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我妈把警察打了。
我赶过去时,我妈还在哭:“那人是个大仙,怎么会是骗子呢?”
我冲她吼:“你能不能清醒点儿,小敏都已经死了,面对现实吧。”
我的女儿小敏,死在了一场空难中。
都过去五年了,搜救工作还在进行,没有任何新消息。
把我妈接回家后,我盖上了小敏的遗照。
死了的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
第二天,我却收到民航局的电话。
1
“是张武吧?你快来观前街,你妈把警察打了!”
电话是陌生人用我妈的手机号打的。
接到这个电话,我丢了铁锨,顾不得和工头打招呼,火急火燎地走了。
来到观前街的时候,我妈坐在地上,身边站着一个黑瘦的警察。
他脸上有被挠的血痕。
我赶紧掖了掖皱巴巴的衣服,从口袋里掏出红塔山烟盒:“警察同志,对不起,先抽根烟。”
警察冲我摆摆手。
我把烟盒收好,指指脑袋:“我妈这里不正常,我给你赔礼道歉。”
说着,我向警察鞠躬。
“不用向我道歉。”他看了我妈一眼:“跟你妈讲讲,千万别被骗子给骗了。”
“老太太固执得很,一个骗子说他能通灵,让死去的人托梦给亲人。她还真信。”
“我抓那骗子的时候,她正给骗子掏钱呢。”
警察苦笑一声:“我告诉他那人是骗子,结果老太太非得说那骗子是救苦救难的大师,阻止我把他抓走。你看,我的脸都被他挠成这样了。”
我妈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大师怎么会是骗子,怎么会是骗子呢?”
我狠狠瞪她一眼,她这才不说话了。
我向警察保证:“警察同志,我会好好教育她的。”
警察冲我点了下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我赶紧冲他鞠了个躬,目送他离开。
我把我妈从地上拉起,吼她:“妈,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妈的眼睛迷茫:“怎么会是骗子呢,如果他是骗子,我怎么找我的小敏啊。”
2
说到小敏,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我极力地控制住流泪的冲动,不让我妈看见。
我若是不坚强,这个破碎的家就会更加支离破碎。
我擦去我妈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带她回到我们的廉租房。
门打开后,正对面摆放张敏的遗照。
我妈怔怔地看着遗照,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她嘴唇哆嗦:“小敏,小敏……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啊。”
声音弱弱的,就像猫叫。
张敏是她的亲孙女,也是我的亲女儿啊。
她心痛,难道我不心痛吗?
但活着的人生活要继续。
看着我妈伤心到呆滞木讷的样子,我一狠心,走到供桌前,用红布把遗照给盖了起来。
“别看了,小敏都已经死了五年了!你整天伤心哭泣,瞎折腾,她就能活过来吗?”
我妈嗷地一声扑过来,想要揭去遗照上的红布。
我死死拉住她。
她折腾了很长时间,哭得嗓子都哑了,尖利的指甲在我的胳膊上留下深深的血痕。
这才消停。
我走到厨房去做饭,心里盘算着,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水电费也快到期了……
做好饭后,我去叫她吃饭。
她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泪水把床单湿了一片。
我替她卧室的门带上。
3
自从张敏死后,黑夜是如此漫长。
我极力不去想她,但我控制不住。
我叫张武,是一个农民工。
我三十七岁时,发生了那场可怕的大地震。
那场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工厂打工。
小敏要高考了,上大学需要花费很大很大一笔钱。
那天我在生产线上工作到早上八点,刚走出车间,新闻播报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xx市发生里氏8。5级地震,目前已有十几万人丧生,搜救工作正在全力进行……”
我朝厂区竖立在广场上的液晶屏上看去,倾圮的废墟就像末世电影。
原本宏伟高大的写字楼群像一具具竖立的棺材。
我愣神间,其中一栋猝不及防地轰然倒塌,变成一地的水泥块。
哪怕隔着屏幕,我依旧感觉到眼皮猛跳了一下。
原本停止运行的大脑猝不及防地接收到一个信息,使得我呼吸急促,快步朝厂区办公室疾奔。
xx市,那不就是我的老家吗?
想到我的家人,我担惊受怕,急急地辞了工。
坐在火车上,我一直死死地抱紧了我怀里的包。
原本不信神佛的我,在心里求助遍了漫天神佛,愿我的家人安然无恙,愿我的家乡渡过这次突如其来的大灾难。
愿所有的人都能平安。
但当我回到老家,我的哥哥、弟弟都死了。
原本一大家子八口人,最后只剩下我、我妈,还有女儿张敏。
去年新盖的平房倒塌成一片废墟。
我没有问,离开亲人的那三年,我妈和张敏是怎么熬过来的。
人生苦海的惊涛骇浪从来不会被时间抹平,在心上,是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
我妈一个人呆在重建后的村里,每次回家过年,见她都像是又老了几岁。
她的白发大片大片脱落,人也变得木讷呆滞。
女儿张敏会一直陪着她说话。
4
女儿张敏毕业了,她不顾我的反对,去了国外工作。
哪怕是在国外,她都会时不时地给我妈打去视频电话。
每到过年,她也会不远万里地飞回来,跟我们团聚。
直到那次,我妈突然晕倒。
医生告诉她,她有了肿瘤。
按农村人的理解,肿瘤等于癌症。
我妈给张敏打了电话:“小敏,奶奶得了癌症,你能回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张敏于是订了回国的机票。
到了晚上,我收到一个陌生电话。
他告诉我,小敏乘坐的飞机失事了,飞机上的乘客生死不明。
走廊上,我倚着墙壁,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哭声。
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我不敢让我妈知道这个消息,第二天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我妈在床上虚弱地问:“小敏还没有回来吗?”
