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龄大了,不仅越来越频繁地去翻垃圾桶,甚至学会了偷东西。
在经历被警察传唤要管好自家母亲后,
喜宝决定带母亲好好做个检查。
拿到检查结果后,喜宝还是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阿尔兹海默症,而且极有可能是家族遗传。
小小的二手房中介门店内,喜宝倚着桌子站着,只觉得疲累至极。
眨眼的工夫,那份购房定金合同就在她面前的碎纸机里,化为了一摊破碎无用的纸屑。
一个多月的努力斡旋,无数个字斟句酌的电话协商,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本来她都已经计划好了这笔佣金的用途,交完自己这个门店的房屋租金,剩下的还可以再换换家里的电视。
可卖家临时反悔,只发来一条道歉信息,就再也打不通电话。
被放了鸽子的买家,把一腔的愤怒和牢骚一股脑儿对着喜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她只能强压着情绪,陪着笑脸,好话说尽,才送走了买家。
条件是,再有满意的房子,喜宝要极力促成,并且会有额外的优惠——佣金只能收取一半。
手机铃声欢快地响起,是妈妈福秀。
这是她今天打来的第六个电话。
喜宝不想接,也不想挂掉,任凭铃声兀自响着。
自从一年前爸爸过世以后,妈妈就对喜宝异常地依赖,一天十几个电话都是常事儿,最多的就是问她啥时候回家吃晚饭。
铃声终于停止。
喜宝挪到椅子旁边,坐了下来,扯下捂在脸上的口罩,顿时觉得呼吸畅快了很多。
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脸,手指不经意间划过鼻子下面的那一条浅浅疤痕,又迅速地移开,似乎稍微触碰一下,疼痛的感觉就会席卷而来。
喜宝是先天性的唇腭裂。
现在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是几次手术换来的结果。
平平常常,才不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才能自如地融入人群。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带着残缺来到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没能读一个好一点儿的大学,攻克科研难题,也没有见义勇为的机会,救他人于水火,更没有如父母期望的那样,早早地结婚生子。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她一直都很平凡。
平凡得让自己感到愧疚和自卑。
下午的阳光隐入云层,天色暗沉地像喜宝的心情。
手机闹钟的铃声在耳边响起,提醒她接下来的工作——帮助客户房东收回出租的房子,然后重新出租。
贴满租售信息的玻璃门上了锁,挂上一个“出去看房”的电话号码牌,喜宝骑上电动自行车,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忙完了这单,就直接回家,这么一想,她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喜宝站在家门口的时候,有点懵。
家门敞开,妈妈福秀却不知去向。
喜宝忙着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福秀的手机在餐桌上叮铃作响。
外面天色已晚,蒙蒙小雨在路灯下扯成了一条条的细线,喜宝心慌地像是要跳出来,想起那个她没有接通的电话,后悔地想给自己两巴掌。
她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小区里乱转,刚想去物管调看监控,就看到看大门的高大爷在对她着急地招手。
喜宝也不管地上的水坑,径直跑上前去,就看到福秀狼狈地坐在凳子上,不住地用手揉搓着脚踝,身上手上都是泥污。
“你妈妈在门口看到你,撵你没撵上,扭了下脚,我刚给她擦了药酒……”高大爷边说边搀起了福秀。
喜宝又急又气,却又发作不得。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妈妈刚刚去大门口的原因——去翻那两个脏污的大垃圾桶。
雨已经渐停,喜宝跟高大爷道了谢,搀扶着福秀朝着家门口走去。
“妈,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去翻垃圾桶,又不缺你吃穿……”
“我没翻……”
福秀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喜宝有点无奈。
“你身上都味儿了……”
福秀尴尬地“嘿嘿”一笑,神秘地说,“你爸爸说,垃圾桶里也有宝贝……”
“爸说的?谁会把宝贝扔在垃圾桶里,那都是别人不要的东西,你看那些剩菜剩饭,苍蝇乱飞,多少细菌在里面,多脏啊……
“还有些玻璃渣子,钉子什么的,扎着你怎么办……以后别去翻了,你让左邻右舍的怎么看我……”
福秀没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有啊,你以后出门记得锁门,多危险啊!”
