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华为驻外法务，负责华为在赞比亚、马拉维、津巴布韦等5个国家和地区的法律事务。有前辈说，这个角色很像古代的“镖师”，走镖押镖，看家护院，保卫一方天空。我们虽然不需要在刀尖上舔血，但面对繁复的法律事务和复杂的内外环境，只有细致权衡、如履薄冰，才能为公司业务保驾护航。

外界环境充满着不确定性，但把不确定性变成确定性，正是法律工作最具挑战、也最有趣味之处。

“你想靠嘴皮子吃饭？”

我对律师之初印象源自影视剧，“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游刃有余”。法庭上舌战群儒，力挽狂澜，生活中谈笑风生，温文尔雅。含蓄内敛的我，却也梦想成为这样的人，带着对未来的好奇与憧憬选报了法学专业。

“你以后想靠嘴皮子吃饭？”得知我的选择，班主任盯着我良久，叹了口气。叹息声里的失落就像冰碴子一样“砸”在我心里，不由地打起冷颤，鼻子发酸。在她看来，一个农村娃考上大学不容易，要报一个能发挥自己长处的专业才是正确的选择。内心的不服气告诉自己：有志者，事竟成。

为锻炼自己，弥补不足，大学期间“疯狂”地参加各类社团。很难想象，以前不敢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声朗读的我，会主动站在聚光灯下，演讲、竞选、辩论……当然，后来才明白，律政剧里面的唇枪舌战，只是选择了一个很小的横截面，把戏剧化的冲突释放出来。优秀的律师靠的不是“耍嘴皮子”，而是良好的逻辑思维和思辨能力，在关键场景下，能够条理清晰、用词准确、让人信服。

秋季招聘之际，原本已收到实习单位留用通知，但华为涉外律师的招聘广告却一下戳中了我的心：“负责处理公司在170多个国家的法律事务，与公司全球客户、合作伙伴、竞争对手的业务谈判，处理全球各类诉讼、仲裁和纠纷……”这岗位听起来就很“高大上”，能和全世界的优秀律师打交道，处理公司全球的业务，这种经历或许是每个法律人梦寐以求的。

或许幸运，经过笔试和多轮面试，如愿成为了华为法务团队的一员。

“法律人的严谨性在哪里？”

来华为第一天，主管就半开玩笑地说：“华为打案子全球第一，你们外派后可不要给我们丢人啊！”我听了心里有点发虚：初出茅庐的法学院学生，和游刃有余的涉外律师之间，似乎还有一道鸿沟。

好在每个涉外律师外派前，都会在总部待一年时间，参与华为公司重点法律项目，和全球客户、供应商谈判，积攒实战经验。

主管分配的第一个任务是牵头“法务一站式评审”流程变革，将流程梳理清晰。根据公司要求，四大专业评审需整体提升效率与质量，法务评审变革属于其中一大模块。以往，业务部门寻求专业意见时，需经代表处、地区部、总部三层专业评审，效率偏低且可能存在意见不一致情形。故此希望通过变革，实现“首问负责制”，让代表处的专业评审担起专业内部沟通的职责，对外出具统一的专业意见，更好地为业务服务。

公司流程环环相扣，非专业范畴却更棘手。经过几天的资料搜索，交出了一份自我感觉不错的总体方案，到部门会议上接受“检阅”。

“流程图哪里来的？你验证过准确性吗？”我才开了个头，主管皱着眉头问。

“从公司文件里找到的，有依据可循。”我“顶”了一句，虽然心里也有一丝不确定。

“数据呢？”主管的脸黑沉沉的，语气比刚才又更严厉了一些。

“没有现成的，是我从W3上搜罗的，应该是准确的。”我辩解道。

“应该？”一向温和的主管突然很生气地质问我：“你不知道坐到最专业的人身边，看一看，问一问，验证一下吗？这样的东西经得起挑战吗？法律人的严谨性在哪里？”

面对这“灵魂三连问”，顿时哑口无言。我很愧疚，第一个任务就这么搞砸了。不过想想，主管说得对，法务人员最不能有的就是“自以为是”。坐在办公室里拍脑袋，是给不出能落地、可执行的方案的。每一个数据、每一句话都要经得起推敲，一旦犯下不够严谨的“小错误”，就可能永远失去客户的信任。

