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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知道江西九江,是从两首唐诗开始的。其中一首是唐朝开元年间,弱冠之年的李白初游庐山,写下《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从此流传千古。另一首是唐朝元和年间,名满长安的白居易贬谪为江州司马,夜晚送客的时候,遇到同为长安流落至此的琵琶女,便写下感人肺腑的《琵琶行》。
此后千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成为高超音乐技艺的形容词,“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则让中年人回忆起青春往事,产生不甘、缅怀、悔恨等情绪,瞬间破大防。
但其实在诗词的九江以外,还有地理的九江、军政的九江、经济的九江。九江是江西省北部城市,正好处于鄱阳湖和长江的交接处,堪称江西的门户要地。因为长江是整个南方的天险门户,武汉在长江中游雄视华南,南京在长江下游坐镇东南,那么夹在武汉和南京之间的九江,自然也是长江重镇。乱世的时候,一旦夺取九江,便东可进取南京、西能攻拔武汉,向南又能扫荡江西,进而攻占大庾岭,威逼广东。
所以在地理层面上,九江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自从隋唐大运河开通以来,北京通过大运河可以直抵扬州,从扬州逆长江而上便到了九江,然后经鄱阳湖进入赣江,一路向南穿越江西全境,便可经大庾岭到广州,和东南亚各国联系起来。一条纵贯南北的水运贸易线,就此建立起来。在这条水运贸易线中,九江又处于长江、运河的十字中心位置,一旦九江有风吹草动,整个水运贸易线都要发生动荡,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在经济层面上,九江也是贸易线上的重要节点。正因为九江如此重要,九江便在历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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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是九江的军事地位初现端倪的一段时期。东晋初年,琅玡王氏的王敦出任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坐镇长江中游的重镇武昌。凭借这样的权势和地理,王敦成为威胁东晋安全的权臣,随时准备顺江而下,取司马氏而代之。公元322年正月,王敦终于下定决心,自武昌起兵,出师建康(南京)。王敦是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但所有人都清楚,“清君侧”只是掩人耳目的旗号,在“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背景下,只要王敦攻破建康,废除晋元帝司马睿,东晋江山到底姓什么,还不一定呢。但王敦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命参军桓罴联络谯王司马丞,请司马丞给他做军司,结果司马丞直接囚禁桓罴,和零陵太守尹奉、建昌太守王循、衡阳太守刘翼、舂陵令易雄共同起兵,讨伐王敦。
这样一来,整个湖南地区都站在王敦的对立面。王敦要巩固大后方,就必须依靠一个人——梁州刺史甘卓,因为甘卓的治所在襄阳,处于武昌的西北方向,正好控制着武昌的命脉。于是呢,王敦命参军乐道融到襄阳联络甘卓。王敦对乐道融寄予大希望,但王敦没想到,乐道融也对他不满意,于是在见到甘卓之后说了一句:“为君之计,莫若伪许应命,而驰袭武昌,大将军士众闻之,必不战自溃,大勋可就矣”,劝甘卓奇袭王敦的大本营武昌。
这个建议,甘卓听了,便和巴东监军柳纯、南平太守夏侯承、宜都太守谭该等人起兵讨伐王敦,交州刺史陶侃听到甘卓起兵的消息,也命亲信统兵北上,准备和甘卓等人的会师,共同讨伐武昌。然而,他们起兵的时间太晚了,3月初,王敦就攻破建康,进位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成为东晋一等一的权臣。
如何才能断绝王敦的生机,打中王敦的七寸呢?乐道融向甘卓提议道:“今分兵断彭泽,使敦上下不得相赴,其众自然离散,可一战而擒也。”那个时候,九江是寻阳郡,彭泽即鄱阳湖。
乐道融的意思是,讨伐王敦的义军放弃围攻武昌,直接奔袭寻阳(九江),切断武昌和建康的联系,把王敦的生存空间挤压在建康一带,逐渐消耗王敦的实力。
实事求是的说,乐道融的提议是符合实际的,但问题是,甘卓是天性宽和的士人,起兵讨伐王敦已经很勉强了,千里奔袭决战于两军之间,根本不是甘卓的长项。思考一番,甘卓便拒绝了乐道融的建议。乐道融见报国志向无法施展,不久就忧愤而卒,4月,王敦回师武昌,随即命襄阳太守周虑袭击甘卓,并诛杀甘卓全族。人的命运,都是自己争取的。仅仅因为不能判断形势,甘卓便放弃奇袭九江,不仅丧失了名流青史的机会,也葬送了全家人的性命。和甘卓相比起来,刘裕就非常清醒。