喜宝一边开门,一边叮嘱福秀。
“我记得我锁了啊?”福秀一脸的茫然。
喜宝用手指了指门后的钥匙,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监控连着我的手机,幸好没招来小偷。”
福秀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喜宝有点头疼。
“那可糟了!”福秀连鞋都来不及换,就奔向自己的卧室。
喜宝盯着那一串清晰的黑脚印,闭上眼睛,锤了锤自己的心口。
“喜宝,喜宝,糟了,肯定有小偷进来了,你爸送我的金手镯,找不到了!”
福秀的声音透着急切和慌乱。
从有记忆起,喜宝就没听说过家里有什么值钱的金银首饰。
喜宝站在福秀的卧室门口,看到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摊了一床,福秀正在着急地翻找。
“妈,你先去洗澡换换衣服,等吃了饭,我和你一起找,我饿了……”
“你饿了?好,我洗洗就给你煮饺子,我包了你爱吃的韭菜馅饺子,你别动,我来煮……”
福秀连忙丢下手上的事情,利索地收拾好自己,不一会就把香喷喷的饺子端上了桌。
喜宝知道,从小到大,妈妈最怕她饿肚子。
端起碗的时候才发现,今天福秀摆了三副碗筷,还把那个熟悉的小瓷壶放在了桌子上,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股酒香。
喜宝好久没看到这个小瓷壶了,爸爸还在的时候,就是用这个来温酒。
他以前常说,这个小瓷壶就像是电视剧里观音大士的净瓶,喝了这里面的酒,肯定会长寿。
爸爸骗了她。
嗓子一下子哽住了,嘴巴里的饺子再也咽不下去。
“妈,你……快吃……我等下给你的脚擦擦药……”
喜宝给福秀夹了一个饺子,目光避开了那个小瓷壶。
福秀像是突然间反应了过来,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把小瓷壶和那副碗筷又悄悄收了起来。
她的记性越发地差了。
就在她刚刚煮饺子的时候,她看到她的喜宝,正饿着肚子在擦洗地板上她留下来的那些黑黑的脚印,在清洗她换下来的脏污的衣服。
现在,她又让喜宝伤心了。
她突然很怕,怕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女儿的拖累,怕有一天,会丢下女儿一个人。
“宝啊,那个,高大爷说,想给你介绍个对象……”
福秀小心翼翼地开口,喜宝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情绪,只一句话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吃饱了。”
福秀叹了一口气,也放下了碗筷。
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了起来,伴随着轻柔的“沙沙”声,最容易入眠。
半夜的时候,喜宝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刚披上衣服下床,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看到两个警察站在门口,喜宝一下子睡意全无。
是福秀报的警。
说是家里进了小偷,金镯子丢了。
她找了半宿,一无所获,想来想去,应该就是头天晚上她没锁门,被小偷钻了空子。
喜宝看她说得信誓旦旦,又把手机里的监控视频调出来,和警察一起看了一遍。
确实没有人进来。
那金镯子到底哪里去了?
福秀有点着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乱翻。
看来,今天夜里找不到那个金镯子,是别想睡觉了。
警察走后,喜宝撸起袖子,憋着一股气,把家里的犄角旮旯全部找了一遍。
最后在福秀床头的柜子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当票。
仔细辨认当票的信息,福秀确实有过一个金镯子,但是早在喜宝出生的第二年,这个镯子就已经被典当了。
福秀看到这张当票之后,神色忽然慌乱起来,“是我忘了,我现在记性太差了……”
边说边从喜宝手上抽走了当票。
“妈,为什么会当了它?不是说是爸爸送你的吗?当了这么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地方等着花钱吗?”
喜宝盯着福秀躲闪的眼睛,她确定自己猜对了。
“你是为了给我治我的豁嘴巴,对不对?你就说,我这样的,你生我下来干什么?”
