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准备去厨房炒菜，老六的电话响了，估计是不相干的电话，他坐在餐厅里开启了免提，小六坐在客厅的学习桌上玩电脑。
我放下手里要洗的辣椒，侧耳倾听着，通常这个点，老六接电话，那就是不在家吃饭，我也可以少炒一个菜，少做一点饭。
老六的语气客气中透着平淡，“啊，你好。”
对方的声音乍一听，像一个中年女人，又尖又细，再仔细听，却是个男人。我估摸着又矮又瘦又小，听着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郑老师，你好，我是小春的姐夫。”
小春就是我前天在文章中提到的，我10多年前的那个女同事，当年我们一起上班，因为我的业绩超过了 以前那个部门负责的同事，小春又是我们的负责人，她来的时间比我早，就常在老板 跟前打我的小报告，打压我，还给我小鞋穿。
我那时候30多岁，也是心高气傲，受不了那个气，当时就辞职了，虽然老板让我替代小春，但我做不出来那种事。
后来我又换了电话，和小春几乎再没有联系过，有两次在大街上碰到，我们都假装没看见对方，至少我是假装没看到她。
小春当年找了一个比她大11岁的老公，我和小春同事的时候，她老公就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孩子，家里全靠小春一个人的收入来支撑，但她老公对她非常好，每天下班都来接她。
有一年快过年了，老板请我们聚餐，让大家都把家属带过来，那天同事们就想捉弄小春，私底下我们都商量好，表面上答应小春都把老公带来。
同事小朱说，“李姐，咱们晚上都别带老公，看看小春的老公到底是啥样的人，听说他一直都没有工作，真想不通，小春这么能干，怎么找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
小春和她老公是最后一个去的，进了酒店包间，小春才发现我们其他人都没带家属，她还怪我，“你不说你一定带老公来吗？”
我压根就没和老六说过。我和老六结婚前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也不掺和谁的朋友圈，尤其是同事之间的吃请。
“他临时有事。”我们其他几个女同事都相视一笑。
现在我也当了6年多的家庭主妇，才完全能体会到当年小春老公的那种尴尬。
吃了饭老板请我们去唱歌，小春的老公就说他不去。
老板说，“你也得出来见识一下，不能整天围着锅台转呀。”
那家歌厅的包房比较豪华，老板还带了一个女性朋友来，大家都知道他俩的关系。
在来的路上，小春已经悄悄地交代她老公，“等会儿看到陌生女孩不要乱问。”
我们唱歌跳舞，喝酒，嘻嘻哈哈的笑，小春的老公一直坐在沙发的角落里，连站都没站起来过。
我就见了他那一面，以后我们的聚会，小春再也没带他来过。
同事们也很好奇，“她老公才40多岁，咋就不找个工作干呢，蹬三轮车也能挣不少钱呀。”
所以小春打压任何比她强的人，生怕别人取代了她，这也就不难理解了，毕竟一个女人靠打工挣钱养三个人。
有次加班，就我和小春两个人，我俩都聊到了自己的家庭，我就问他一句，“你老公真好，每天晚上都来接你。他干嘛不找个工打呀？”
小春还满脸幸福，“我老公喜欢看书，家里有小孩，也离不开人。”
前天下午，小春突然拐弯抹角的找到我的手机号码，给我打来电话。
我还想着我都50岁了，小春也该退休了，难道小春再邀请我还回去继续上班吗？
简单的寒暄两句之后，小春说她外甥今年要上高中，听说我小叔子在那家重点高中当老师，想请他帮个忙。
我这人没有记仇的能力，当时就像百年不遇的老友那样，很热情地对她说，“别说我老公和你还是老乡呢，就冲咱俩以前的同事关系，能帮的忙我也得帮，孩子上学，那可是大事。”
但我同时也告诉小春，我小叔子只是个普通的老师，现在也没代课了，恐怕也帮不了他啥，最多能给他提供点信息。
晚上老六回来后我告诉了他这件事，我让他和小叔子联系。我想着老六也不会当个大事的去办，说了之后我也就忘了。
没想到第2天，老六在电话里对小春的姐夫说，“你先添加我的微信，你把孩子的具体信息发给我，我让负责招生的老师关注一下。”
小春的姐夫高兴的连说三声“好。”
等老六挂了电话，我从厨房里出来，“老六，这都是拐弯抹角的关系了，我也没想到小春还会找到我，当年我俩闹得也很尴尬。你给她帮点忙可以，但不要倒贴钱，也不要请吃饭，他请你你也不要去。”
老六看着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虽然以前她是个小人，你们有矛盾，但你能说你自己本身没问题？你那个性格，动不动就辞职走人。这件事你帮人家办好了，人家还感激你呢，总不能因为对方是个小人，你也就变成小人了吧。和小人置气是最没意思的事儿，也拉低了你自己的品位。”
我想想本来这事麻烦老六就已经够让他烦躁的了，我何必再多说呢？
“你平常也没啥事麻烦我，你说的事我尽量帮你办好。”老六又加了两句。
我也又重复一遍，不要让老六倒贴钱，也不要吃他们的饭，“小春的人品我实在看不中，办成了，咱也别占他的便宜。”