所以，第二天就随着项目组一起办公，通过采访“最专业的人”，了解流程中的关键节点，拿到关键的历史数据。考虑到方案落地和每一个法务人员息息相关，故对各个地区部、代表处的法务人员进行了调研，收集全球法务对流程的诉求和建议。经过几次修改，最终得出一套可执行、可落地的方案。

2018年5月，方案逐步试点并落地，效果逐渐显现，不仅提升了合同评审的效率和质量，同时也更好地展示了法务对业务的专业服务。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次重要的转折，让我从一个年轻气盛、满脑子灌满法律知识的学生，转变为一名认真严谨、开始用法律思维解决实际问题的法律人。

谈判如对弈

律师，少不了要进行各种谈判。每个国家的律师风格迥异，或强势，或犀利，或迂回，但共同的立足点都是——帮助公司实现盈利，降低或规避风险。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谈判，发生在2017年底。当时，华为与Y国的一渠道商拟签订一份全球框架销售合同，针对其他条款，经过与对方律师交换意见后均能达成基本一致，唯独关于“知识产权侵权赔偿不排除间损”条款，多轮谈判均未能见效。在某些知识产权纠纷多发国家，该条款风险不可控。风险的不确定性使得业务人员非常焦急，既要拿下项目，又要控制风险，因此将希望寄托在作为主谈律师的我身上。

“我们不能接受这个条款，赔偿责任一定要排除间损。”作为主谈律师，第一次和对方电话谈判，我就亮出了“底线”。

“你们必须接受。”对方律师不容置疑地回答道。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这也是我们的一次互相试探。

第二次，我们都颇有默契地就容易达成共识的条款，先进行讨论，奠定了一些谈判的基础。当再次谈到这个症结点时，双方又一次选择了“Pass”——搁置争议。但因为有了前期的铺垫以及双方业务人员的沟通，这一次，我们的语气都不那么生硬了。

“希望能在圣诞假期前达成一致，好让你们好好休个假。”我笑着说。

“是的，我们也是这么希望的。”电话那头也传来了笑声。

等到第四次、第五次谈判时，我们已经“过招”一两个月了，谈判氛围明显变好了。我们首先就对方在意但风险不高的条款上主动做了一些让步，同时，呈现了华为近几年在知识产权保护方面的成果，强调“排除间损并不意味着失去所有保护”，努力打消对方律师的顾虑。为了让条款看起来更容易接受，我在文本描述上也做了逻辑重组。

最后一次谈判，对方律师终于松口了：“好吧，合作愉快！”

“总算把生意做成了！”“休假愉快！”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开心地向对方道贺。

谈判犹如对弈，既要在方寸上厮杀，又要共同联手合作。其实，我们都很清楚，双方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大的利益，因此在谈判过程中，始终基于双方的需要寻求共同利益。这也是我们能最终谈成合作的关键。

专业，赢得对手的尊重

2018年8月，在总部锻炼一年多后，我正式被公司派遣到南部非洲担任驻外法务，负责华为在赞比亚、马拉维、津巴布韦等几个国家的法律事务。

去之前，听说这几个国家都比较艰苦，难免有不确定性的担忧，但等我搜罗了很多资料，预判了最坏的结果后，反而不害怕了。经过一轮法律思维的分析：疾病可预防，艰苦可克服，得出结论：风险可控。等下了飞机，我更放下心来——首都至少有中国四线城市的水平，该有的都有，路上跑的私家车还很多。

不久，我前往Z国参与合同谈判。彼时，Z国汇困问题箭在弦上，在“量出为入”的规则下，能否打通汇路，决定了代表处的经营是否可持续，但作为法务人员，必须严格把关，保证所有的业务场景完全合规。

记得有一次，我和当地一个合作伙伴谈判。对方的法务主管是一个年轻的女律师。看到我针对合同条款给出的密密麻麻的意见，脸色一下就变了。

“合同中的一些表述不太符合当地的法律规定。”我解释道。

“我不认为你比我更了解这里。”她耸了耸肩，不以为然。

于是，我提到了今年Z国出台的两个金融新政对这个合同的影响，其中有一个关于美金账户的货币改革政策是几天前刚落地的，只有深谙当地法律的人才会知晓。这些是我来Z国之前做好的“功课”。