喜宝扭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后面追过来的福秀关在了门外。
“喜宝,是妈不好,也不知怎么的,妈的脑子里像是装满了浆糊,可能是老了,不中用了……”
福秀的声音越来越低,手足无措地站在外面,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此时,她清晰地记起,曾经的无数个夜晚,她的喜宝哭喊着“我不是豁嘴巴”,从睡梦里惊醒。
“豁嘴巴”这三个字和那些异样的目光,伴随着喜宝的一整个童年,或许还会有更长的时间。
喜宝更加拼命地挣钱。
那张当票像是在她心里生了根。
这么多年了,那个金镯子肯定是不可能再找回来了,但是,她可以再给妈妈买一个。
福秀好像把金镯子的事情忘了干净,再也没有提过,但是每天给喜宝的电话却渐渐少了下来,这让喜宝觉得有一点点的轻松。
她希望福秀能有自己的消遣方式,比如跳跳广场舞,或者是打打小麻将。
喜宝没有想到的是,福秀的消遣方式实在与众不同,她不仅越来越频繁地去翻垃圾桶,甚至一辈子脾气温和知礼守法的人,还学会了偷东西。
喜宝接到警察的电话,匆忙打车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人群里的福秀,一脸惶恐地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瑟缩着瘦小的身子,紧紧护着一个毛绒玩具。
本来又气又羞的喜宝,在那一瞬间,心脏就像针扎一样地疼。
她两步跑过去,把惊慌的福秀护在怀里,就像她小的时候,妈妈这样护着受了委屈的她。
福秀的身体微微的颤抖,她抬眼看到喜宝的瞬间,眼泪流了下来,
“喜宝,妈没偷,妈没偷……”
“有我在,别怕……”
她轻轻地拍了拍福秀单薄的脊背,轻声地安慰。
在表明了身份后,警察给喜宝看了玩具店里的监控视频——福秀在橱窗外徘徊了半天,走进店里拿过了货架上的毛绒玩具,出了店门。
被店主拦下后,福秀坚称她付了钱,双方僵持不下,店主便报了警。
事实摆在眼前,福秀真的偷了那个毛绒玩具。
喜宝只觉得浑身冰凉,心里难受得像要炸开。
在警察的调解下,以喜宝付了毛绒玩具的钱并道歉后,这件事情得以了结。
临走的时候,店主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福秀的身上,惊异中带着一丝怜悯,探究中带着一点同情,就像从小到大落在她脸上的那些打量。
她侧过身子,把福秀护在了一边。
这样的目光,她不喜欢。
福秀抱着那个毛绒玩具,跟在喜宝的身后,一路的小跑让她气喘吁吁,喜宝走的太快了,她有点跟不上。
“妈!以后再也不要这样!真的很……丢脸!”
喜宝突然站住,转过身对着福秀低声吼了一句,只是“丢脸”这两个字她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一样,费力的很。
福秀没有防备,一下子撞在了喜宝的身上,愣愣地看着喜宝,眼神里透着迷茫。
“来,给你的,你一直想要的,妈今天给你买了!”
她把毛绒玩具一下子塞到喜宝的面前,喜宝的半张脸一下子陷入了柔软中,回忆没有预兆地涌入脑海。
七八岁的小女孩,有几个不喜欢这种可爱的毛绒玩具呢?
