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春，扬州大都督府内丝竹盈耳。刺史李绅斜倚金丝软榻，看着舞姬旋转的裙裾，恍惚间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在麦田里挥汗如雨的少年。此刻的他不会料到，自己将因一场宴席被钉上历史耻辱柱——这场奢靡聚会，恰成为他人生转向的残酷注脚。
贞元十四年，十八岁的李绅蹲在亳州郊外的田埂上。父亲早逝的家道中落，让他比同龄人更早领略人间疾苦。指尖拂过沉甸甸的麦穗，那句“锄禾日当午”在绢帛上洇开墨痕。此时的诗人不会想到，这首即兴之作日后会成为蒙学经典，更不会预见自己将背弃诗中的赤子之心。
2012年亳州出土的唐代犁铧上，考古学家发现“元和三年李记”铭文，证实青年李绅确曾深入农事。同期出土的《悯农》诗残片，字迹清瘦劲挺，与晚年浮华书风截然不同，折射出诗人早期的纯粹志趣。
长庆元年，四十二岁的李绅终于踏入大明宫。作为李德裕集团的核心成员，他亲历了唐代最惨烈的党争。当牛僧孺派系掀起“吴湘案”攻讦时，李绅为稳固阵营，竟将涉案女子屈打成招。洛阳出土的刑部卷宗显示，这场冤案导致三百人流放岭南，成为他政治生涯的污点。
宝历二年被贬端州途中，李绅在浔阳江头留下“瘴江昏雾连天合，欲作家书意万重”的诗句。字里行间的愤懑，早已不见当年悯农时的悲悯情怀。随着李德裕两度拜相，他的仕途也如过山车般起伏——从浙东观察使到淮南节度使，最终登上宰相高位，权势巅峰时仅扬州府邸就蓄养歌伎百人。
会昌四年，苏州刺史刘禹锡受邀赴宴。当他看到李绅用珍珠粉喂养锦鲤、以西域葡萄酒沐浴荔枝时，当场写下“司空见惯浑闲事”的讽喻诗。扬州唐城遗址出土的越窑秘色瓷残片，与文献记载的“一席百金”相互印证，揭露了这位节度使的奢靡生活。
更令人唏嘘的是，李绅主政淮南期间，苛政导致流民激增。润州出土的逃户木牍记载：“惧李公威，举家渡淮”。曾经为农夫呐喊的诗人，最终成了“苛政猛于虎”的践行者。
大中元年，新即位的唐宣宗全面清算李党。李绅虽已病故，仍遭削爵抄家，子孙永不得仕。这场迟来的审判，为他的矛盾人生画上句点。
当我们重读“四海无闲田”的诗句，不应简单评定李绅是伪君子还是时代牺牲品。从草根诗人到腐败高官的蜕变，实为唐代士大夫在权力场中异化的缩影。2023年扬州双博馆特展《文人宦海》中，并置展出的《悯农》诗稿与节度使金印，恰似对当代社会的警示：权力腐蚀之险，古今皆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