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日，又一次开启了挤牙膏模式。万幸的是，在哥的‘独门暗器’青邑老侨姓名分析系统的帮助下，很快就从过去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长河中，筛选出了记忆已经模糊的工作内容。现在看上去，高质量完成‘华侨与老街’话题的可能性大增。”

上段文字是青田侨史馆研究员言小海在手机中的随记。言小海习惯将每日的工作进展总结下来，方便未来查阅。

当前，“华侨与老街”主题临展正在青田举行。展板上的一些人物史料是言小海从筹备建馆时就开始征集的，时间长达十年。

不少人曾问他，一个或许能在航空航天领域有不错发展的人，为何选择弃“工”从商又从“文”？一个理工科的“学霸”为何做起了文史研究？

他常调侃自己是侨史馆的“看门老头”，在海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家乡的“一亩三分地”。但如果重来一次，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侨史馆的“侦探”

2013年，青田华侨历史博物馆筹备建立。俄罗斯归侨言小海在论坛上看到招聘信息后前往应聘。那一年，言小海45岁。

博物馆筹建初期需要征集大量史料。起初，言小海和同事们屡屡碰壁：下乡调查常空手而归，曾有半年多的时间“颗粒无收”。社会征集只收到少量史料捐赠，但信息高度碎片化，难以追溯华侨的背景。

言小海的办公室里摆满了收纳箱，三面墙壁贴满了华侨的老照片和旧报刊的复印件。部分照片被图钉和线串起，指明几张照片中人物的联系。

言小海办公室右侧的墙。刘洋 摄

“是不是很像刑侦剧里的场景？有些人会觉得夸张。但我们早期面对零碎的史料时，只能模拟刑侦破案的方法。英文叫‘Evidence Wall（证据墙）’。”言小海说。

看着琐碎的史料，言小海将其中的华侨姓名制成卡片贴在储藏室的墙壁上。卡片是A4纸张大小，空白处用更小的字体标出姓名的来源。言小海称，将资料贴在墙上是“下意识的举动”，或许是从年轻时看的大量探案剧中受到的启发，也或许是搞不清华侨来历时的无奈之举。

言小海一遍遍地阅读墙上的卡片，每当发现关联就用线将卡片串联在一起。

言小海与同事在证据墙前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2014年9月1日，搜集工作迎来第一个关卡突破。在青田县阜山乡《汝南周氏族谱》里，言小海翻到了关于华侨周炳仁的信息：“邦辉，名岳进，字炳仁，原配德国犹太海尔达，长子皮大，次子婆皮……”

“周炳仁！”日复一日阅读墙上的卡片已经让这个名字刻在了言小海的脑中。墙上两张周炳仁的卡片早已被线串起，等待着新资料的加入。言小海通过整合各类信息，确定了“皮大”是西文名“Peter”的中文翻译，“婆皮”则对应的是“Bobby”。随后，他和同事实地探访周皮大、周婆皮两兄弟，获得了大量周氏一族的旅德史料。

尝到了使用证据墙分析名字的甜头后，言小海和同事们决定沿用这种方法。他们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被动等待史料出现，而是在确定了姓名间的亲属关系后，定向征集史料。

“工科没白学”

对言小海来说，挖掘侨史的工作是漫长而琐碎的，不知哪一天“冒出”的新线索又和已经搁置很久的资料产生联系。随着大量史料的涌入，证据墙逐渐难以负荷，言小海开发出了一套新的“探案工具”——青邑老侨数据库。这也是言小海最引以为傲的成果。

2014年8月，意大利学者高龙亶携15份德拉址集中营难侨档案前往青田调查。二战期间，曾有数百名旅意华侨被关押进德拉址集中营。这些华侨大部分来自青田，他们的随身证件被全部没收。所有人统一使用外文名字管理。高龙亶找到言小海，希望能一起搜寻整理出完整的华侨信息。

高龙亶到访青田华侨历史博物馆。（受访者供图）

15份档案内的中文资料寥寥无几。如何将外文名字与具体华侨一一对应？如何确定华侨的中文姓名写法？工作面临重重问题。

随着研究深入，与档案中华侨相关联的人物越来越多。而海外记录在案的青田华侨姓名又常出现同音不同字的情况。比如档案中的胡超本名为胡进林。但由于青田话中“进”“振”“震”同音，胡超的名字还被其他人写作为“振林”和“震林”。

面对庞杂的信息，墙上拉红线的方式已然不适用。言小海决定将证据墙“搬到”电脑里。他先是尝试用EXCEL表格进行姓名录入和分析。虽然比用证据墙拉线的方式快了不少，但对“一人多姓名”的处理结果仍旧不理想。

