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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又出门了,这次去的是福建泉州。关于福建和泉州的历史故事,去年写过一篇《福建和台湾一体,才能利益最大化》,这里就不再重复了,这篇文章主要聊一下我在泉州的见闻和感想。刚落地泉州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去吃了地方特色名菜——牛鞭炖番鸭,泉州的一位老哥说这道菜大补,建议我们多吃一些......好嘛,当天晚上就有两人止不住的流鼻血,另一人燥热的睡不着,我是第二天开始扁桃体发炎。接下来的几天,我狂灌矿泉水,但丝毫没有降火的迹象。因为,每天吃的菜都是热性的——例如姜母鸭里有大量的姜片,卤面类似江浙的笃烂面、面线糊和江浙的豆腐汤差不多,但胡椒的味道非常明显,吃完以后,嘴里有麻麻的感觉。就这样,我的上火症状没有缓解,又在海边吹了狂躁的海风,终于发展成风热感冒了。泉州的菜品向这个方向演化,我猜想,原因在于泉州比较潮湿,当地人需要吃一些热性的食物,用来驱逐体内的湿气。泉州的开元寺、西街、古城自然是要看的,郑成功和施琅也一定要祭拜。听泉州当地人说,虽然郑成功和施琅都是收复台湾的英雄,但他们非常崇敬郑成功,不怎么尊敬施琅。两人在市民心中的地位不同,原因有二——郑成功是击败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属于驱逐外侮,施琅是击败明郑政权收复台湾,属于中国内战。郑成功收复台湾以后,统帅数万大军东渡,为祖国镇守海疆,而施琅收复台湾以后,回到大陆升官晋爵,并在泉州修建了春、夏、秋、冬四座私人园林,享受泼天的富贵。这一内一外、一公一私,造就了郑成功和施琅的不同地位。公者千古、私者一时,永远是至理名言啊。另外,由于郑成功诛杀了施琅的家人、施琅灭了明郑政权,泉州的郑姓和施姓结下血海深仇,至今不通婚、不联姻、不交友,典型的世世代代老死不相往来。回程那天,机票定在下午,上午就有整段的时间,我便乘车45公里,看了明朝洪武年间修建的崇武古城,又到一公里外祭拜了最近几年非常火的“解放军庙”,见了曾恨奶奶。
“解放军庙”的起源是1949年9月17日。那天上午10点,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0兵团28军84师251团的官兵,到泉州的西沙湾进行登陆训练,结果遭遇6架国民党战机的突袭,枪弹和炮弹不断的落到沙滩上。刚从新加坡回国的13岁女孩曾阿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便在沙滩上拼命奔跑哭喊。见曾阿兴受到惊吓,附近的5名解放军战士便扑向她,用身体挡住飞来的弹片,保护住年幼的曾阿兴,但5名解放军战士全部牺牲。此战过后,解放军战士共牺牲24人。曾阿兴为纪念解放军的救命之恩、铭记敌人的仇恨,随即改名为曾恨。再过半个世纪,曾恨已年近花甲,但西沙湾的惨烈景象,她始终不能忘记,于是她四处筹集资金,在1996年建成“解放军庙”,供奉着当年的24名烈士以及牺牲在西沙湾的另外3名烈士的英灵。次年,曾任第10兵团司令员的叶飞将军,听说此事,便亲笔为解放军庙写下题词:“为了人民,死的光荣。”当世人的信念汇聚到一起,凡人亦可涌现神光。曾恨奶奶至今健在,但耳朵基本听不见了,每天坐在庙里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祭拜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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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号称“半城烟火半城仙”,原因可能是泉州至今仍有6000余座庙宇,供奉着佛、道、儒、天主、新教、伊斯兰、摩尼、印度、犹太等宗教的500余座神祇。