喜宝很喜欢,可是她没有。
她很想拥有一个,哪怕是小小的都可以。
她从来没有和爸爸妈妈提过,她知道因为自己不同于正常人的嘴巴,已经去了数次医院,家里不可能再有多余的钱,给她买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毛绒玩具。
可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
童年的喜宝,最大的乐趣就是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追逐打闹的孩子,他们看起来那么高兴,大笑的时候丝毫不用顾及自己的嘴巴,他们的嘴巴没有伤口,不用担心会裂开。
那天,下着小雨,楼下空荡荡的,正在喜宝觉得无聊的时候,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邻居叔叔背着他的女儿——手里拿着一个毛绒玩具的孩子正昏昏欲睡。
那个淡粉色的毛绒玩具,吸引了喜宝的全部目光,眼看着它就快要脱离女孩的手,好像马上就会掉下来。
喜宝想提醒叔叔,但是就像被施了魔法,她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发现自己无比迫切地希望,那个可爱到闪闪发光的毛绒玩具快点掉下来。
她鬼使神差地下楼,就像做梦一样,她看到那个粉色的毛绒玩具,正孤零零地躺在小小的水坑里,小雨落在它身上,让人心疼。
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厉害,像是要蹦出胸腔。
她想,这是捡的,她没有偷。
她细心地把它打理干净,小心翼翼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可还是被福秀发现了。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向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妈妈第一次打了她,并且带她去了邻居家登门道歉,归还了那个她无比渴望却只短暂拥有的毛绒玩具。
那天夜里,她睡的一点儿都不踏实,梦里的她眼看着妈妈高高扬起的巴掌落了下来,害怕的想哭却不敢张嘴。
因为她无比害怕自己的嘴巴会裂开,那样真的会很疼。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她的脸,轻柔地拭去泪痕,在她耳边低低地啜泣,喃喃地低语着“对不起”。
那是妈妈的声音,有歉疚和心酸,有内疚和心疼。
喜宝再也没有提起过毛绒玩具,她像是对这样东西免疫了。
即便是福秀后来买了一个新的送给她,她也是别扭地把它丢在了角落,任它落满灰尘。
她忘不了,因为她对那个毛绒玩具的贪念,而给妈妈带来的难堪和耻辱。
她的妈妈卑微地弯下腰,一遍遍地对别人说着“对不起”,却把她这个罪魁祸首悄悄护在身后。
“拿着呀,你最喜欢的毛绒玩具!”福秀的声音打断了喜宝的回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把脸整个的埋在这一团柔软里,眼泪悄悄落了下来。
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喜宝条件反射般接起电话,一个电话或许就是一单生意。
“那个,我是那个文具店的店主,你刚刚给了我一张你的名片,给你打这个电话呢……”
喜宝的神情马上紧张了起来,仔细看了看福秀,确定她除了这个毛绒玩具没有夹带其他东西回来。
“算了,也不跟你兜圈子,我就直接说,你妈妈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今天她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当年的我爸,我爸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也就是常说的老年痴呆,你最好带她去医院看看,那个……可能我有点冒犯了……”
也不等喜宝回答,店主就挂断了电话。
喜宝呆呆地愣在原地,面前的妈妈在她接过毛绒玩具后就是一脸满足的笑意。
她举起手机,对着挂掉的电话,低低地骂了一句,“神经!”
她的妈妈怎么可能会得这样的病?
她不相信。
她牵起福秀的手,和从前一样的温暖又粗糙,用手指轻轻地摩挲,就像是一块坚硬的树皮。
她想这样牵着她,一起走很久很久。
可福秀忽然甩开了她的手,急切地向前追去,嘴里还在叫着一个名字。
那是爸爸的名字。
喜宝一把拉住了她,不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妈,爸爸不在了……他不在了,他走了……”
福秀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茫然不知所措,“走了?他去哪里了?”
