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高级核物理工程师李三奎是个罪人。
他害得我哥哥半生泥泞,道路难行。
我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直到有一天,他替我挡了一枪。
1
「高学历也有这种人渣!」
「父母没教好吧!」
「永远不要猜度人心,因为你无法想象它究竟有多狠毒。」
「官方还护着,知道国家培养人才不容易,但这种人就应该除名!」
……
李三奎住院的第三天,我被网暴了。
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人身攻击,网友义愤填膺,还要人肉我的信息。
我给父母打电话,让他们不要接听陌生电话,听到什么信息都不要信。
父母苦难了一辈子,我不想他们被这些诛心的言语再伤害一次。
站在李三奎的病房外,看着他和赵院士在病房里说话,我不想进去,哪怕他是因为我挨了一枪。
我和李三奎从小就认识,他是我们院很优秀的博士研究员。
从小脑子好使,学东西很快,最难得的是对核物理有着极大的热情。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
在读博士的时候,他就痴迷于核反应聚变堆,潜心钻研,推动了最新一代核武器探测仪的改进。
他曾经一遍遍的看过我国核试验留存的影像和视频资料,试图在原子核反应研究里面更进一步。
他专业精湛却话很少,曾代表我们院在一档新闻节目上做科普讲解,表现的渊博睿智、低调内敛,是网上很多小迷妹的高岭之花。
就算我不承认,现在的李三奎,确实越来越完美。
完美的,像是女娲娘娘耗尽心思、精益求精捏出来的最好作品,如韶华璞玉,似城北徐公。
只我深知,他这个人是个祸害。
至少,他的好朋友都没什么好下场。
同事们都知道我不爱搭理他,讨厌他。其实,我是恨他。
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僵。
我曾经把热水泼在他身上,那一片起的全是水泡。
我曾经用石头丢过他,他左边额角至今留了一个伤疤。
我曾经说他骚扰我,让他成为整个学校的笑话,还差点被退学。
进研究院之前,我和他说的只有「滚」。
血海深仇,我恨他入骨。
2
这次他是因为我受伤的。
我们来A国参加核工程物理科学国际会议。
会议结束准备要回去,赵老说大家放松一下出去逛逛。
一行人走在异国的街头。
李三奎一直跟在我旁边。
这似乎已经成了他多年的习惯。
话也不说,一双眼睛深沉的盯着,浑似妖魔。
鬼一样,阴魂不散。
这种人最让人窝火。
同事们商量着买纪念品。
「三奎,你都买了什么,我参考参考。」他同组的陈婕问。
「秘密。」
「这有什么秘密的。」
「我说秘密就是秘密。」
哼!
这是他一直的风格,冷酷、禁欲。
笑话!
这个人小时候是个爱甩濞涕泡的皮猴子,每天上树爬墙浑身脏兮兮的,他家整天鸡飞狗跳,他从小就尝够了男女混合双打的滋味。
长大了,竟如此装腔作势。
陈婕怕是习惯了这样的回答,不置一词,笑着去看围巾。
她付钱的时候,胸卡从包里带了出来。
我伸手欲捡。
「啪,啪,啪!」
一股大力把我推倒在地。
耳边响起刺耳的声音,耳膜几乎被震穿。
脸擦到了地上,火辣辣的。
周围混乱的要命,叫喊声,跑动声,我撑起被踩了几脚的身体,护住头。
却看见李三奎已经倒在地上,罩住我的手无力的垂落。
眼中那曾经的冷酷和冰凉变得模模糊糊。
胸口有鲜血慢慢流出来,逐渐濡湿他一如既往洁净的衬衫。
满眼的红色刺痛着我的眼睛。
3
病房的门好像千斤重。
我回头,转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出神。
我们在异国他乡遭受到意外袭击,歹徒连开三枪,李三奎帮我挡了一枪。
子弹嵌进他的肋骨,手术了很久才取出来。
这次换我欠他了?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突兀的敲在走廊里。
陈婕手里捧着花,灼灼的向日葵开的正好。
这是李三奎最喜欢的花,是我们家乡除野花以外唯一算正经的花。
陈婕笑靥如花,伸手敲敲门,根本没有发现走廊上的我。
看病人总是要送花的,不是吗?
