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来,中国一直是一个以农业文明为主的国度,农耕文化和农业文化构成了中国文化的重要内容。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转型进入了一个高速轨道,传统文化和工业文明正在发生剧烈的相撞。所有的事物都在开始着自己的变化,文化开始多元性,乡土诗歌创作的发展也不例外。
在这样一个崇尚物质生活的时代,诗歌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乡土诗歌写作在现代更是陷入停滞不前的困境,它一直给人以机械、守旧的印象,让很多所谓的“新潮”诗人都不屑于涉足,乡土诗歌的写作正日渐遭到漠视。当下,乡土诗歌写作已经呈现出很多病态的表现,我认为主要是受到几方面原因的影响。一是写作流于俗套,拘泥于民俗风情和文化乡愁的题材,写作公式化和概念化,守成不变;二是写作虚伪,过度煽情乡土生活或高高在上的人文关怀,回避现实只做“精神还乡”,不做深度体验和思考;三是写作跟风和投机,只会运用公共话语和公共抒情模式进行意象的叠加和意境的重复,卖弄文字技巧而没感情投入;四是写作的参照视野不开阔,缺乏必要的批判视角,没有强烈的历史感和责任感。我想,这些问题的存在都是对未来乡土诗歌创作发展的一种警示。
在“我们已经回不去的故乡”里,我们与故土日渐疏离,在这样的生活背景和语境下,乡土诗歌创作是守望还是突围,已经是一个比较矛盾的时代性困境,应该引起诗人和评论家们的深度思考。
那么,现代乡土诗歌创作究竟该何去何从呢?在《豳州书》中,或许我们能够找到一些答案。
《豳州书》(西安出版社出版)是陕西青年诗人赵凯云所著的一本诗集,里面的大部分诗歌都与他的故乡陕西彬县(古称豳州)有关。古豳大地曾经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发祥地,它的繁荣和枯萎,代表了后工业文明时代我国乡村发展的一个缩影。我们读赵凯云的《豳州书》,其实也是在解读和见证一个时代的蜕变。《豳州书》是一本具有鲜明地域向度的诗集,这在近年公开出版的诗集里是很罕见的。它旗帜鲜明的本土性,从历史到现代的穿越性,思想维度的开阔性等,营造出了一部优秀乡土诗集的艺术特质。
在此,笔者以《豳州书》为例,浅析其在创作形态上的探索,看诗人在乡土诗歌写作中是如何对意境进行挖掘和创新,是如何吸收和运用多元的艺术手法,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现代诗意的。
一、“乡土”意象的意境化
地域文化是历史和现在的一种独特的沉淀,这就注定每个诗人的乡土情结和生活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在乡土诗歌写作中,我们应该拒绝千篇一律的乡土意象,更应该拒绝灵魂被虚无和矫情的复制。《豳州书》在意象意境化上,风格鲜明,情景交融,有着自己独特的“乡土”意境。
如在《朝圣之路》这组诗里,一些常见的意象,在诗人的审美和情感过滤后,勾勒出了一个个奇特的组合连接。我们可以看到“稷山的流云,牵着祥瑞的诗句/听鹿鸣驾白鹤/寻找一粒万丈之上的舍利子”、“鹅池洞口粉艳的桃花,在大雪纷纷里/以五谷的光亮,关照烟火”……读这些诗句,我们恍如置身于一个久远的时光深处,让人心灵那么宁静,那么纯粹。诗人写一个地方时很少直接写实景,对意象的组合连接丰富而奇妙,创造出了一种清新、深远、回味悠长的意境。这种极富感染力、画面感很强的意境,如同一幅幅古典与现代融合的画卷,带给人一种审美上的愉悦。
一般说来,诗是诗人人生经历的感悟与表达。如果诗人对自己所写的地域的历史文化底蕴没有深入的了解,往往容易让自己的作品空泛、肤浅和虚飘。正是生命底色中那些厚重的乡土情韵,才能给诗人提供思想的源泉和创造力。当我们赋予意象一双想象的翅膀,它就能带我们飞入一个不一样的诗歌世界。
二、时代社会语境的发掘和创新
当面对回不去的故乡和融入不了的城市,“乡愁”这个词现在对大多数人而言,似乎永远只有形而上的意义。一方面是情感天生的寄托,一方面是现实生活的割裂,在这样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如何避免乡土诗歌创作在当下语境中的脱节,是我们能否创作出具有时代社会语境和诗意的作品的关键。
