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家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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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张家旺,今年刚过完65岁的生日。我儿女齐全,当了爷爷,也做了外公,此生无憾了。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小妹。
我小妹叫张桂兰,今年才61岁,她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小时候,因为她是女娃,数她饿的肚子最多,除了地里丰收,或者是过年,她才能跟着沾光,填饱肚子。
也因为她是女娃,家里没让她让过一天学堂,只教会了她写自己的名字,小妹就算识字了。
小妹在家待到20岁才出嫁,她给家里干了16年的活,任劳任怨从不叫苦。
1976年,我奶奶因为去后山摘野枇杷,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成了瘫子。
那时候,我父母要下地干活,农忙时家里能分多少粮食全靠他们。我跟二弟也一样,拉得动犁耙了,也跟着翻土拔草去了,只有爷爷跟小妹在家里。
爷爷出身不错,小时候过得锦衣玉食,长大了家里落魄了,才过上脚沾泥巴的苦日子。他的思想却早已养成了,认为女人天生比自己低一等,说伺候奶奶很晦气,根本不愿意看自己的老伴,所以照顾她的任务便落到了小妹头上。
可偏偏奶奶最瞧不上小妹,只因小妹长大后要嫁做他人妇,是“没用的”,加上小妹的出生是一个意外,给家里徒增了压力。
当年二弟出生,奶奶就告诫过儿子跟儿媳妇,别再生了,生了也养不活,有两个儿子傍身就够了。
可是,那个年代,我们又是在山沟沟里,找不到人结扎,母亲还是意外怀了孕,因打胎伤身,小妹最终被生了下来。
爷爷奶奶一看是女娃,脸都黑了,如果不是我母亲奶水充足,喂到小妹将近一岁,加上父亲执意要养,她恐怕早被扔了。
小妹很懂事,知道爷奶都不喜她,她也不从多话,不贪嘴,只知道埋头干活。
一大早,小妹跟母亲最早起床,烧火放水煮粥,放一点米,一把细碎的地瓜干加地瓜叶,最后撒上一点盐巴,一锅稀粥就好了。
等吃饱,我们下地干活,小妹就要去后山挖蚯蚓伺候家里仅有的两只鸡。
有时候,中午太阳辣,小妹会悄悄去山坳处水潭里抓鱼虾,偷偷给一家人加餐。
太阳下山,我们回家,马上又能吃上小妹早已做好的一锅粥。等大家坐下来休息了,她还要刷碗,洗一家人的衣服。
在农忙时,小妹也跟着忙,她要在大家伙都回去后,拿上簸箕,趁夜色掩盖,去田里摸散落的谷粒,运气好,能装满半箩筐。
运气不好,则会被大人抓住,不过看她是女娃,年纪又小,也不会为难她,顶多交出辛苦捡到的谷粒。
小妹很知足,她最喜欢秋割,因为她能捡谷粒,番薯,花生。捡得多了,妈妈便会挖一调羹黄糖奖励她。
奶奶瘫痪后,伺候奶奶便占用了妹妹所有的时间,这是小妹在家最辛苦的几年。
奶奶好强了一辈子,养大了一儿两女,她很不甘心躺床上当废人,看邻居把她当笑料。奶奶时常心情不好,就拿小妹出气,她拿鞋底砸小妹,小妹的胳膊时常乌青。
家里只有母亲心疼小妹,回来后看见女儿眼睛红肿,自己也跟着眼红,但奶奶在人前只会抹眼泪说她命苦,说她被嫌弃了,要去死,让大家都解脱。
于是,她打小妹撒气这事便让人摊不开来讲,小妹还是得给奶奶端屎端尿,当撒气筒。
好在奶奶只躺了3年,她身上长了褥疮,感染没了。因为小妹力气小,根本翻不动她,帮奶奶擦洗的事就落到了爸妈身上,他们忙,也累,两三天才给奶奶擦洗。冬天的时候,冷,奶奶十天半月没洗澡也是常见的事。
奶奶去世后,爷爷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说来也怪,他活着的时候,最看不上妻子,对奶奶动则破口大骂,急眼了,还会上手打人,一辈子把奶奶压得死死的。
妻子没了,最伤心的人是他,小酒不喝了,烟叶也没心思卷了。时常坐在门边,看奶奶瘫痪后最常坐的藤椅。
那张藤椅很旧,很臭,沾满了屎尿的痕迹,本来烧奶奶遗物的时候,爸妈也想把它带上的,却被爷爷一把抢了回来,他可算不嫌晦气了。
家里两个老人没了,时代开始变了,我们家日子总算开始好过了,因为我们家分到了田地,会不会挨饿全靠勤不勤奋。
那时候,小妹也扛起了锄头,跟着一起下地干活,吃饭时,她也不用坐矮凳了,坐回了四方桌,肚子能填饱后,小妹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又过了四年,小妹嫁了,嫁到了隔壁县城,坐大巴车要一天。在那时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我以为小妹嫁了就见不到了。