老六摇摇头，“宁愿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这是我上班几十年体会的经验。”
我说，“这忙能帮就帮，不能帮就拉倒，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要按我以前的性子，还会冷嘲热讽一番呢。”
老六不屑的翻我两眼，“你的觉悟咋总是提高不了呢？”
我转身要进厨房，没想到小六“嗖”了一下，从他的学习桌上站起来，从客厅里三步两步跑到餐厅这边来，站在离老六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爸，你这种做事风格 我就接受不了，她以前总是欺负我妈，现在有事了，又找到我们，这要是我，我就不搭理她。”
老六又开始说教了，“你这种心态，明年到了社会上怎样混呀？和小人和烂人，你只能顺着他，否则他们捣起怪来，你防不胜防。”
小六把眼镜去掉，背靠着墙，“我就是听了你的这种论调，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同学们欺负我，我就一味的对人家好，还不停的忍让，结果就导致我现在的情况。”
老六瞪大眼睛，“咋了？你一味的忍着不和人家计较，你现在不好的很吗？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985。”
小六的眼圈红了，嗓门也提高了，“你知道我初中是咋样过来的不，我都没给你们说过。”
老六差点站起来，双手插着腰，“你忍让了，现在的结果就好的很。如果你当初没忍让，肯定过得不如现在。”
小六的眼泪出来了，“反正我是不得听你的，人家对我坏我还一直对人家好，那坏人就更得意了，更欺负我了，也助长了他们的歪风邪气。我可没那么傻。我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你那种方法根本不可行。”
我在厨房里也没洗菜也没敢有大动作，厨房的门开着，离他俩就一米多的距离，小六今年都21岁了，这是他和老六第一次发生这么激烈的冲突。
平常小六说话的语气比较文静，很少大嗓门，语速也不快，他小时候我们住在家属院，都是熟悉的孩子，其他孩子间多少会有点争吵，唯独他们和小六之间没有矛盾。
今天小六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爸，这就像一条狗咬了你一口，你没有打它，反而给它吃一个肉骨头，那条狗明天就不会不来咬你了。而是会有更多的狗来咬你，因为它们都知道，咬了你之后就有好东西吃。”
小六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这种论调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往厨房的门边靠近两步。
老六也不依不饶，“如果你当年和那些对你坏的学生继续战斗，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吃亏的肯定是你。”
“就因为我一直的忍让，吃亏的才是我。你不要把我考上重点高中和大学归结于我的忍让。”
小六嗓门提高了，哭的也更凶了，小六初中以前，我们对他在学校里的事从来不管不问，小六也不爱回来给家长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儿。
我和老六的宗旨就是：老师不找你的事，我们也不管你。
小六的性格有老六的稳重，但在稳重的基础上又很有主见，不像我年轻的时候，脾气那么急躁，做事情不考虑后果。
上周请婆家人吃饭，饭桌上我还对几个侄子和侄女说，“小六从小到大被我们管的太严了，他的性格就有点软弱，将来上班肯定会吃亏，不像你们几个性格外向，踏入社会，很快就会融入里面。”
一个当公务员的嫂子说，“这点你绝对放心，小六看着脾气软弱，其实他很有个性，不会吃亏的，真是遇到事情他也是敢争的。”
除了这一次，我听到有人夸小六的性格软中带硬，其他的亲戚朋友都说小六的性格太柔和了，太好说话了。
上一次就是小六高中的班主任了，他说小六爱实行软抵抗，表面上答应你好好的，过后他不喜欢不愿意的事，他也会按自己的原则去做，根本不会妥协。
我扯两将纸巾递给小六，“老六，小六都20多岁了，咱也不能管得太严，他们00后将来的处事风格和咱们肯定不一样，你的经验在他那里也不一定用得上。不管你给他传授多少本领，他将来到社会上，环境会变，该吃的亏也是要吃的。”
小六抽了两口冷气，“凭什么人家对我坏，我还要帮他？你那才是助长坏人的歪风邪气呢。”
老六说，“我们要以德报怨，感动别人，这样你的路才会越走越宽。在社会上你不能锋芒太露，更不能树敌太多，否则你根本生存不下去。”
接着他就举了一个他们单位的例子，去年招来一批新同事，有个农村的男生，博士毕业，就因为工作上犯点小错误，领导批评了他几句，他居然赌气辞职了。
