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顺跟着老曾学杀猪半年多了。
老曾五十多岁，老婆死了3年。他小脚小手，远看像一个白面书生，但是杀起猪来干脆利索，别人杀头猪需三小时，他一小时就弄得好好的。
老曾管吃不管住，有一间空房，但是他两个儿子不同意外人住。杨百顺只好硬着头皮回家睡，杨家庄离曾家庄15里，他天天来回跑。
师徒俩倒能说到一起。老曾最大的心事是想早点续弦，可是两个儿子也都十七八岁了，也该娶媳妇了。一块儿都娶，又娶不起。
有一次杀猪回来，师徒俩又聊起这事儿。
杨百顺说：“他们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50不续，等到60，想续也晚了。”
老曾觉得有理，很快结婚了。续弦是孔家庄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妹子，她刚死了丈夫。
杨百顺本以为新师娘进门，自己有希望在曾家借宿，结果更没指望了。
徒弟学艺不拿工钱，但是杀完猪，猪下水归杀猪匠。过去老曾都会让杨百顺自己挑几件猪下水，10件下水，杨百顺一般拿3件。
现在师娘把下水分好了，虽然还是3件，但过去是自己拿，现在是别人给，感觉就不一样。
这年年底一进腊月，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就让杨百顺独自去杀猪。
第一头猪杀得很慌乱，但十头猪杀过，杨百顺也就渐渐上了道。
杨百顺又对师娘有了新的不满，现在自己一人杀猪，下水还是3件。杨百顺没有妄想拿工钱，但起码在下水上应该显示显示。
腊月二十三这天，杨百顺到贺家庄老贺家杀猪，聊起师娘，杨百顺一时意气用事，说了个痛快。
腊月二十六，老贺到镇上赶集，遇见老孔，就将杨百顺说的话添油加醋，告诉了老孔。
老孔听后憋了一肚子气，就去告诉了妹子，师娘又告诉了老曾。
话传了几遍，就变味了，变成杨百顺全是埋怨师傅，说老曾如何歹毒。
腊月二十六晚上，杨百顺背着下水像往常一样回到师傅家。
师傅说：“你今天给我说说，我怎么对你歹毒？”
杨百顺一阵慌乱，跪在地上求饶。
老曾越说越气，脸都青了，说道：“从明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杨百顺发了一通牢骚，结果失去了学杀猪的机会。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言多必失，祸从口出。
许多话不能随意乱说，尤其是坏话，传来传去，好话有时都能变成坏话，何况是坏话？
02 世上万物，皆有委屈这年腊月二十九，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成亲。
杨百业这年19岁，婚事从腊月二十五才说起，腊月二十九就要娶亲，前后只用了四天。
亲家却是二十里外秦家庄的东家老秦，老秦有30顷地，家里雇着十几个伙计，平日来往的皆是大户人家。
老秦快60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小女儿秦曼卿是他的心头肉。
秦曼卿上过延津新学，一年前定了婆家，公爹是县城北街开粮站的老李，老李还开着一个中药铺。
老李和老秦是好朋友，又成了亲家。
老李的儿子叫李金龙，也上过延津新学。婚期定在今年腊月二十九，两家来往频繁。
离娶亲还有20多天，李金龙突然变了卦。
因为他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同学魏俊仁骂他未婚妻少一只耳朵都不知道。
李金龙听罢，脑袋轰的一声炸了，转身回家，就让他爹与秦家退婚。
老李也大吃一惊，只好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问个明白。
老秦说，女儿并不少耳朵，只是少一只耳垂，小时候睡觉被老鼠咬掉的。
老崔回到李家，结果李金龙已经离家出走，他和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材去了，走时连招呼也没打。
老秦勃然大怒：“如果腊月二十九不来迎亲，俺闺女也不嫁了，这事没完。”
秦曼卿却表态：“今儿起，不论穷富，有不嫌儿少一只耳垂的，只要真心跟儿过日子，我就嫁给他。爹要不答应，就是李家回心转意，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
这话很快传出去了，老杨觉得是个便宜，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
他去找老马商量，老马觉得没戏，但是因为看不起老杨，不但没有阻止，反而故意撺他尽快行动，免得让别人抢了先。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五，老杨一大早就去了老秦家。
老秦将话放出去后，并无一家前来求亲。看见卖豆腐的老杨，老秦有些哭笑不得。
老杨看到老秦家的排场，就打了退堂鼓，说自己儿子啥也不会。
秦曼卿在里屋偷听，反觉得他说话实在，当即决定嫁给杨家，并剪发明志，要求腊月二十九迎娶。
腊月二十九，杨家办喜事，十里八乡的人都冒雪来观看。
秦曼卿下了花轿，朝杨家举目一望，心里就凉了半截，后悔自己不该读书。
老杨卖了一头驴，酒席摆了16桌，一切顺利，直到婚礼结束，杨百顺出了岔子。
杨百顺和老曾闹翻后，只好先回到杨家庄。
弟弟杨百利也回来参加哥哥的婚礼，买了身西装，打着领带，戴顶礼帽，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
虽然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喷空，就在酒席上侃侃而谈。
看到弟弟这么风光，杨百顺心里就不舒服。他连酒桌都不能上，还被安排了一个差事，就是客人上了茅房后，他赶紧往茅坑里添些土。
老马离开婚宴前，上了一趟茅房，恰好吐了一口浓痰在茅坑边，而且看着杨百顺也熟视无睹。
杨百顺就觉得老马是故意的，晚上喝了酒后越想越气，他便拿起一把杀猪刀，要去杀老马。
杨家庄离马家庄13里，杨百顺冒着风雪，在黑夜中一步一个脚印向马家庄走去。
不知不觉走到了马家庄村头，一阵风吹来，他突然被绊倒，一阵哇哇大吐，人也清醒了许多，突然发现自己踩了一个孩子。
孩子是来喜，他爹是村里贩驴的老赵，一年前死了娘，爹又娶了后娘，带着3个孩子。
后娘不让来喜吃饱，半年前来喜偷了后娘一个镯子拿到集市上换烧饼吃，被后娘发现了。
此后，等老赵出门贩驴时，后娘就用大钉扎他的肚脐眼。所以老赵一外出，他就不敢在家里睡。
杨百顺看他肚脐周围有十几个钉眼，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流脓。
杨百顺觉得自己的委屈还没有来喜的大，也就不想杀老马了。
于是他拉着孩子的手，两人离开了马家庄。
秦曼卿在书中看多了落难公子与富家小姐的故事，以为生活也是这般浪漫诗意，因此甘愿嫁给穷小子，可是现实将她击得粉碎。
生活从来不是童话世界，看不清现实，就会被现实啪啪打脸。
杨百顺将自己的不顺归因于老马最初的抓阄馊主意，因此起了杀念，可是到头来发现，自己的委屈还不如一个八九岁孩子的大。
因此，他突然清醒，原来，世上的事情，件件都藏着委屈。
委屈人人都有，只不过有人夸大了失意，有人撑大了胸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