)两边儿乱走却是为何?”
“他们正安排斋饭侍奉老爷。”
“共几人侍奉?”
“八个人。”
“侍奉谁?”
“侍奉你四位。”
“不够!不够!你看那白脸师父,一个人侍奉也就够啦;那毛脸雷公嘴,得两个人侍奉;那满脸晦气像的,得要八个......我得要十二个才够!”
“如此说,想是你的食肠大些?”
“将就看得过去。”
“有人!管够!”
老翁高声招呼,涌进来三十个仆役。众人见老翁与和丑尚一问一答,也就不甚惧怕,上前铺展一张小桌请唐僧上座,再摆三张请孙悟空三人就坐,又在前面展开一张小桌请两位老者入座。紧接着端上蔬果素食,几张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
唐僧提筷前先念一卷《启斋经》,猪八戒等不及,端起一碗白米饭一口吞下。一旁小童见了忍不住笑道:“这位老爷不会算计,不笼(藏或偷的意思,古人衣袖宽,容易顺手笼东西。文中指猪八戒吃饭太快)馒头,笼一碗米饭不怕污了衣衫?”
猪八戒笑道:“不曾笼米饭,吃了。”
“你不曾举筷,怎会吃了?”
“骗你作甚?分明是吃了。你若不信我再吃一碗给你看。”
小童赶紧又添一碗米饭奉上,猪八戒端起碗嘴边一幌,又没了。
小童甚感惊趣:“爷爷!你这是‘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
猪八戒一连吃了五六碗,唐僧这才念完经卷,众人一起举筷进食,而猪八戒也才真的放开胃口,不管米饭面饭果蔬闲食一股脑往嘴里送,边吃边叫:“添饭!添饭!”
先前还有得添,逐渐童仆也不再应声了。
孙悟空喝道:“贤弟,少吃些!将就吃个半饱也比在山间野外忍饥挨饿强些。”
“你倒是会说场面儿话!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哩!”
孙悟空懒得计较,转头对老翁道:“莫搭理他!只管收了家火(做饭、吃饭的炊具)。”
两个老翁连忙起身致歉:“不瞒老爷,白日里倒不怕,似这位食肠大的长老,也能斋得起百十众。只是此时天晚,只蒸得一石面五斗米(约120斤面,75斤米),原本要请街坊亲邻散福,不期列位长老光临,吓走了僧众,亲邻也不敢过来,斋饭尽已数端上桌来。若真不够,再去蒸煮便是。”
猪八戒高声嚷叫:“再去蒸!再去蒸!”
不过倒没有真的再去蒸饭。
饭毕,唐僧起身谢礼,众人坐下闲叙,唐僧问:“老施主高姓?”
“姓陈。”
“却是贫僧华宗(同姓同族)了!”
“老爷也姓陈?”
“正是!贫僧俗家姓陈......敢问老施主方才做的什么斋事?”
猪八戒笑道:“师父问他怎的?无非是些‘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
老者连连摇手:“不是!不是!”
“那是如何?”
“是一场‘预修亡斋’。”
猪八戒大笑:“老倌没眼力!我等和尚是扯谎哄人的能手,你还拿这谎话哄我们?哪个和尚不会斋事?只说有‘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有什么‘预修亡斋’?你家又不曾死人,做什么亡斋?”
孙悟空闻言暗喜:“这呆子倒是学聪明了些!”又问老翁:“老公公,何为‘预修亡斋’?”
两位老翁欠身反问:“老爷取经为何不走正路,却走到我们这里?”
孙悟空:“走得是正路,只是一河急水阻住了去路,我等寻着鼓钹之声才走到贵府。”
“你们在河边可曾见到些什么?”
“有块石碑,上书‘通天河’,下书‘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再无他物。”
“离那石碑往上里许,有座灵感大王庙,你不曾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