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知识分子The Intellectual
撰文 | 方益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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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苏德隆教授亲属函邀,请我为其纪念册撰写文章。苏先生是中国流行病学的奠基人之一,入室弟子众多且成就斐然,我充其量只算徒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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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首次聆听教诲,是在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新生入学典礼上,印象中的系主任苏先生伟岸洒脱;当年的自己,正在为上医招生办将我调剂到卫生系而忿忿不平,错过了与苏先生一生追求的卫生防疫理念的第一次共振。
我从理性上认识苏先生,真正走进其精神世界,严格说来要再等四十年,即全职从事医学史和人文医学专业之后。2020年初春,新冠流行之际,苏先生的大弟子俞顺章先生,从中山医院病房中,通过网络为我回忆总结了数小时的口述史素材,我们共同整理出有关苏德隆与预防医学的大众阅读文本,发表在《文汇报》上[1],为市民提供了一点精神食粮。我也第一次详尽研究了苏先生敢于当面答复领导人咨询的相关史料,当面直言血吸虫病防治初稿方案缺乏科学性的往事。
1955年,中央防治血吸虫病九人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确定,“加强领导,全面规划,依靠互助合作,组织中西医力量,积极进行防治,七年消灭血吸虫病”。具体步骤是“一年准备,四年战斗、两年扫尾”。
1956年,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出“全党动员,全民动手,消灭血吸虫病”的号召。
1957年4月20日,国务院发出《关于消灭血吸虫病的指示》,卫生部初步制定15年消灭血吸虫病计划,但部分人声称农业生产需要和广大群众迫切要求,希望计划提前。卫生部将原定规划,改为7年基本消灭血吸虫病。
1957年7月7日夜晚,毛主席在中苏友好大厦接见上海科技界、文艺界、教育界、工商界36位代表人士[2]。著名的流行病学家、一级教授苏德隆是当时全国血吸虫病研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中央血防九人小组办公室及血防局顾问,也应邀参与座谈。据他回忆,“那天毛主席坐在一张小圆桌边谈笑风生,问我,’订了个七年之内消灭血吸虫病的计划,你的意见怎么样?’我说,’恐怕时间太短了。’毛主席又问:’十二年怎么样?’我说:’十二年比较好一点。’毛主席果断地说:’那么,农业发展纲要上就改为十二年吧![3]’
所幸苏德隆的少数派观点,终于获得首肯。在《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中,消灭血吸虫病的年限调整为12年。
上述对话的历史背景相当关键,这是公共卫生专家医者天道的担当。关键时刻直言不讳,是苏德隆疫情之下以身作则的不二选择和榜样言行,也该成为每次公共卫生事件中,后辈医者学人传承发扬的精神核心。
前任上海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主任黄雨舜,上医卫生系1963届毕业生回忆恩师时写道:
“实事求是,不说假话,而且还在血吸虫病防治对策,急性肠道传染病流行规律等重大学术问题上,尤为突出地表现了一位科学家不屈服于“压力”,不随从于“一边倒”,坚持说真话,坚持真理的最为宝贵的品格。如果科学家多能像苏先生那样,官员们多能虚心听取不同的意见,那么政府对重大问题的决策,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减少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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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向国家领导人直言,反映出他内心深植的生命至上的核心理念,最终展现于世人面前的,则是学术大师一生的直率真诚与无所畏惧。在重大医学问题上,他从来就事论事讲科学,而这样的人格养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力。
1906年,苏德隆出生于南京,自幼目睹母亲长期劳作,营养不良,患有严重胃溃疡的痛苦,包括一个妹妹因家境清贫,无钱买药施救而病故的悲剧,为此他立志学医。好在苏德隆天性聪慧,学业出众,仅靠奖学金和勤工俭学,最终于1935年,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国立上海医学院,获医学博士学位并赢得金质奖章。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于日军入侵。苏德隆立即应聘内地医疗防疫总队,出任医务主任及第一大队长,负责战地前方以及交通干线沿路的难民防疫工作。他辗转于武汉、衡阳、长沙、重庆、贵阳、桂林等地,进行天花、霍乱、伤寒、痢疾等急性传染病及虱患防治和调查,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扑灭了长沙、衡阳和桂林一带流行的霍乱。
比较分析起来,上医著名老教授中,国难当前不假以种种理由躲避在上海租界孤岛,内迁歌乐山共度时艰者众多,主动前往抗战前线者包括苏德隆、荣独山等一级教授。他们甚至被编入准军事单位,并在晚年为此付出程度不一的人生代价。现在看来,民族危机降临时刻,医学前辈义无反顾投身其中,与他们追求科学与民主的人格养成息息相关。
在学生时期,苏德隆加入“中华自然科学社”,并长期担任上海组织负责人,参与《科学世界》创刊,发表了数十万字的科普文章,为服务大众打下良好基础。行医后他自备摩托车,每周奔波于教育家陶行知创办的“山海工学团”宝山大场农村基地,国民党元老钮永建创办的马桥俞塘民众教育馆,教育家黄炎培创办的赵家塘乡村实验学校等处,义务为学员讲解卫生急救和疾病处理常识,同时为村民治病。所作所为丝毫不取报酬,自断开业行医的致富路径。
此后,苏先生先后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和牛津大学求学,曾师从诺贝尔生理学奖奖得主霍华德·沃尔特·弗洛里。
新中国成立之际,他谢绝了导师弗洛里院士的挽留,回国重建了上海医学院卫生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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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苏先生的人格魅力,不仅在于面对重大科学问题的直言不讳,更在于面对历史的波涛时体现的智慧与胆识。
已故祖述宪教授遗作中提到[4],1966年9月,苏先生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遇批斗时,校内“积极分子”贴大字报,指出研究生与导师接触较多,呼吁划清界限。时为研究生的祖述宪,某晚去苏先生办公室,见其正写检查,学生比老师还要沮丧,但苏先生却对情不自禁抽泣的学生,反而言语安慰。大意是,外面揭发的材料没有什么重要东西,运动不会太久的。开会批斗时,“你可以attack我,不要紧的”,对年轻人充满谅解,对社会与人性洞察通透。
从大量苏先生家属的回忆中,我们也得以看见更加活生生的学术大师,从来不会屈服于外界干扰,以“疾风不终朝”自勉,坚信困难终将过去,活得通透潇洒。
他白天挂牌挨斗,利用在动物房养狗“劳动改造”的机会,偷偷做实验。晚上回家继续读书工作,动员夫人和女儿,帮着一起做实验。家人们一边帮他誊抄稿件,一边劝他好好休息不要再写,以免再遭批判。但他认为写文章就是休息,现在没有人看,将来总会有用,科学终将战胜愚昧。他利用这十年成稿二十余万字,文革后为主编新版《流行病学》所用。
1985年,苏先生为我班大学毕业纪念册,留下最后题字,“为了人民的利益,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未料恰似自拟墓志铭与人生写照,二天后苏先生不幸遭遇车祸。学术大师身后洁净,他拒绝违背科学原则,为医学和人生留下最有价值的历史借鉴。
本文图片均来自上海医科大学苏德隆教授诞辰100周年纪念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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