“妈,爸爸……他死了……得病死的……死了一年多了,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喜宝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或许文具店店主的猜测是对的,她的妈妈,真的病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喜宝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害怕。
她多希望爸爸还在,她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无助又孤单。
“滴滴”的两声响起,是手机的短信提示。
是玩具店店主的号码,详细写着医院的名称和相关科室医生的门诊时间,最后还附上了一句“抱歉”。
喜宝捏紧了手机,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她没注意旁边的福秀,正呆呆地看着远处的背影,然后背过身去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神经内科记忆门诊。
喜宝带着福秀一早就挂了号,等在了医生门口。
从第一次看医生到今天拿到了所有的检查结果,喜宝几乎都没有好好睡觉。
每天晚上,她都在网络上查阅和浏览关于阿尔兹海默症的各种信息。
这是一种老年退行性疾病,与遗传和环境有关,只能延缓,目前无法治愈。
随着年龄的增大,病情会不断加重,最终会忘了亲人,忘了自己,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喜宝,是我检查结果不好吗?”福秀紧紧挨着喜宝坐着,她有点紧张。
“没有,就是给医生看看,你记性不好,开点药给你调理一下……”喜宝撒谎了,她是以给福秀全面体检身体为由,做完了医生指定的各项检查。
福秀一脸的愧疚,低头喃喃的说,
“老了,不中用了,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不会像你外婆一样,真是对不起她啊……”
喜宝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总是迷路的小老太太,和十岁那年她放学回家,在楼下就听到的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一声声的“对不起”。
很多年来,妈妈很少提起外婆,但总会把装有外婆照片的相框擦拭的一尘不染,然后对着照片静静地发呆,会在外婆的祭日做她生前最爱吃的糕点,在坟前一坐就是半天……
医生的到来,让喜宝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她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福秀的手,“不会的……”
这一句,是自己的希望,也是对福秀的安慰。
可希望仅仅只是希望。
最终的诊断仍然指向那个结果——阿尔兹海默症,而且极有可能是家族遗传。
目前只能服药,尽量延缓控制。
医生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充满同情。
喜宝知道,能让医生有这样的眼神,可能不仅仅是因为福秀的病,还因为那个“家族遗传”。
面诊后在门口等待的福秀,一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
喜宝出来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
“妈,我饿了,你包韭菜馅的饺子给我吃吧!”喜宝揽着福秀的肩膀撒着娇。
“饿了,那快点回家吧,要和面还要捡菜调馅儿……”福秀唠唠叨叨的说个不停,喜宝偶尔打断她,插上两句嘴,谁都没有提及医生跟喜宝到底说了什么。
喜宝实在拿福秀没办法,一个月不到,她已经赶走了三个保姆,理由是浪费钱。
喜宝随时都盯着家里的监控,每天都要给福秀打上十几个电话,提醒她吃药,提醒她吃饭,提醒她不要出门。
可福秀那天仍然在监控里消失了,电话也无人接听。
喜宝突然想起了外婆,那个常常迷路找不到家的小老太太,每次被爸爸妈妈找回来的时候,那一身的狼狈。
她骑着电动自行车往家里赶,顾不得刚下过雨的路面又湿又滑。
快到家的时候,她在那条最熟悉的拐弯处,重重摔了一跤。
心里着急,她顾不得疼,骑着路人帮她扶起的车,急急忙忙地到了家。
家里还是没人,福秀的手机像上次一样,放在了餐桌上。
喜宝着急地刚要下楼去找的时候,福秀回来了,这次她没有去翻垃圾桶,身上干干净净的,手里还拎着一大袋新鲜翠绿的韭菜。
责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福秀拉着坐在了沙发上。
挽起裤腿,膝盖和小腿处一片擦伤,喜宝这才觉得有点疼。
福秀一边给她上药,一边细心地用嘴凑近了,轻轻吹着,
“摔跤了?你以后骑车,记得慢点,干啥别毛毛躁躁的……可别说不是骑车摔的,我都看见了……”
喜宝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里想着那个诊断结果可能是出了错,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你可真是我亲妈,连我想说什么都知道……那你下次再出门要打个电话告诉我一下,带上手机,我想你的时候找不到你可怎么办?”