公元402年正月,经营荆州数十年的桓玄,自江陵(荆州市)起兵讨伐建康,准备完成其父桓温未完成的事业。向东进军的路上,桓玄原本有些忐忑,想着一旦战事不利就返回江陵,但走到寻阳(九江)的时候,桓玄发现没有东晋官军驻守,不禁心情振奋,追随桓玄的荆州将士也士气大振——
“桓玄发江陵,虑事不捷,常为西还之计。及过寻阳,不见官军,意甚喜,将士之气亦振。”
没有东晋官军驻守,说明寻阳是一座空城,桓玄轻松控制寻阳,便拥有进可攻退可守的余地,再不济也能挤压东晋的生存空间。而东晋的直属精锐北府兵,因为其统帅刘牢之害怕狡兔死走狗烹,决定养寇自重,不愿意和桓玄决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桓玄既得地利又得人和,同年3月便攻破建康,进位总百揆、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荆江三州刺史,假黄钺,随即逼死刘牢之,次年12月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楚。和王敦一样,桓玄篡位也是不得人心的。
公元404年正月,即桓玄称帝的一个月后,刘牢之的亲信大将刘裕和刘毅、何无忌、诸葛长民等北府旧将结盟,在京口起兵讨伐桓玄,并一战击破桓玄的精锐军队,逼的桓玄逃回江陵,而刘裕进位使持节、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徐州刺史,成为东晋最大的权臣。
随后,刘裕命刘毅、何无忌统兵追桓玄,桓玄命武卫将军庾稚祖、江夏太守桓道恭迎战,两军在寻阳遭遇,爆发了一场大战,桓玄军大败而回。
刘裕占据寻阳,便拥有攻取江陵的前进基地,桓玄失败的命运已注定了,而刘裕在这样的基础上代晋称帝,建立起南宋政权。
魏晋南北朝的历史上,自西向东沿江而下,经寻阳攻克建康改朝换代的,萧衍是难得一见的成功案例。南齐末年,皇帝萧宝卷荒淫无道,朝野人心离散,于是在公元501年正月,镇守襄阳的雍州刺史萧衍联合南康王萧宝融、西中郎长史萧颍胄、冠军将军杨公则,共同起兵讨伐建康。起兵以后,南康王萧宝融登基称帝,萧颍胄以尚书令的身份留在江陵辅政,萧衍则统帅大军东征,用数月时间攻克武昌,8月就到了寻阳。萧衍非常清楚寻阳的重要地位,便命骁骑将军郑绍叔留守寻阳,专门叮嘱道:“卿,吾之萧何、寇恂也。前塗不捷,我当其咎。粮运不继,卿任其责。”可见,萧衍给郑绍叔的任务就是固守寻阳,确保大后方的安全,以及粮食兵员的运输畅通。
有了郑绍叔的后勤保障,11月,萧衍便攻破建康,威震江南。差不多同一时间,和萧衍地位相等的萧颍胄去世,萧宝融又无功无才,于是萧衍成为江南威望最高的人。公元502年,萧衍登基称帝,建立南梁政权。寻阳(九江),就这样不断改变着魏晋南北朝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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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末年,各路义军大都集中在淮河、长江一带,九江成为真正能决定天下兴亡的战略重镇。那个时候,九江名为江州。公元1358年,天完政权的平章政事陈友谅攻克安庆、龙兴(南昌)、邵武、吉安、抚州等地,几乎占领了湖广、江西全境,号称“江以南惟友谅兵最强。”为了统治这么庞大的地盘,陈友谅还把治所迁到江州,亲自坐镇这个战略重镇。不久后,天完皇帝徐寿辉准备迁都龙兴,结果走到江州的时候,陈友谅扣留徐寿辉,决定以江州为天完政权的都城,随即自江州出发,讨伐应天(南京)的朱元璋,并在采石矶诛杀徐寿辉,登基称帝,改国号为汉。朱元璋见陈友谅的军威雄壮,不能硬拼,便命康茂才以故交的身份给陈友谅写信,把陈友谅引诱到龙湾,两军爆发“龙湾大战”,陈友谅大败而回。
随后,朱元璋发挥出“趁你病要你命”的风格,亲自统兵逆江而上追击陈友谅,直到攻克江州才停下脚步,然后命大军四面出击,接连夺取南康、建昌、饶州、蕲州、黄州、抚州。
陈友谅在江西无法立足,被迫逃往武昌。
朱元璋夺取江州,意味着陈友谅在江南争霸中失去战略主动权,处于守势,前途非常不明朗。于是在公元1362年正月,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带着龙兴投降朱元璋,朱元璋改龙兴为洪都,命朱文正、邓愈镇守。而随着江州、洪都被朱元璋收入囊中,江西门户大开,地方州县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袁州、瑞州、临江、吉安便纷纷脱离陈友谅,归附朱元璋。就这样,朱元璋通过攻克江州,夺取了整个江西。大好的局面迅速崩塌,陈友谅自然是不甘心的。公元1363年4月,陈友谅统帅全部精兵强将包围洪都,准备以此为突破口,打一场翻身仗,重新夺取江西,控制朱元璋的上游。
结果,朱文正坚守洪都将近3个月,7月,朱元璋亲自统兵营救洪都,然后和陈友谅爆发了“鄱阳湖大战”,陈友谅战死,朱元璋取得江南争霸的决定性胜利。次年2月,朱元璋亲征武昌,陈友谅之子陈理出城投降,朱元璋把湖广纳入麾下,成为江南最强者。回顾元朝末年的这段历史,可以说,陈友谅占据江州的时候,就是长江以南实力最强的枭雄,一旦失去江州,便失去和朱元璋争锋的资本,而朱元璋攻克江州,一举赢得整个战争的主动权。