此路不通再换一条。言小海曾是制造工程系的硕士生，他翻出大学时的编程课本开始创建“青邑老侨数据库”。

数据库的设计逻辑是通过信息录入、多次比对以关联各类碎片化信息。新线索出现时，研究者利用数据库提取相关信息后，进行实地调查或征集史料以验证其真实性，并据此更新数据库，直至构建完整的名录档案。

2015年6月，言小海完成了数据库的建立。之后的时间里，言小海团队边征集史料边利用数据库录入、摘取、归纳线索。

言小海为记者演示“青邑老侨数据库”的使用。刘洋 摄

2016年2月，高龙亶从意大利又发来一份集中营难侨外文名单。言小海根据数据库内二战意大利赔款档案和家族族谱迅速锁定了其中30人的信息并为其建档。2016年，言小海团队完成了德拉址集中营完整难侨名单的破译。

言小海将青邑老侨数据库比作他的“独门暗器”。“就像武侠片中的高手轻轻一挥刀，敌人就倒地了。”言小海说。他很庆幸自己曾在大学时接受工科思维的训练，能让他在研究工作中保持对技术手段的探索，在毫无头绪时仍耐得住性子寻找解决方案。

从 “俄罗斯倒爷”到侨史研究员

言小海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读书时的成绩一直不错，本科毕业后被保送至本校读研，然而本应在研究生毕业后等待分配工作的他做出了另种选择。

1990年前后青田掀起第二次“出国热”。已经读研的言小海顺应老家的出国潮前往匈牙利。在匈牙利的言小海一边学习，一边在外贸公司打工，后来又随公司去俄罗斯开拓市场。

到俄罗斯后，言小海发现当地对民生用品有很高需求，于是从公司辞职独自做出口贸易，售卖老家和瑞安的运动鞋。十几年里，言小海没少赚，但局势变化也让言小海对市场风险有了新考量。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政府为鼓励进口而允许所谓的“清关”公司为货主代办进口业务，帮助进口商品以低于法定水平的税率进入俄罗斯市场。但到2005年，政治风向标转变，整治“灰色清关”成为俄海关工作的重点，原本“默认合法”的程序遭到打击，在俄华商受损严重。

考虑到货物损失情况和家人的安全问题，言小海放弃留俄经商，带着一家人回到青田。“总有人问我是否后悔没留在北京等毕业后分配工作，我的答案是没有。非侨乡的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但对我们来说出国经商是很自然的选择。”言小海说。

回到青田后的言小海不清楚要从事什么行业。他和老乡们在国内四处跑，寻找经商机会。言小海还曾凭借出色的英文带着一两百人炒外汇。

这段时间里，言小海总是喝酒。他想要改变自己，过一种更规律的生活。2013年的一天，言小海看到了侨史馆的招聘信息。

“我能花3年时间把《资治通鉴》读明白，想必研究青田侨史不成问题，所以我就去应聘了。”言小海说，他在回国后发现自己的汉语水平严重退化，于是跑到书店买了一套《资治通鉴》，搭配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学习。

说话间，言小海还给记者背诵了几段内容：“大丈夫行事，宜礌礌落落，如日月皎然，终不效曹孟德、司马仲达欺人孤儿、寡妇，狐媚以取天下也......”

“我当时边喝酒边念，旁边的人以为我是神经病。但我就是因为这些真实的历史事件而感动啊！”言小海说。或许是出于对历史的热爱，在看到招聘信息的那一刻，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言小海说，他曾以为45岁时人生基本定型，但没想到却活出了另一番景象。

他记得几年前去方山乡寻找难侨皮箱时，由于房子早已无人居住，楼板都空了。言小海爬到顶棚搜索资料时差点踩空。

言小海去方山乡搜寻史料。（受访者供图）

每天，言小海都会将工作进展写成小传记录在手机上。他有时也会把小传发在朋友圈，期待有人留言指正或提供更多信息。

在工作随记中，言小海戏谑地称自己是从“俄罗斯倒爷”摇身一变成为了“研究文史的老头”。他把过往的经历比喻成一颗颗种子，卖鞋、投资、炒外汇等帮助他积累了许多生僻的英文词汇，让他读起各类英文史料时游刃有余。

现在的他每天看资料、到周边村落里调查走访，或者构思新的展览主题。没有头绪时，他就在馆里的咖啡厅来上一杯咖啡，然后回去继续钻进史料研究中。

在早期出海打拼的青田人身上，言小海也看到了自己和老乡们的影子。一代代青田人远渡重洋寻求机遇，在海外互助扎根。这些真实的故事让他感动，他希望在不断的探索和更正中将青田侨史长图拼得更完整。

记者：刘洋

责编：马海燕

制图：劣青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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