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手足分离的痛。可后来我才知道兄弟姐妹阴阳两隔才是真的痛。
2004年,我二弟43岁,因为心梗没了,他儿子才刚考上大学。自那以后,我时常惦记小妹,经常打电话给她,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父母没了,我们做子女的只剩归途,只有兄弟姐妹的存在才让我们找得到一丝慰藉。小妹便是我在世上仅剩的慰藉。
我妹夫对小妹不错,家里穷,他都会攒钱带她回来过年,以前是隔几年回一次。2000年过后,妹夫做生意有了点钱,小妹就每年初二都会回娘家了。
2007年,大外甥考上了大学,妹夫摆酒宴请我们,我跟妻子去了,看着小妹住上了新盖的房子,我心里高兴,知道小妹好日子在后头呢。
2017年,小妹当上了奶奶,她辞了工作,跟妹夫一起帮忙照顾起了孙子。
由于她儿媳妇是外省嫁来的,逢年过节儿媳妇想带孩子回娘家过,我小妹老两口也只能跟着去。所以从那年开始,小妹没再回来过春节。
在电话里,她时常说,自己很想家,想闻家后面的竹林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能闻见。我每次都说,快了,快了,等你孙子上幼儿园了,你就有空了。
我们约好了,她回来后,一起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2021年,小妹终于有空了,因为她孙子总算是上幼儿园了。小妹很高兴,打电话来告诉我,她跟妹夫要去海南看一位朋友,回头买了伴手礼就回娘家,来看我跟妻子。
可没想到,小妹跟妹夫出了事,他们坐的那辆车在高速路上打滑,出了车祸,小妹跟妹夫都伤得不轻,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但身体大不如前了。
特别是妹夫,他脑出血严重,好了以后坐上了轮椅。这可把我妹妹忙坏了,伺候妹夫是她一个人负责,她又过回了当年伺候奶奶的日子,人都累瘦了一圈。
妹夫出事以后,性情大变,时常辱骂自己的妻子。妹妹苦不堪言,却无可奈何,她每次都在电话那头哽咽。
我去探望过一次,恰好碰上妹夫拿起遥控器就往我妹妹头上砸的情景,我的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很想劝她把人送养老院去。
妹妹不肯,她念着夫妻二人携手半辈子的情谊,说自己只要还活着,不会麻烦到儿子,她就会一直照顾下去。
可没想到小妹自己被儿子先送进了养老院,因为她得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医生说,她压力太大了,没有发泄口,所以把自己憋坏了。
我接到大外甥的通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却说不出一句怪他的话,他压力也大。
那之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一天,我拉着老伴说出了心里的打算,我想接小妹回来,带她回老家去住,我来照顾她。
“老婆子,你看孙子也大了,你一个人帮扶也忙得过来,我求你跟儿子说说吧。”老伴心软,经不住我的哀求,她替我跟我儿子两口子开了口。
儿子跟儿媳没有阻拦我,只是劝我尽力,别到时候自己跟着躺下。
我立刻让儿子开车带我去养老院,外甥早已等在那里,他满脸愧疚,说以后会每个月打小妹的生活费过来。
“好了,别说这些,你妈在哪个房间,快带我去!”
我见到小妹的一刹那,我就酸了鼻头,她的样子太吓人了。头发凌乱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她两只手还被各自固定在床的两边,只剩一双脚在狂蹬,床咯吱作响。
“大舅,没办法,她一发病就骂人,砸东西,护工只能把她绑起来。”道理我都懂,可是看到小妹干瘦的手腕都脱了层皮,我还是背过身哭了。
“桂兰,是我啊,我是大哥啊,你快看看我。”我走上前,摁住她脚,刚还在咒骂的小妹立刻抬眼看我,她浑浊的眼睛一下亮了。
“哥,哥,我想回家啊,我不要在这里,你快让啊峰来。”她没认出站在门边的儿子,却认出了我。
我抱着她哭了一场,趁她清醒,让护工给她洗澡,换了衣服,我牵着绑着她手腕的绳子,出了养老院,回了家,回到了我们长大的地方。
看着儿子跟大外甥的车渐渐远去,我回头看了看又哭又笑的小妹,我心里终于安定了。
后续:照顾小妹真的很辛苦,她有时候认不出我来,便又骂又打,清醒了,她就哭,恨自己糊涂了。我也觉得累,但我不嫌弃、不后悔。
人都会有老的一天,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失去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但能去珍惜,就一定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