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成三年(838),一群来自被人们称为“扶桑”这一神秘国度的陌生使团来到唐朝的国土上。这已经是这个神秘国度第十三次派遣使节来到大唐的长安,他们的长相、服装、谈吐和唐人、新罗人越来越一致,在他们的队伍中还有学习汉语言的学生、搜罗各种典籍的学者、虔诚焚香礼佛的和尚,他们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这片高山大川、城池原野密布的国土,憧憬着大唐的文明与开化,富足与包容……
转眼到了会昌五年(845),七月初三,天刚蒙蒙亮,楚州城外淮河边的一座宅院便热闹起来,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有圆领窄袖、幞头袍衫打扮的官家,也有粗布褐衣、短衣半臂打扮的杂役,门外还有几辆马车,装载着成箱子的绢帛,等待出发。
这时候,一位皮肤黝黑、身材瘦弱、衣衫褴褛的老者戴着斗笠,挎着包袱,趁着门外的人没注意,快步跨进院内。院内一位官袍打扮的中年人迈步正往外走,见到这位老者,吃了一惊,赶忙招呼手下人去打点洗脸水、准备点吃的送到内院来,然后他便牵着老者的手搀扶到他的卧室,关上门,作了一揖:“一别多年,法师受苦了!”那老者坐到榻上,取下斗笠,露出蓝布包着的头巾,摇头苦笑:“满地灭法,苦不堪言啊!”
这位中年人,叫刘慎言,是一位在大唐做生意的新罗商人,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在华韩国客商。他做的是远洋贸易的大买卖,比如将苏州、杭州等地产的茶叶、楚州本地产的丝绸等从海上运到新罗和日本去,或者将东北地区渤海国产的貂皮、野味,山东半岛密州产的煤用船运到南方。像这种在黄海、东海扬帆远航,游走大唐、新罗和日本之间的商人还有很多,其中不少都定居在楚州城内外,尤其是运河、淮河之间的末口一带。由于这些商人和他们的伙计、船员等成千上百人都来自新罗,所以唐代官方给他们划出一块聚居区,称为“新罗坊”。刘慎言既是大商人,也因为定居楚州很多年,唐朝地方官和新罗人中间混的都不错,于是被楚州地方官任命为“通译”,就是翻译官。
这位老者,也不是大唐子民。他来自东瀛日本,法号圆仁,是日本天台宗的和尚,为学习佛法,开成三年(838)跟随日本第十三次遣唐使团来到中国。当时他们从扬州登陆,在楚州停留过很长时间,圆仁便和刘慎言结下了友谊。临别前往长安之际,圆仁法师将“沙金大二两、大阪腰带一”送给刘慎言,依依惜别,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七年。
这次圆仁是以“罪犯”的身份逃到楚州的。所犯何罪?当和尚就是罪。
是的,会昌五年(845),当和尚就是一项大罪。这一年四月,唐武宗在道士赵归真和宰相李德裕的怂恿下,下令灭佛。一道道诏书从长安大明宫飞往全国各地,所到之处,便是无数劫难。唐武宗下令:“长安、洛阳左右街各留二寺,每寺僧各三十人。天下诸州各留一寺,寺分三等,上寺二十人,中寺十人,下寺五人。”其余全国几万座寺庙,限期拆毁,拆下来的建筑材料用来给官府盖房子,金银佛像上交国库,铁像用来铸造农器,铜像及钟、磬用来铸钱,庙里的和尚、尼姑一律还俗,寺庙占有的田地一律没收。
唐武宗灭佛一声令下,就连圆仁这样的外国和尚,拜火教、摩尼教、景教(古代基督教的一支)等在中国的外国人信仰的宗教也遭到灭顶之灾,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抱头鼠窜。圆仁这样精通佛法的高僧自然不肯留发还俗,但是在长安已经待不下去,只好一路向东去扬州,打算找船出国逃回日本。
然而,圆仁在扬州结识的当地僧人,早已逃之夭夭,圆仁想找官府打听一下回日本的手续,地方官一声断喝:“你这副打扮,看来是不想还俗了,想回日本,门都没有!”圆仁法师实在没得办法,只好绕小道来楚州,找来找去,他估计刘慎言这位朋友当年就比较厚道,应该能帮上忙,至少能让他躲避一阵子。所以,圆仁就风尘仆仆地赶来楚州。
法师没看错人,刘员外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来,招待他住下,然后说:“长老先在我家暂住,不要着急。长老要回日本,坐我的船就行,但是最近到处抓和尚,我的船要从山东半岛绕道新罗去日本,沿途经过不少城市,没有通行证,长老还是要受苦。我这就去官府疏通疏通,看能不能开个通行证给长老,让长老跟我的船队走。”