实事求是的说,鄱阳湖大战以前,如果陈友谅重点进攻江州,说不定还有翻盘的机会,但他舍弃江州跑去围攻洪都,即便打赢了,也不能改变整个战争的格局态势。就这种抓不住主要矛盾,想到哪里打到哪里的人,输给朱元璋并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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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大一统的社会生态深入人心,和平发展成为主流,于是九江的军事地位逐渐褪色,经济地位逐渐巩固。尤其是清朝实行广州一口通商的政策,彻底奠定了京杭大运河—长江—赣江—大庾岭—广州贸易路线的独尊地位,九江处于这条南北贸易线和长江东西贸易线的交接处,便拥有了货物中转站的地位。那时的江西设立南北两个关卡,其中一个是粤关,抽取江西和广东之间的商税,另一个就是九江关,抽取江浙和两湖之间的船税。以运河南北贸易线和长江东西贸易线的运量,可以想见,九江关的船税必然是天文数字,能撑起九江经济的半壁江山。
正因为九江的经济地位非常重要,晚清以后,九江就被英法美等列强给看中了。公元1861年,英国出动七艘轮船进入九江水面,和江西签订《九江租地约》,把九江城外的150亩土地划为英租界,开始兴建领事馆、工部局、巡捕房等衙门。随后,美国永久租借九江城外的59亩土地,法国传教士在琵琶亭旧址建立教堂,把殖民的触角伸向中国内陆。
这些事统称为“九江开埠”,从此以后,九江成为外国列强殖民江西的基地,以及向武汉、重庆开拓势力范围的桥头堡。对于九江来说,开埠是有利有弊的。利处在于,清朝改一口通商为五口通商以后,长江东西贸易线,逐渐取代运河南北贸易线,不仅广州在经济方面失去独尊的地位,江西的赣江两岸也日渐衰落。在这样的背景下,九江开埠便是彻底融入长江东西贸易线,同时也和英美的世界市场联系起来。
这样一来,九江直接成为江西的经济中心——“米谷、瓷器、茶叶、夏布、纸、竹木、钨以及植物油等,均有大宗出口,价值动辄百万,悉皆由此传入长江各口,行销国内外。九江各大码头及货栈,悉皆堆货垒垒,转运站、报关行、押款钱庄,以及各种行栈庄客,林立栉比,较之南昌,有过之而无不及。”
截止到1915年,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九江的进出口贸易总额达到4023万关平两,1916年“南浔铁路”建成通车,九江和南昌的交通更加便捷,于是到全面抗战爆发前,九江的进出口总额一度达到7014万关平两。也就是说,“九江开埠”让九江经济有了质的飞跃。
而随着九江的中外商人越来越多,他们便在风景秀美的庐山,修建数百幢不同风格的别墅,用来避夏消暑,以至于庐山和北戴河、莫干山、鸡公山并称为中国四大游览胜地。庐山,就这样成为近代风云汇聚的地方。
九江开埠的弊端在于,九江转型为单一的长江贸易线重镇以后,完全是依附上海的,不论九江的经济多么繁荣,都无法辐射到江西全省。而且自九江出口的都是纸张、烟草、夏布等手工业品,进口的却是化工、香烟、钟表等工业品,进出口的货物质量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所以在江西日渐衰落的时代背景下,九江的繁荣其实是畸形的繁荣,看似繁花锦簇,实则是无根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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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九江的历史,我们就能明白,一些近代重大事件的基本逻辑。例如1927年,我党决定发动南昌起义,叶挺和贺龙的部队,便是自武汉开赴九江,会见谭平山等人以后,再到南昌举行起义。这条路线和古代的行军、贸易路线几乎完全重合。例如蒋介石掌权以后,创办“庐山军官训练团”,并经常到九江召开军事会议,这和陈友谅坐镇江州,其实是不同时代的同一件事。蒋介石和宋美龄,把庐山的一幢英式别墅改为“美庐别墅”,则是继承了中外商人钟爱庐山的习俗。
新中国成立以后,庐山因三次大会,名声超过九江——第一次是1959年,教员等领导同志乘坐轮船,自武汉启程,用一天的时间抵达九江,随后登上庐山,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彭总因为一份万言书,得罪了一线工作的同志,由此扭转了会议的方向。第二次是1961年,教员在庐山召开会议,讨论工业、粮食、财贸、教育等问题,并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总体方针,开始调整国民经济。
第三次是1970年,原本准备讨论国民经济的年度计划,结果林总不顾议题,极力主张设立国家主席。这样的行为,给他一年后的蒙古单程游埋下伏笔。所以啊,九江从来不是一座低调的城市,在漫长的千年历史上,九江无数次决定了天下的兴亡,改变了历史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