人神共处,各占其半,便是半城烟火半城仙。泉州的宗教多元,香火鼎盛,我觉得和泉州的历史有关系。以公元4世纪的“永嘉南渡”为起点,中原士族开始迁徙南下,到八闽大地定居。那些迁徙到泉州的人,因为怀念故土,便用晋朝的国号,把最大的河流命名为晋江,用晋朝的国都洛阳,把另一条重要河流命名为洛阳江。此后数百年,中原动荡不休,士族一批又一批的迁徙南下。到了唐朝中期,福建便有了9万户人口,其中泉州占2.45万户。北宋神宗时期,泉州人口更是暴涨到20万户,将近百万人。人口增长等同于劳动力增长,这原本是好事,问题在于,福建的山地丘陵占90%,可用来农耕的土地非常少,世人称为八山一水一分田。泉州也是如此,大部分地方是山地丘陵,只有沿海一带地势平坦,适合农耕。但迁徙南下的中原士族,把中原的佛教也带到泉州,导致泉州成了“泉南佛国”,泉州仅剩的可耕田地,又被这些佛教寺庙占去70%。就这样,泉州出现人多、地少的社会生态。为了生存下去,泉州人只能出海东渡,到海洋上讨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下,前赴后继的泉州人逐渐发展出世界顶尖的造船业,并开辟出近至台湾、朝鲜、日本、菲律宾,远达印度、波斯湾、非洲东海岸的远洋航线,通过出口丝绸、瓷器、铁器、进口香料,赚到丰厚的利润,富甲东南。
北宋时期,泉州便成为“东方第一大港”,同时也是全国的丝绸重镇,地位和杭州不相上下。南宋时期,泉州和58个国家建立起通商关系,成为南宋最繁荣的经济中心,翰林学士李邴就在诗里写道:“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元朝时期,马可·波罗护送阔阔真公主远嫁伊尔汗国,路过泉州时大为震撼,在《行记》里写道:“刺桐是世界上最大的港口之一,大批商人云集这里,货物堆积如云,的确难以想象,这里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非常丰富。”既然泉州和世界各国都发生了商业关系,那么中国文化必然会沿着远洋航线散播到世界各国,世界各国的宗教、文化、风俗也会沿着远洋航线传入中国、落地泉州。换句话说,商业繁荣和文化多元是孪生兄弟,相伴而生,相伴而亡。世界各国的宗教文化落地泉州是一回事,泉州人民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那泉州人民为什么要接受呢?答案可能是,海洋经济的风险逼泉州人民接受的。中国自古就是以农业经济为主的国家,而农业时令是固定的、土地产出是固定的,农民只要按部就班的耕种,就能在秋天收获一定产量的粮食。除非发生天灾人祸,否则不会轻易打断这一过程。于是,内陆地区的中国农民便接受了单一的、有序的、稳定的儒家礼教,并在儒家礼教的规训下,建立起幅员辽阔的王朝。海洋经济固然也有规律可循,但和农业经济相比,海洋经济有更大的不确定性。出海会不会遇到大鱼、会不会遭遇大风浪、会不会遇到海盗、会不会船毁人亡......在扬帆起锚的时候,这些都是未知数。换句话说,要用不太发达的技术在海洋经济中收获成果,运气占很大的比例。既然冥冥之中的运气能决定人的生死祸福,那么泉州人便有了极大的不安全感。为了消弭海洋经济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们就需要一些精神寄托,支撑他们继续出海远航。泉州人选中的精神寄托,便是来自世界各国的宗教。在那些经常出海远航的泉州人看来,神祇无所不能,进庙磕头烧香总是没错的,这么多神祇,总有一个能保佑我平安吧?如果我把各路神祇都拜一遍,还是没有平安归来,那也认了,死的心服口服。在这样的背景下,泉州就成了“半城烟火半城仙”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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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庙宇神祇相配套的,是泉州的地方宗族。短短几天时间,我在泉州就见到三场大型祭祖活动,晋江梧林传统村落的蔡氏家廟也修的金碧辉煌,大门两侧有一幅联子——温陵山水万重,尽收入吾家眼界。青阳烟火千户,独占此高峰顶头。横批,自唐世家。