对方律师愣了一下，显然有点吃惊，而后很快改变了态度：“那我们聊聊吧！”

识别法律风险只是法务工作的第一步，在这之后，如何提供商务上认可的手段去控制法律风险，把不确定变成确定，才是真正检验法务功力的地方。接下来，我把相关法律的变化点，以及对这个合同的影响一一做了澄清。对方律师一直在认真地听。

很快，按照当地法律的规定，我们调整了合同中对于交易模式的描述，达成了共识。离开时，她主动和我握手：“你很专业！”而我也切实感受到，只有不断学习，专业过硬，对商业环境甚至是政治环境的变化保持敏锐，方能赢得对手的尊重。

当然，在法律风险无法控制的情况下，法务人员也要坚定地说“不”。比如，Z国当时一个项目风险很大，而我们想尽办法依然找不到控制风险的手段，于是向总部揭示风险，请求决策，最终这个项目因风险不可控被终止。这或许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法务人员要站在公司全局的角度思考问题，权衡利弊，做出自己的专业判断。

我的目标是把自己“干”掉

在几个国家辗转处理各类法律事务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很多的案件纠纷、交易谈判，都是散点的，做完一个就结束了，没有做法务知识体系的搭建，导致每来一个法务人员来了一个新的国家，都要从头开始。

所以，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搭建起我所负责的5个国家的法务知识体系，把确定性的步骤、条款、资源，整理成指导书。这就像构建一张知识网络，开始或许只是画几个点，然后慢慢把零散的几个点连成一条线，扩成一个面，最终形成一张完整的知识图谱。我和别人开玩笑说，等我把这件事做成，就可以把自己“干”掉了！

有一天早上，我接到Z国行政人员的电话：“帅律师，我们想要和房东终止合同，你能过来谈谈吗？”

我赶到现场，发现房东怒气冲冲：“你们可以搬走，但所有损失你们得自己承担。”

原来，几年前，我们租赁了对方的场地作为食堂，负责装修地板、吊顶、厨房等，但租赁合同里没有约定好这些装修成本，在合同终止后如何处理。如今我们要搬迁新场地，双方因此产生了纠纷。

这是这半年来，我接到的第二起关于租赁合同的纠纷。尽管最终我们通过谈判挽回了部分损失，但是这两起类似的事件，引起了我对行政合同质量的重视。

海外行政后勤是容易产生纠纷的领域，这和合同文本的质量欠佳有一定关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把几个国家的合同打开看，划分为车辆、机票、宿舍、办公室等几个类别，总结了所有分类场景都适用的共同条款，再针对每种类型的特殊情况单独列出注意事项，由此形成一套行政合同质量风险矩阵。有了这个指导书，签署新的合同时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少犯一些错误。

事情是永远在变化的，但是经验和思路是可以借鉴的。把所有不确定性的东西，变成确定性的东西，不管是对自己还是他人，都是有益的总结。按照这种思路，我还整理了商业贿赂法、网络安全和隐私保护法等相关规定，做成“秒懂法律”的知识小课堂，每个月以案例+解析的方式在代表处进行推送，希望使法律意识深入人心。

无趣和乐趣

或许因为多年学法的缘故，形成了一个思维惯性：分析一件事，会先预期一个最坏的结果，判断自己是否能接受，如果不能接受，再考虑如何降低风险。在和别人交谈时，总是习惯“第一”、“第二”、“第三”的几段式发言，偶尔朋友说个笑话逗逗乐，我还会挑个刺，指出这个笑话的不严谨之处，被朋友吐槽“太无趣了”！但更多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90后，爱打羽毛球，爱看NBA，喜欢和同事、朋友打成一片。

作为一名法务人员，我们为公司经营保驾护航，每天迎接的都是不同的挑战。我觉得最开心的，就是周围的人越来越需要我。我最乐于听到的一句话是：“这个问题，应该先征求一下法务的意见。”

在非洲这片热土上，和一群文化与思维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律师打交道，处理各种棘手的案件纠纷，经历各种充满挑战却又趣味横生的谈判，看到我的工作真真切切地为公司创造了价值，就是最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