老六说，“那一批来的人，大家都入编了，就他赌气辞职，可能领导也想让他走。但如果入编了，没有正当的理由，也不可能开除他，可你自己提出来辞职那就不一样了，领导巴不得，马上就批了。你说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找了这么一份好工作，干嘛不珍惜呢。”
我也趁机劝小六，“我当年就是性格太硬，受不了和小人斤斤计较，勾心斗角，一赌气就辞职了，如果不辞职，我现在混的也很好呢。”
小六不听那一套，“爸，你有没有听懂我说的啥呀？就是反驳别人，你也得就事论事呀。咱现在讨论的是对小人的做派，不可能他欺负我，我还一直帮他，讨好他。我也没说对周围的人不能友好的相处，我也没说明着和人家干仗。”
我赶忙笑着拍拍老六，“看见没有？小六这是在用正方和反方的论点论证来驳倒你，你不要扯得太远。”
老六尴尬的笑，“我是怕你将来吃亏。”
“哎呀，如果下一代人都仔细的研究上一代的历史，完全按着老辈的经验模式去走，那朝代也不会更迭了。环境在不停的变，小六将来面对的环境和你肯定不一样，他只有自己吃亏了，才会长经验。”
我总结一句，想让他俩结束战斗，因为小六的火气太大了，好像这20年来的委屈一下子都爆发了，本来简单的讨论一个小问题，他却哭得稀里哗啦。
小时候小六犯了错，我都是用竹棍和鞋板抽他，小六从来不哭也不喊叫。
他今天的行为和举动，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老六的威严瞬间就没有了，那个服服帖帖的小六也不见了。
小六平时在我们跟前就像一头温顺的小绵羊，我都不太了解他还有这么火爆的一面，居然敢有理有据的挑战老六，并且一出马，就把老六驳的体无完肤。
我想缓和一下，笑着对老六说，“你当年上的啥大学呀？你一个一本的，还想挑战人家985的。”
老六也笑了，“我那学校确实不如小六的学校。”
“所以呀，你以后在家里就是陪小六吃喝玩乐，不要谈学习和社会经验的事儿。”
我得安慰小六，“小六，你以后不要啥事都听我们的，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但你爸说的也有道理，不要树敌就行了。”
小六气冲冲地跑到学习桌跟前坐下，我过去扒着他的肩膀，“别生气，你爸说的，有用的你就借鉴。当家长的都这样，都怕孩子将来走上社会会吃亏，总想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孩子。”
小六不看我，“给我扯张纸巾。”
我赶忙去茶几上扯了几张纸巾过来，又拿着小扇儿对着小六的后背和脖子扇着，“你瞧瞧，一激动身上的痱子都起来了。”
小六的情绪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我去厨房里炒菜，心里也不好过，小六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在我们跟前啰嗦，也不喜欢 情绪外露，从不把外面受到的委屈和受到的表扬回来和家长分享。
就像他幼儿园毕业，学校排练了一场晚会，要用纯英文表演《小红帽》，小六在里面扮演大灰狼，都排练好长时间了，这事他回来一句也没说过。
还是我邻居大姐说，“我今天去接孩子，看到小六他们在排演节目，穿的衣服好可笑呀。小六的英语说的真好。”
我真正见到小六上舞台，晚会上他又改演小红帽了。
无论我怎么问，“老师怎么想着让你演呀？”
小六说，“没啥意思，我一点儿都不想演。”
小六上大学得了奖学金回来也不告诉我，有天晚上我俩出去逛街，小妞想喝奶茶，我说没钱。
小六说他请我。
“你哪来的钱呀？”
小六说奖学金的3000块钱。
我搂着小六的脖子一蹦八尺高，小六淡定的说，“别给别人说，你也别太高兴，就这一次，以后不可能得到了。”
我侄女小秀就说过，“小六被你们管的太狠，没有一点男孩子的猛劲。”
我还在心里暗笑她：“你家的男孩子够猛劲，你咋老往亲戚家送呀，自己看着就够了。”
吃饭的时候，我给老六倒杯椰汁，给小六倒杯山楂汁，“来，咱干一个。”
我用的杯子是小六初中时逛夜市买的，那天晚上小六回来，从兜里掏出来两个造型很独特的小瓷杯，“妈，给你当酒杯。”
“你咋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我惊喜的问。
小六笑，“在地摊上我看一眼，就买了，5块钱一个。我知道你喜欢瓷器，平时去超市，你站在盘子碗跟前老是看。”
小六大一第一个寒假，给我买个包，进门打开行李箱就掏给我，“妈，我知道你喜欢这种小布包。”
我故意把杯子放在小六的杯子上面，轻碰一下。
小六哈哈哈笑，“妈，哪有你这样碰杯的？”
“我年长。”
“那也不能把你的杯子坐在人家杯口上呀？”
老六笑，“她从不按常理出牌。”
小六的性格也有点随我，不计较，遇事能及时翻篇，十几分钟前和老六理论，委屈的哭鼻子，这会又和老六聊起来了，“爸，今儿个周末，你晚上不会还有应酬吧？咱好久没斗地主了。”
“你猜对了。”老六说昨天就定下了，不在家吃晚饭。
饭后老六主动洗碗，我假装没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