喜宝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地摇晃着肩膀。
“你看看你都多大的人了……”福秀转过身去,顿了一顿,“该成个家了……”
“不急不急,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喜宝忙着去换摔脏了的衣服,没有看到厨房里的福秀,已经泪流满面。
也许是那天福秀的韭菜买的太多,喜宝已经连着吃了三天的饺子。
每次打开监控,几乎都能看到福秀在厨房里忙碌,就像从前的很多个平常的片段一样,不由地让喜宝生出误诊的侥幸。
可回想起福秀这段时间的种种异常,喜宝也不得不做长久的打算。
她正准备把这个二手房在中介门店挂出去,在家附近重新找家铺面,做个小零售,这样既可以维持生活,又可以把福秀带在身边照顾。
可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福秀就再次不见了。
很多事情的发生,我们起初总觉得毫无征兆,过后才会发现其实都是有迹可循。
福秀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左右,刚好喜宝在忙着带客户看房子。
福秀交代喜宝,她吃了药要关上卧室的房门睡一觉,喜宝回家的时候自己煮饺子吃,吃好了再去喊她。
并且一再叮嘱喜宝,骑车要慢一点,注意安全。
喜宝连连答应着,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等她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
福秀的家门钥匙挂在门后,常穿的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柜旁边,厨房客厅好像打扫过,干干净净,阳台上晾着洗好的床单被套……
喜宝嘟囔了一句,“怪不得四点了才去午睡,做了这么多事情,也不嫌累……”
扭头看到了餐桌上放着福秀的手机,手机旁边是一盘已经油煎好的饺子,还有一碗调好的料汁。
“还说让我自己煮的,怕是又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
小声嘟囔了一句,累了一天又饥肠辘辘的喜宝,吃的很满足。
眼看天色暗了下来,喜宝来到福秀的卧室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甚至一丁点儿的动静都听不到,安静的让她心慌。
喜宝急忙推开了房门,床上空无一人,房间里收拾的干净整洁,福秀常穿的拖鞋正静静放在床边。
喜宝的脑袋一下子“嗡”的响了起来。
打开手机监控,实时监控没有画面。
打开回放,最后一个画面里福秀的身影出现在监控旁边,放大了仔细辨认,是她碰掉了监控的插头。
喜宝跑进福秀的卧室,拉开了衣柜,里面空了很多……
她哆嗦着手,只想到报警。
警察调取了小区监控的时候,喜宝整个人抖的几乎站不住,两只红红的眼睛像是要把屏幕盯出洞来。
“喜宝,坐着……”看大门的高大爷给喜宝递来了一张凳子,“你妈妈没给你留个信儿?”
“高大爷,没有……”
喜宝的声音沙哑,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对,真有一个地方没找!”
她忙着跑回家,穿着的拖鞋翻在了脚踝上,她顾不得这些,更没有注意身后的高大爷脸上露出的不忍和纠结。
喜宝自己的卧室没找。
床头的那个毛绒玩具下,压着一张纸,旁边放了银行卡和房产证。
福秀的字迹歪歪扭扭,大概意思是她寻到了一处好地方,有很多人和她做伴,让喜宝不要担心……
警察来取福秀照片的时候,高大爷也跟了过来,站在门口来回地低头踱步,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对着屋里的警察问道,“知情不报,是不是犯法的?”
也不等警察回答,就摇着手忙着又说:
“肯定是犯法的对吧?
“犯法的事儿咱肯定不能干!我知道福秀在哪儿!就在我侄子开的养老院,就是想介绍给你认识的那个,他亲自开车来接的,我也准备以后去那里……”
高大爷竹筒倒豆子,把他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原来福秀什么都知道,那天医生说的话,她全部听到了。
她不想拖累喜宝,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但是那家养老院在晚上八点以后就会关门,要到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才会开门,现在这个时间,就算过去了也接不到人。
所幸的是,福秀到了地方以后给高大爷报了个平安,侄子也专门知会了他一声。
但是喜宝的心,七上八下地绞着,比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修复她的豁嘴巴而做的那些手术,还要疼。
喜宝睡不着。
少了福秀的房子空旷无比。
她租售了那么多房子,让很多人有了一个或临时或固定的家,可她的妈妈为了她,没有了家。
她打开福秀的房间,躺在那张满是妈妈味道的床上,打开福秀的手机。
相册里面全是一家人那些曾经美好的瞬间,眼泪落在枕头上,她忽然听到细微的响声从枕头里传来。
拉开枕套,是一把小巧的钥匙。
好奇心驱使着她,翻遍了福秀的房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
钥匙打开了木箱上的锁,里面是父母的结婚证,看起来很简陋,但是被保护的很好。