《豳州书》在这方面的处理是颇为成功的。首先是诗人多年的异域经验,帮他打开并丰富了自己的视野,让他在对乡土文明的回望和反哺时,能在创作中从容的叙事、抒情和思考。他善于跳出具体的事象,巧妙运用象征、比喻、暗示的艺术手法,驾驭情感意象在历史和现实中自由驰骋。他在把物象心灵化的同时,常常也把心灵物象化,通过这样的和谐交融,让他的诗歌多出了很多自然、丰富而新鲜的元素。其次,诗人在创作前进行的深度体验。社会转型中乡土同样在经历剧变,我们仅仅依靠记忆和表面的视觉感受来创作的话,没有生活的深度体验和情感的高度融合,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只能成为与时代脱节的千篇一律的“伪”诗。为了创作《地火》这一系列诗歌,诗人曾多次深入矿区进行生活体验,和矿工同吃同住,冒着危险深入井下。正是很多这样的体验,让《豳州书》里的很多诗都充满了强烈的现场感,让诗人饱满的情感产生了强大的震撼力。再次,诗人对诗歌语言的运用很接地气。诗人、诗歌评论家谭克修在提出“地方主义”诗歌这一概念时,认为“诗歌的地方性呼唤诗歌语言的地方性回归”,我非常认同这一点。在关于地域性诗歌的创作中,适当运用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本真地保留住诗人内心诗意的感觉,从而让诗歌的语境更加亲切、真实。让人欣喜的是,诗人在《时间史》这一大组诗里,就有了许多这样的尝试。
三、用开阔的视野对乡土精神的审视
我们热爱故土,喜欢的是那种缓慢、质朴、温暖、简单的生活。这是我们站在城市,习惯于比较乡土后的一种精神依恋。正因如此,狭隘的乡土情怀让很多乡土诗歌都侧重于“田园牧歌”和“文化乡愁”的自我怀想,这其实是我们强颜欢笑的回避了生活背后的辛酸,逃避了社会的种种现实。当下,乡土诗歌的突围,最需要的是一种“大我”的家园意识,而不只是“小我”的“精神返乡”和守望。只有当我们把乡土文明放入世界文明的范畴来观照,真正重新审视乡土的精神,融入现代人文意识,我们的作品才会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我们只有用发展的视角,不伪装地去表达乡土精神,紧紧跟随乡土的发展步伐,才能做一个乡土命运的记录和见证者。一个优秀的诗人,首先应该有一定的历史感与责任感。在创作中审视乡土的精神内核,应该是一个诗人的责任和良知。深刻的家园意识,不是历史史料的堆积和古典意象、意境的反复复制,故意雕琢和过分的修辞,以及简单泛滥的悲悯情怀。我们如果想让自己诗歌中的历史和现实具有别出心裁的美感,可以被更好地复述和阐释出新的意境或意义,只有通过反思甚至是必要的批判,远离那些狭隘的乡土意识,才能进入和抵达较开阔的视野和历史深处。
我认为,《豳州书》真正的艺术价值正在于此。对于乡土文明的演绎,诗人进行了深刻的哲学思考,大胆的对一些社会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揭示和批判。他真性情地把自己融入故土,热烈地挥洒着自己对故土的爱,无情地展示着自己和故土的困境、焦虑,用强烈的现实针对性表明了自己的精神立场。诗人抓住乡土诗歌的根本:本土性,通过对乡土的真实体验和观察,融入真挚的情感和哲思,放大和反思着时代和人类在走向文明之旅中的痛苦。诗人把自己的审美情趣完全切入到了乡土的命运,找到了属于乡土诗的本质精神。正是诗人勇于用开阔的视野和责任来对乡土精神进行了一场心灵的审视,才成就了《豳州书》这样厚重的气场和宽阔气度。
乡土诗歌是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写诗,要写得出新出彩确实是一件很难调度的事情,非常考验一个诗人的情思和才华。《豳州书》无疑是当代诗坛上一部关于乡土诗歌的优秀作品,赵凯云是一个具有敏锐的文学感悟力和高度责任感的诗人,他通过娴熟驾驭诗歌语言的能力,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宏大的诗歌场面。他身处都市却将视角时刻投望在故乡,与那片热土的心跳一起脉动,从望乡到返乡,无不凸显着他的精神高地和智慧能量。他在精神和信仰日益沦陷的今天,用自我诗情的坚持和追寻与现实作着一次次有力的抗衡和反击;在故乡日渐远去的今天,用传统的体温和预言家的敏锐进行着一场自我的精神救赎和文化突围。他这部《豳州书》里的一些写作形态和经验,值得我们在创作乡土诗歌时进行学习和借鉴。当然,《豳州书》也存在一些不足,个别诗篇的应景式写作,一些长诗的语言、抒情缺乏节制和留白,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作品的诗意。不过,认识和熟悉赵凯云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拘礼于细节的诗人,这也是属于他的一种个性与风格吧。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故乡是我们的一枚文化胎记,只要有乡村的存在,关于故园和乡愁的情感与思考就永远会陪伴着我们人类。未来,在工业高度文明和城镇化高速发展的进程中,我们没有理由担心“乡土诗歌”的消失。希望更多优秀的诗人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不要忘记了自己脚下站着的这片热土。我相信,只要诗人们具有不断探索创新的勇气,乡土诗歌写作在时代语境下,一定也能出现新的美学向度,焕发出新的艺术魅力和光彩。面对故乡的“沦陷”,让我们一如《豳州书》那样,用诗歌来收藏我们的故乡,进行乡土诗歌在新时期的一场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