当然,我是不会送的。他配得上向日葵吗?他只配白色或黄色的……
算了,不吉利。
陈婕人美嘴甜,所以在我们研究院人缘很好。
病房里传来笑声。
我想起身离开,又有点犹豫。
「小于,怎么不进去?」
「赵老,我刚来。」
「小于,你不用担心,家里已经包机明天过来接我们。」
枪击发生以后,海内外一片哗然,祖国领导高度重视,外交部与A国严正交涉。大使馆动作迅速,派了很多人保护我们的安全。
「好的,赵老。」
「三奎打报告让你陪护他……这小子,有点过分了。但都是同事,他受伤了,势必会耽误工作进度,我们就多照顾照顾他,你也多担待。」他笑笑,转身就要走。
我知道,李三奎只要真心想,总是能让人很喜欢。
他那双眼睛认真又温柔起来,足以让任何人沉溺,不顾一切讨好他,老少皆宜。
「刚才赵婕说网上有些过分的言论,不必挂心。我们搞科研的,埋头身前事,不论死后名。」赵老又说。
「好的,我知道了,赵老,谢谢您。」
他含笑着转身离开。
4
大使馆的同胞给李三奎送晚餐,我请他帮忙送进病房。
赵婕一直没从病房里出来。
真好,最好能陪到明天早上。
「燕燕啊!你怎么不进去呢,三奎现在可离不开人。」
这就出来了?
「赵工,您和李三奎是一组的,最熟不过,今夜您来陪护吧。」
赵婕眼波流转,「不了。他说你们是老乡,风水玄学上搭配。」
「我们搞科研的,不迷信。」
「三奎信!」
放他娘的狗屁!
赵婕一个转身摇曳生姿,「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顺便把三奎的也收拾下。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只看到她的背影。
「于老师,您也进去吃饭吧!我就在这条走廊上,有情况您随时找我。」大使馆的同胞很是热心。
我点点头,低声道谢。
他站在走廊上,看着我。
唉。
我拧了门把手进了病房。
里面灯光昏暗,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和两只莹莹的眼睛。
李三奎半躺在那里,目光灼灼。
我好久没有正眼看过他。
那个黑漆漆的皮猴子,如今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
我站在门口没有动,只想冷笑。一个被你恨之入骨的人有一天救了你的命,这大概是最搞笑的笑话!
「燕燕,你的脸疼不疼?」
「没事。」
他欲起身,似乎扯到了伤口,「嘶——」表情狰狞。
「燕燕,你过来我看看。」
「没必要。」
「都怪我,当时情况紧急。」
「想多了。」我转头看向窗外。
「燕燕,我有点疼,手抬不起来。」
「刚才就抬得挺好!」
「……对,现在就不行了。你看,我刚才可是咬着牙抬的!」
「那,再咬咬牙试试吧。」
「咬不动了,燕燕。明天坐飞机,我要是伤口撕裂……」
「你想怎样?」
「你能喂我吃点吗?我饿死了。」
我冷哼一声,「建议少吃点,一会排泄不方便。」
拒绝他,讽刺他,都是肌肉记忆。
「那行吧!」他深深看我一眼,闭上了眼睛。
深沉醇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我突然意识到,今夜,这个人话太多了。
而且,他叫我「燕燕」。
从前,我不准他再这样叫我。
那年,他跪在我家院子里,两只手用力的抡自己耳光,一直说对不起。
我尖叫着吼他,「不要再叫我燕燕。我恨你。」
他还真是不遗余力的刺激我。
一时空寂的病房里传来几声咕噜声。
李三奎皱着眉头,哼哼唧唧起来。
「哎呦,好疼。」
「哎呦,好饿。」
「哎呦,想妈妈。」
「哎呦,想哭。」
……
我脑子像被雷劈了一下,闪电噼里啪啦从头到脚,浑身恶寒。
高岭之花?