圆仁早上等到晚上,结果刘慎言一脸愁容地回来了。原来楚州刺史听他汇报圆仁的事以后,不肯通融,而且明确告诉他:“第一,他虽然是日本和尚,但是来大唐很多年了,要遵守大唐法律。天子下诏和尚都要还俗,他既然不在豁免之列,就要老老实实地回长安自首,经官府鉴定的确还俗了,再由朝廷安排遣返;第二,按照大唐法律,现在圆仁算是偷渡的黑户,我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和尚,但是最近节度使抓偷渡抓得紧,你告诉他,两天之内赶紧离开楚州,不然我们就要上门抓人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刘员外无可奈何,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家。圆仁和他对坐无语。这时候,家丁来报:薛总管来了。
薛总管是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他进来以后,和刘慎言、圆仁法师也没多寒暄,便直奔主题。他先用新罗话跟刘员外说:“刘老弟,听说你今天去刺史大人那里帮法师说情,你的保密措施没做好嘛,我都晓得了。看来法师啊,这楚州你也待不了了。天子之怒,谁也挡不了。”
薛总管叫薛诠,是新罗坊总管,也就是楚州这块新罗人社区的头。他略一思索,低声用汉语跟圆仁法师说道:“眼下只有去登州躲一躲了,那儿有咱们新罗人的寺庙法华院,新罗人也比较多,法师前些年在那里也住过一阵子,还是比较熟的,我派自己人护送法师去登州,过一阵子风头松了,有机会我联系船队给你送回日本。”
这登州法华院在今天山东半岛最东端,威海市荣成赤山镇,由新罗人张保皋所建,圆仁法师曾在那里学习过。圆仁听罢,叹了叹气,只好说:“也罢,谢谢刘员外容留我,现在也只好听薛总管的。但是,我有一个请求,还希望施主能帮我。”说完,圆仁将随身包袱打开,取出一座小佛像,一叠僧服和一本折子。他说:“这尊佛像是我在五台山请来的,这件僧袍是天台宗祖庭国清寺的和尚赠我的,这本折子是我的功德帧,这是我身边最珍重的东西,这次逃难,多有不便,请施主替我保管一些日子,我回国前再取回。”刘慎言含泪答应了。
薛总管和刘员外安慰了圆仁半宿,回头分头去准备停当。第三天一早,刘员外便把圆仁法师接到楚州城北淮河末口码头的船上。他将一些盘缠交给伙计,吩咐道:“现在正是大热天,你们护送法师到登州,山高路远,你们要小心保护法师,每天昼伏夜行,但不要累到法师;遇到官府的人,要灵活应对。”薛总管也赶了过来,送给圆仁几双袜子、几匹绢帛和一些钱,他跟圆仁也依依惜别:“我就不送长老厚礼了,多备袜子好走路,几匹布作衣裳,铜钱应急用,路上多加小心。山高水长,法师弘扬佛法,必定有好报的!”
帆卷波荡,圆仁在船头挥别刘慎言和薛总管,想到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弘扬佛法,更是不知何时能顺利回到故土,不仅潸然泪下……
圆仁在山东躲了大半年,会昌六年(846)三月,唐武宗驾崩,宣宗即位,大赦天下并敕令恢复佛教。滞留在山东的圆仁眼见唐朝政局反复动荡,而且自己也离开日本多年,日益想念故土,于是决定返回日本。然而,大海茫茫,谈何容易。大中元年(847)六月,圆仁只好又回到楚州,向他的老朋友刘慎言求助。
“法师,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刘员外喜出望外。他命人将圆仁法师交给他保管的佛像、僧服、功德帧拿来,当面还给圆仁。“今天,完璧归赵!”圆仁已是热泪盈眶。
刘慎言消息灵通,他告诉圆仁,本来这个月明州(今浙江宁波)有艘日本船回国,但是现在从楚州去明州,路途遥远,晚了一步。不过,还有个办法。还有一条新罗人金子白、金珍的商船,从苏州北上,预计在月底到达山东半岛,然后东渡黄海到新罗,然后去日本。他说:“现在动身,正好能赶上,还是老办法,我派船送你!”“阿弥陀佛,老衲无以为谢啊!”刘慎言作揖道:“法师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在唐土近十载,呕心沥血,我敬重法师的品行,不求回报,愿为法师终身行善!”
于是,在刘慎言这些热心的新罗人的帮助下,圆仁从楚州出淮口入海北上,到达山东半岛乳山长淮浦,追上了新罗人的海船。七月二十日,圆仁特地郑重地剃头,再披上珍藏的僧服,坐到了新罗人的商船上,于是,圆仁在刘慎言的帮助下,终于踏上回乡之路。
参考资料:(日)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罗志:《圆仁求法过楚州》,《淮安里运河-故事篇》,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