结婚证下面是一块薄薄的纱布,看起来像是厨房里的蒸布,喜宝小心的拿出来,普通的纱布被这样收藏,应该是福秀很珍视的东西。
纱布里包着几张纸和一张小小的照片,泛黄的颜色带着时光的印记。
最上面的一张是领养登记证,那照片上的婴儿豁着嘴巴……
喜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使劲地搓了又搓,好像这样能把那里手术留下的疤痕抹去……
接着看下去,一张未完成的模糊不清的手写领养申请书,但是她一眼就看到了“垃圾桶”三个字……
喜宝突然想起了福秀爱翻垃圾桶的毛病,想起了在垃圾桶的酸臭味里上下乱飞的苍蝇,那些别人吃剩的油腻的饭菜,和或大或小的泛着寒光的玻璃碎片……
想起了福秀说的那句话,“你爸爸说,垃圾桶里也有宝贝……”
可有谁会把宝贝扔在垃圾桶里,那都是别人不要的东西。
她的爸爸和妈妈,把别人丢在垃圾桶里的垃圾,当个宝贝一样的捡回了家……
她是个垃圾……
她又是个宝贝……
多么分裂的人生。
她丢下手里的东西,像是甩开烫手的烙铁,生怕留下可怕的烙印。
多么可笑。
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埋怨福秀,为什么要把豁嘴巴的自己生下来,要她被迫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
可事实是,福秀除了没有生她,已经为她倾尽所有。
喜宝靠在床边,把福秀的枕头捂在自己脸上,她不想哭,却止不住地流泪,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自己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幸运。
天将蒙蒙亮的时候,喜宝把福秀的房间恢复原样,包括那个上了锁的木箱,有些秘密,就让它永远尘封。
福秀,或许已经忘记了这些过往。
喜宝,仍然还是福秀的喜宝。
她好好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准备煮几个饺子吃,就出发去接自己的妈妈回家。
拉开冰箱的冷冻层,三层的大抽屉里全是饺子,一个叠着一个,挨挨挤挤,样子歪歪扭扭,大小不一。
这些饺子,不知道福秀包了多久。
或许从知道自己生病的那天,她就在计划着这次的出走。
“包的可真丑!”喜宝嫌弃的说,“以后,我包给你吃。”
快出小区大门的时候,高大爷喊住了她,“喜宝,你跟你妈妈说,不是我不给她保密,是我不能犯法,让她别怪我……”
喜宝笑了笑,答应了。
福秀一路上都在用眼睛偷偷瞄着一言不发的喜宝。
在养老院里,她看到一个老人脚抖的不好走路,就忍不住蹲下身子去背了起来,刚走了几步,就被赶来的喜宝看到了。
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妈”,吓得她手一松,差点把背上的老人摔下去。
她就知道那高老头扛不住事儿,不然喜宝找不到这儿。
下了车,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垃圾桶,但是看了看喜宝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回了家。
高大爷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福秀有点窝火。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骂完又捂住自己的嘴,心虚地看着喜宝。
喜宝想起了资料上的一条,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可能会有性格的变化或人格的改变。
她有点心酸。
也许有一天,在福秀的眼里,喜宝会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但是她会一直都在。
可是福秀似乎不这么想。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被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完全打破了。
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福秀显的有些心神不宁,不时看着时钟,像是在等什么人,可等到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她又在客厅转着圈儿,不去开门。
喜宝打开门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年龄和福秀差不多,两个人也不说话,笑眯眯地打量着喜宝,不等说话就走进了房门。
喜宝没来由地不喜欢这两个人,那种打量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
这时候的福秀,又忙陪着笑脸迎上前去,热情地打着招呼。
这两个人的注意力明显不在福秀身上,一边和福秀打着招呼,一边在房子里四处转悠,不时点点头,似乎对房子很是满意。
喜宝有点奇怪,转头小声问福秀,“妈,你要卖房子?”
“别瞎说,卖什么房子,这是我请来的客人!”
福秀轻轻拍了一下喜宝。
喜宝卖了那么多房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个人明显是冲着房子来的。
她悄悄地凑近,就听到那两个人在窃窃私语,正计划着以后怎么装修……
“这房子,我不卖,请回吧!”