我强咽下心头的恶心,舀了一勺粥放在他的嘴边。
他张开嘴,一口喝下,眼睛闭着,「哎呦,疼。能再来点吗?」
一勺勺喂进他嘴里,他睁开了眼睛。
我不看他,只机械地喂他。
「燕燕,你不要用喂狗的眼神看我好吧!」
「要吃就闭嘴。」
「燕燕,我想吃肉。」
「燕燕,那猪肝给我吃点,我得补补。」
「燕燕,我一口,你一口,你也吃,别饿着。」
……
我吃不下,这个人比以前更让人恶心。
我没有理他。喂完了,收拾了准备出去吃。
「燕燕,你别走啊,我害怕。」
「李三奎,你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
「燕燕,我最近控制不了我自己。这一枪好像把我打通了,我话这么多呢!」
「省省吧!」
「燕燕,别生气了,我不说话。」他手指在唇上一拉,示意封口。
我提着东西走出病房。
等我回来,枕头上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一如当年邻居家的狗见到骨头的样子。
「你又怎么了?」
「燕燕,我想去洗手间。」
我起身去开门。
「燕燕,你去哪?」
没理他,我丢下他,径直出门。
等我回来他已经好端端的躺好了。被子盖得板板正正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等着被抱的小狗。
我支开旁边的折叠椅,铺好被子躺了上去。
他又「燕燕」、「燕燕」的叫着。
「李三奎,你闭嘴!如果不是院里安排,你觉得我会在这里陪你?」
「燕燕。」
「滚。」
闭上眼睛,我往上拉了拉被子。
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李三奎说,「燕燕,还好这次终于护住了你。」
假惺惺!
5
早上醒的时候,李三奎还一直睡,像一夜没睡似的。
我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赶紧喊了医生。
上上下下查了一遍,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底子好得很。
上了飞机他还是倒头就睡。
赵婕狐疑地看着我,又看看李三奎。
我心下鄙视,这才是他一直的模样,装腔作势,惯会捉弄人。
飞机降落的时候,地面上星星点点有一些人。
发现竟然是粉丝接机,喊着李三奎的名字。
我冷笑,这些人知道他小时候脏兮兮的样子吗?知道做他的朋友会倒霉吗?还可能会没命,不害怕吗?
赵婕伸手要去推他的轮椅。
「燕燕,你不推我吗?」他可怜巴巴望着我。
天,这人真是演技好。
大家原地冻住,「三奎,你,没事吧?」
「他是不是发烧了……」
「被附体了吧!」
……
哼,没有,他只是找到了折磨我的新方法。
赵婕缓缓放开了手,我只能咬牙接上。
有人上前给李三奎送花,那花水灵灵的,美极了。
「谢谢。」李三奎冲他们摆摆手。
大家很快走过,转弯就要进专属通道。
「啪!」
一颗鸡蛋砸在我肩头。
蛋顷刻即碎,蛋液淋淋漓漓滴了我一身。
「这种人怎么配推着李博士!你们为什么不把她除名!要不是她乱跑,李博士怎么会受伤!」
……
那人被随行的保安拉了下去,却依旧叫嚣着大喊。
同事递上纸巾,低声的安慰我,护着我离开。
这场网暴来的莫名其妙。
网上流传最多的是我俯身捡东西李三奎一把推开我的照片,还有几张我们走在一起我对他一脸冷漠的样子。
多半为了引导舆论故意为之。
网友觉得我害了李三奎。
只是怎么会有人跟着我们拍这种照片?
我说不出话来,心中又荒芜又疼痛,都是同胞,却选择枪口对准自己人。
我机械地推着轮椅。
一只手从下面伸上来覆住我的手。
温热又有力。
我试图把手抽出来,却被狠狠捏住。
李三奎肩头滴答上了蛋液。
这蛋我早就想砸他了。
6
我从小就认识李三奎。
但我从小就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