我:“小敏的护照出了问题,正在解决呢。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五天后,民航局那边通知我去江州听取最新的情况披露。
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我看到很多人。
等到负责陈述情况的负责人出现在门口,我们一窝蜂似涌上去。
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抓着负责人的衣领嚎啕大哭,有的则着急地询问着细节。
负责人好不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
他告诉我们,目前民航局正在全力搜救,情况不像大家想的那么悲观。
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
听了他的话,我长舒一口气。
幻想也许只是飞机失控,迫降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
5
回去的时候,情况又有了好转。
医生告诉我,我妈的肿瘤是良性,切除即可。
我不敢告诉她,小敏飞机失事的事情。
托老家的邻居照顾我妈,我一个人收拾行李,到了江州打工。
那些个夜晚里,我无数次拨打张敏的电话。
不厌其烦地听着“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总是在想着,电话会突然接通。
我能听到女儿的声音。
再后来:“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欠费。”
欠费,这个好说,我给张敏缴了电话费。
再再后来,声音变成了一个“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半来后的一天,我接到邻居的电话。
“张武,你妈喝农药了。你快回家一趟!”
我辞了工回家。
工头说了,两条腿的人多得是,别他妈因为你家里那点破事儿就辞工。
我伺候不起你这样的大爷。
反正像我这样的打工人,在大城市就像没有根的浮萍。
在镇上医院,我见到我妈。
她的脸色雪白,没有任何血色。
见到我,她好像认不出我了,两只手对着虚空抓啊抓啊。
嘴里喃喃地念叨:“小敏小敏,让奶奶跟你去吧,奶奶明明没有病,却催你回来看我。”
她知道了小敏的飞机出了事故。
两行浊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我跟着也抹泪。
我知道我妈背负着良心上的谴责,她认为要不是她给张敏打电话,那张敏就不会急着回来看她。
飞机也就不会出事,她也不会死。
想到死,我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一句,说什么话呢,民航局的通报没下来。
女儿就有活着的希望。
“妈,小敏只是出了意外,说不定还活着呢。”
明明她都糊涂了,听到我这句话,蓦地眼神清明。
“对,对,你说得对,小敏还活着。我还要回家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狮子头!”
她好像突然有了力气,从病床上坐起,颤颤微微地下了床。
我赶紧搀扶住她:“妈,小敏回来可不想看着你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还病怏怏的。”
我妈点头:“你说得对。我要把身体养好了。”
她乖乖躺在病床上,接受医生的治疗。
6
我回了家,去收拾行李。
邻居刘婶告诉我,都是村口的长舌妇告诉我妈的。
她气不打一处出:“天天闲着,嘴就没个把门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没点数吗?”
我塞了两千块钱给刘婶,感谢她这段时间对我妈的照顾。
刘婶:“张武,你这是干什么?都乡里乡亲的,帮忙是应该的。”
我把钱硬塞给她,她们一家人就剩下她和一个三岁的孙子,生活不容易。
刘婶收了钱,问我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说:“看我妈的情况,只能我来照顾了。我打算把她带到江州,租个房子照顾她。”
刘婶:“这样也好。”
十来天后,我妈出院。
临行前,我妈把大门钥匙放进门口的石狮子下面。
她或许在想,张敏回来,万一进不去门怎么办。
我带着她坐上去往江州的车。
到达江州市,她在公交车上听说,大济庙里的神像很灵。
央求我带她去看看。
那天,我带着她去了大济庙。
她颤颤微微地跪在神像前,双手合什,比任何一个信徒都要虔诚。
出大济庙的时候,我决定把房子租在大济庙的不远处。
这样,我妈天天来大济庙求神,也不会天天胡思乱想。
租的房子在大济庙外的三公里远,房租一个月八百块钱,是简易的彩钢板房,两室一卫。
第二天,我就找了个工地打工。
临行前,我给她口袋里塞了二十块钱和一个写有我联系方式的卡片。
嘱咐她饿了,就去楼下买东西吃。
工头看我干活卖力,还让我把中午餐厅剩下的红烧肉打包回去。
我把红烧肉热了,和我妈一起吃。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问她:“妈,你中午没吃饭吗?”
我妈的嘴上沾着油渍:“钱都捐给大济庙了,我想让神保佑小敏。她会平安归来的。”
7
我僵住。我愿意相信有神,神会看到我们这一家的苦难。
他会怜悯我们,施展法力送张敏平安归来。
天阴下雨,狂风暴雪,从租房到大济庙的路。
我妈每天都会走一遍。
而我每天都会看最新新闻,期盼从新闻上看到关于那起事故的最新报道。
就这样,我们熬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过去,最初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
我强迫自己接受了张敏死亡的事实。
而我妈,也相信,张敏已经死了,没有生还的可能。
今天,她在街边遇到大仙,大仙说能让死去的亲人托梦。
她信了,把身上的二十块钱准备给大仙。
可没想到,这时刚好警察,知道那大仙是个信口胡诌的骗子,于是把他抓了。
结果我妈扑上前,挠了警察。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做好了饭。
我和我妈正在吃饭,突然收到民航局的电话。
说是要与我们这些遇难的家属商量赔偿事议。
说真的,我想过飞机失事,张敏陷入昏迷,进而到了一个原始部落,她一直过得好好的。
只是没有办法与我们联系。
但此刻,我最后的一点希望完全被浇灭。
我妈抬起头:“我和你一起去!”
她似乎经过昨天的事情,精神状态好转了。
我担忧地看着她,她还对我苍白地笑了下。
我们又来到了那个宽敞明亮的大厅。
人还是之前的那些人,只是这次比七年前少了几个。
我听他们说,有人等不到最新的消息,带着遗憾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