喜宝下了逐客令,估计是福秀又犯了糊涂,招来了这么两个没头没脑的人。
“不是,我们不是买房子的!
“那个,我想问问,说是这家二十多年前捡了个孩子,她在吗?我们想看看!”
喜宝的心咯噔了一下,转头看了眼福秀,她正搓着衣角坐在沙发上,就是有些不太安稳,像是那沙发上有什么在扎着她一样,让她坐卧不宁。
“听谁说的?”喜宝明知故问。“听说这家的养母在帮孩子找亲生父母!我们对了对信息,可能是我们家丢的!”
说话的女人声音尖细,听在喜宝的耳朵里就像一根尖细的针划过玻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手指也轻轻颤抖起来。
“都是什么信息?”喜宝耐着性子问,“那个,就是,孩子是个女孩,是个豁子嘴巴,丢的时候,身上有块布包着……”
男人有点结巴,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缺陷。
“还有呢?”喜宝盯着面前的人,“丢哪儿了?”
她的眼睛像把刀子,把那些不堪入耳的字眼儿一点一点地挖出来,放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审视。
“那个,那个,垃圾桶里……”两个人尴尬地低下头,又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的被动,带着一丝的恼羞成怒,问道,“你是谁?”
“我是她女儿,亲生的,她有病,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她已经给我找了几十个亲爹亲妈了……”
喜宝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心里的那点不解和困惑甚至是不甘心,在他们回答完了所有问题后,莫名其妙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什么?那你还问这么多?这不是骗子吗?有病就老实在家待着……”喜宝实在忍受不了女人声音的尖利。
“骗子?你没有贪念谁能骗到你?进门就看我们家房子,你们想干嘛我还不知道?快走,以后别让我看到你们,不然我就去派出所举报你们遗弃罪,要坐牢的知道吗?”
喜宝边说边把他们往外推,直到关上房门,瘫坐在地上。
后背湿了一片,像打了一场仗,筋疲力竭。
福秀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敢动。
“喜宝,那个,其实你不是……”
福秀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喜宝耳朵里就像一声炸雷。
“我知道,我不是你亲生的,所以你才能先是离家出走,后给我找亲生父母,不想要我你直说啊,我又不是没被人丢下过……”
“你都知道了?不是那样,喜宝,我是怕以后剩你一个人,连个和你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也知道我这个病,以后肯定拖累你……”
福秀的声音有点哽咽。
“那你还把个残疾捡回来干嘛,又不是亲生的,不是拖累你吗?”
喜宝梗着脖子,冲着福秀哭着嚷道,眼泪糊了一脸。
“不是亲生的好,我不用担心这个病,会遗传给你……”福秀的声音里透着庆幸。
喜宝只觉得心口堵得透不过来气,跑进自己屋里,抱着那个毛绒玩具,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张大嘴巴号啕大哭。
福秀在门口来回地转圈,她心疼喜宝,但是又不敢去敲门。
她的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浆糊,黏黏糊糊的没个条理,做事情也越来越没有章法,也许这就是那个讨厌的病惹来的麻烦,让她的世界失去了很多的常规和秩序。
她的心里,现在只能放下一个喜宝。
喜宝哭着哭着,渐渐平静下来,倒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突然就听着福秀在外面大喊大叫,吓得她赶紧跑出去看看。
福秀正指着拉开的冰箱,对喜宝愤恨地说,“刚刚那两个人,他们偷了我们家饺子!”
喜宝叹了口气,揉揉红肿的眼睛,“他们没偷,都是我们自己吃了!不怕别人带走你女儿,也不怕别人打你房子的主意,倒怕别人偷你饺子……”
“韭菜馅的饺子,这可是我给你包的!”福秀半信半疑的关上冰箱的门,
“下次可不能让他们来了!可能会偷饺子!”她一路嘟囔着进了厨房。
喜宝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夕阳照进厨房,福秀的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喜宝洗了把脸,接过了她手里的活计,忙碌了起来。
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有它的意义,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是别人眼里的光。生活,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