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爱情洁癖的年代，远远早于高晓松白衣飘飘的年代。

粞的父亲戴着一顶反革命帽子，为逃避迫害，抛妻弃子逃去了乡下，还拿光了家里的存款，而星子的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在那个年代，这对青年男女都属于家庭成分很差，他们被安排到装卸站拉板车。可区别在于，所谓反动学术权威，换个时间段就是书香门第。

粞和星子深切地热爱并依恋着对方，可是因为这一点门第的区别，粞不敢明说爱恋，但他至少暗示过三次。所谓暗示，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被直接拒绝连朋友都没得做。

粞是聪明人，却往往干蠢事，他顾及自尊，却忽略了星子少女的自尊和矜持。星子想的是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你为什么要这样那样试探呢？未必要我一个女孩子先开口吧？

两个人就这样犹疑着暧昧着，直到星子生日那一晚，终于有一些东西要喷涌而出。偏偏这时候，星子一个同学来家了，粞听到这个同学问星子里面是不是她男朋友？还说星子那么高的眼光怎么会瞧得上搬运工？粞听到星子说他们只是一般朋友，不会有什么关系。

粞的自尊心立刻跑出来保护他的自卑了，他告辞离去，心里既庆幸没有冒冒失失去亲近星子，又含了几分哀愁，还有一些恼怒。是的他配不上星子，他还是去找一个老实温柔头脑简单的女孩吧，她不会嫌弃他，永远崇拜他，一切只为他。

于是水香登场。

水香长得好看，会给粞家里洗衣服干活，她幺舅还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粞也许是认命，也许纯属情欲，或者还有点功利心，他们很快有了性关系，相互说了许多情话也说了要结婚。

可粞没想到，即便粗俗如水香，她家里人都看不上粞的家庭成分，与他分了手，并提出以二十块钱一次共二十多次作为他俩性关系的补偿。粞清楚其实不到十次，他不屑辩解，给了五百块钱，并在水香来拿钱时，又狠狠要了她一次。

粞与水香的故事横亘在他与星子之间，水香曾在星子面前描述，粞怎样抱她怎样亲吻她，那些床笫之欢她对星子娓娓道来，此时星子和她正走到大片盛开的桃花前。此后，如火如荼盛开的桃花成了星子心里的阴影，每次粞对她稍加亲近，她脑海中就会盛开大片大片的灿烂桃花。

当报上刊登恢复高考的消息时，星子举着报纸一路狂奔到粞面前，要粞和她一起参加高考，粞也很激动，他们还约好了一起复习。

可第二天，粞就反悔了，他觉得自己这样的家庭成分，哪有资格参加高考？装卸站站长正准备提拔他当小组长，别因为他报名高考，觉得他不安心工作，搞不好那头没有高考资格，这头还丢了实实在在的小组长。

不久他就后悔了，因为高考的题目是如此简单，不仅星子考上了，很多家庭成分不如他的人也考上了。同样因为自尊心和自卑心作祟，聪明的擅长算计的粞失去了人生的又一次机会。

就在送星子去上学的渡轮上，粞终于知道了水香对星子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他在星子面前无地自容。

关于水香，星子极其悲愤犀利地对粞说过一句话——我在乎你曾用五百块钱做了一个女人很多次丈夫。

这句话是一把双刃剑，同时将粞和星子割得鲜血淋漓。

粞知道和星子再无可能，他又做了一个“聪明”的选择，他和装卸站调度沈可为的妹妹结婚了。沈可为后台很硬，他来装卸站过个度，很快会调到局里去。沈小妹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女人，她会哭会掐会地上打滚，粞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沈可为说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他，这个大舅子许诺了妹夫装卸站站长的职位。

人算不如天算，沈可为姨妈回国探亲，表妹对已婚的表哥一见钟情，于是姨妈邀请沈可为去美国住一阵子。沈可为这一去再没回来，只寄来一张离婚申请书。随着沈可为被单位除名，粞又从调度助理干回了装卸搬运，并和沈小妹离婚。

之后故事的发展就很荒唐且荒凉，粞肝癌，不久于人世，星子和军官学院毕业的亦文旅行结婚回来，听闻消息，跑到粞家。在死亡面前，这对相爱了很久的男女终于尽释前嫌，终于放下那些自尊自卑和矜持，终于相拥着倒在床上灵肉交融。

粞死。

九个月后，星子生下一子，粞的母亲为这个孩子起名为旸，那曾是她想给粞起的名字。

方方的这个故事，以那个灰色的岁月末尾起，结束于宿命的悲凉。

最后一个早晨，星子离开时，粞说——星子谢谢你，你没有使我空手而归。

这个灰色小人物，虽然他长着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虽然他学识甚博言语幽默，可他的家庭出身已经给他烙下自卑记印，也是因为家庭的不给力，令他格外想抓住一次次际遇，却一次次落空。

而星子这个敏感矜持的姑娘将自尊看得高于一切，纯情年代的爱情洁癖啊。也许人活得粗糙一点庸俗一点，幸福会多一些吧，比如后来嫁给复员军人只惦记着生儿子的水香，比如勇志和小珍，少一点敏锐细腻多一些凡俗烟火的人才容易过得好吧。

朴树有一首忧伤好听的歌《生如夏花》，是2005电影版《桃花灿烂》的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