不到福建、不到泉州便不能体会宗族的厉害,尤其对我这种北方人来说,宗族厉害到这种程度,简直是闻所未闻。那泉州为什么有宗族文化呢?原因之一,还是和远洋贸易有关。到庙宇里祭拜神祇,可以给出海谋生的泉州人精神寄托,但不能百分百保证他们就是安全的。他们出海以后,便远离大陆上的政府、法律、军队,一切世俗的安全保障都不再起作用。能保护他们安全的,唯有武器和同伴,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们的财产和货物,随时都可以是别人的。而在海洋那种法外之地,没有深度利益捆绑的同伴,也是信不过的,谁知道他是不是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这样一来,能信得过的同伴,便是血脉相连的宗族亲朋。毕竟,有血脉亲情这层关系,同伴觊觎你的财产也要顾及几分颜面,不好意思下死手。退一万步说,即便同伴谋财害命了,两家人也生活在一起,报仇是非常方便的。除了海洋上的安全以外,为了远洋贸易的长远发展,宗族亲朋也要抱团取暖。因为随着远洋贸易的发展,泉州人的商业规模越来越大、财富越来越大,这就需要在海外建立贸易站点,形成“采购、销售、结算”的综合商业网络。那如何保证泉州和海外贸易站点的联系呢?仍然是宗族亲朋最可靠。谁敢贪钱或者吃里爬外,族长可以直接和他留在泉州的家人算账。正因以上两点,泉州人做远洋贸易的时候,往往是一个宗族整体行动,赚了钱也要带回泉州,修房屋立宗庙,巩固宗族的根本,为子孙后代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泉州人修建的房屋用色大胆,远远望去就有鲜艳明快之感,有的大宗族甚至用皇室专用的黄色粉刷墙壁。如果是中原地区的人用皇室禁色,免不了来一场九族消消乐,但在泉州就没人管,用的人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而这正是泉州宗族文化兴盛的第二个原因,远离皇权,可以为所欲为。福建遍布丘陵又僻处东南,数千年来都是兵家不争之地。乱世的时候,枭雄们攻取浙江、江西以后,福建便能传檄而定。治世的时候,如果朝廷派兵来围剿较大的地方宗族,他们又能躲到山里,避开官军的锋芒。既然朝廷管不了福建的地方宗族,地方宗族又和远洋贸易紧密相连,那么历代朝廷为了节约统治成本,便对福建的地方宗族施行羁糜统治,听之任之。于是,福建经历的战争相对较少,那些兴盛起来的地方宗族,不容易被战争冲垮,可以一代一代的延续下来。就这样,庙宇神祇抚慰着泉州人的精神世界,地方宗族保障着泉州人的现实生活,二者共同为泉州人保驾护航,千年不绝。4
泉州的庙宇和宗族,至今仍然存在。庙宇倒没什么问题,人的精神总是需要一个寄托的地方,不寄托在庙宇神祇上,就要寄托在政治信仰上。相比起来,还是庙宇神祇更安全一些。但宗族就不一样了。很多基层村委的党支部书记,其实就是他们那个村、那个族的族长,和千百年前的前辈相比,只是换了一层皮而已。每当有什么需要集资的创业项目,他们打一个电话,就能从宗族同胞的手里拿到成百上千万。当然,如果出了青年才俊,宗族会提供学费和生活费,如果因年老失去劳动能力,宗族也会提供基本的救济,事实上做到了养老不用靠政府。这是一把双刃剑。从国家层面来看,强大的国力,永远源自原子化的个人和强势的政府相结合,只有这样,国家才能最大限度的攫取民力,集中力量办大事。地方宗族,可以说是国家强盛的绊脚石。但从个人来说,国家机器的强大,可能就意味着个人要负重前行,受了委屈也没有地方申诉,文景之治、开元盛世、仁宣之治、康乾盛世的亿万农民都是这么过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地方宗族便可能成为个人的保护伞,在一定程度上给个人的生活和命运托底。到底如何评价地方宗族,其实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