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修车厂的后院收拾工具时,听见前面有人问:“老陈还在这儿干活吗?”
那声音有点熟悉,我手上的扳手差点掉地上。二十年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就像当年在纺织厂食堂里问我要不要多打个荷包蛋。
“里面那个染了灰发的就是。”徒弟小李指着我。我假装没听见,继续低头擦着扳手上的机油。裤兜里还揣着早上买的油条,本来打算一会儿泡碗咸菜稀饭当午饭。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闻到一股香水味,跟修车厂里的机油味格格不入。抬头看见她穿着米色风衣,手上提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包,跟二十年前站在居委会门口要离婚时一样漂亮。
“阿忠……”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把扳手放进工具箱,站起身拍了拍满是机油的工装裤:“有事?”
“孩子……”她欲言又止。我注意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还是遮不住她的气质。记得当年她总说看不上我这个修车的,嫌我一身油污,每天挣那么点钱,配不上她这个纺织厂的技术能手。

“怎么,你那个富商老公不要儿子了?”我忍不住讽刺道。说完又后悔,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包带:“阿忠,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对……”

我打断她:“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孩子怎么了?”
“小杰他…想跟你姓。”她说完抬起头来看我,眼圈有些发红。

我愣住了。那个在他三岁时就被她带走的儿子,现在二十三岁了吧?“为什么?”
“他查到了所有事。知道当年是我…是我不让他见你。”她的声音哽咽了,“其实这些年,你一直在给他寄压岁钱和生日红包对不对?”

我转身假装整理工具,掩饰自己的表情。二十年来每个春节和8月18日,我都会寄去一个红包。虽然金额不多,但那是我这个修车工的一片心意。没想到他们居然知道了。
“他现在在哪儿?”我问。

“在车里。”她指了指停在店门口的宝马车。
我透过店门的铁栅栏望去,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个年轻人,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长得真高,都快碰到车顶了。

“那天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他考上研究生收到的第一份奖学金,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的眼睛有些发酸,转身打开工具箱,从夹层里掏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二十年来我偷偷收集的他的每一张照片——幼儿园毕业照、小学运动会领奖、初中军训、高中文艺汇演……都是从以前的邻居那里要来的。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他……”
话没说完,就听见一声:“爸!”
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他眼睛红红的,嘴唇在发抖。我看见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格子衬衫,跟我年轻时爱穿的一模一样。
我们相对无言。空气中飘着机油的味道,夹杂着墙角老槐树抖落的花絮。远处传来炒菜的声音,可能是隔壁王师傅在给徒弟们煮午饭。
突然,他抱住了我。我的工装服上都是油污,但他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抱得那么紧。“爸,我想跟你姓。”
我拍着他的后背,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这个从小就没怎么抱过的儿子,现在都这么高了。
“好。”我说。嗓子眼有些发堵,“让爸先去洗洗手。”
转身时我看见她在擦眼泪。二十年了,有些事好像都没变,又好像都变了。我的工具箱里还放着那把儿子三岁时最爱玩的扳手,已经锈迹斑斑。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说要跟我姓。
我走进肮脏的洗手间,对着爬满水渍的镜子整理了一下早已花白的头发。裤兜里的油条早就凉了,但我突然觉得,这可能是这二十年来最温暖的一顿午饭。
远处的马路上,一辆顶着彩带的婚车缓缓驶过,喇叭声清脆悠扬。我站在充满消毒水味的洗手间里,望着镜子里沧桑的自己,第一次觉得人生其实没有那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