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诗,是需要一点阅历才能读懂的。
比如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学生时代读到的是诗情画意、意境高远。
人到中年,才惊觉:
落笔的人,究竟吃过多少难熬的苦,才能写出这样一份释怀?
身处盛唐的王维,一辈子活得谨慎规矩。
比起李白的肆意挥洒,他的人生状态,反而更接近咱们这群普通人。
起起落落,忙忙碌碌,事情填满了每一天;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偶有所得内心也是无比焦虑,无比疲惫。
但有趣的是,明明也经历了这样的一生,王维却自带一种活得很顺,自在从容的气质。
这是一种难得的本领,或许就是他被称为“诗佛”的原因。
家庭巨变、职场断崖、时代碾压,这是每个现代人,都大概率会经历的坎坷。
王维当年也是一关关闯过。
须知活着就是历练,日子总有波澜,退无可退,只有向前。
如果你也想过得处变不惊,有滋有味,或许可以来王维的故事中找找答案。
若想超脱成“佛”,且随文字,前往历史烟尘中的大唐……
王小波说,生活就是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千年前的王维深以为然。
他的父母都出自于顶级世家“五姓七望”,但几代人官职低微,父亲始终升迁无望,在郁郁不得志中,英年早逝。
那一年,王维九岁,身为长子,他知道这个家的重担已经落在自己肩头。
所幸他是有天分的,小小年纪就能吟诗,十几岁又到京城闯荡,凭着艺术才华,结交了许多达官显贵,小有名气。
如果在其他朝代,王维或许能众星捧月,活出一番气象,可惜他活在盛唐。
那时天才浩浩荡荡:李白、杜甫、岑参、孟浩然、高适、王昌龄……
群星闪耀的年代,没谁可以独占鳌头。
整日混迹于贵族中间,王维见识过他们的穷奢极欲,也见过他们违心说着奉承言语,写着吹捧文章。
和每个在外打拼的年轻人一样,看尽繁华后,回到孤身一人的住处,却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长夜漫漫,在焦虑和迷茫中煎熬,思乡之情无法排遣,也只能在重阳那日写下这首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再后来得了科举名次,尽管他的才华毋庸置疑,但因和高层关系密切,还是传出了流言。
可那又怎样,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自己终于做了官,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读过他的诗的人都懂:他未必喜欢做官,更向往隐居田园。
但他不是放浪形骸的陶渊明,做不到放任家人吃不饱、穿不暖,受人冷眼。
也不是富二代出身的李白,能千金散尽还复来。
从一开始,他最大的野心,就不是什么清高名声,更不执拗于留名千古。
他只想给全家谋一个好生活,而已。
很多人的日子过不好,就在于他们总是既想要无拘无束,又渴望功成名就。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如果总沉溺于梦想,注定走不好脚下的路。
人活一世,有个靠谱的方向,并为之努力,就已经赢过世间七八成的普通人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王维以为尘埃落定,前途光明的时候,一桩祸事从天而降。
王维的官职是太乐丞,掌管朝廷重大场合使用的舞乐。上任没多久,属下伶人违规表演了专供皇帝享用的舞黄狮。
这是重罪,还牵扯到了皇室内斗。
王维最终的下场,是被贬为济州参军,远离了权力中心。
换成李白的个性,怕是会直接辞职;
换成杜甫的脾气,肯定会正面硬刚,挑破利益纠葛。
但王维的选择,是在诗里叩谢皇恩,称赞皇帝秉公处理。
执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你看,即使这个官做得如此辛苦,为了留在官场如此委屈,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心中有诗酒田园,更有柴米油盐。
他知道维持一个家族需要多少钱,知道必须待在朝廷里卖脸,家中后辈才有可能出头。
那个诗酒田园的梦,像是苦涩现实中的一丝慰藉。
让他在贬谪路途中,辗转反侧时,还能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疲惫生活中,人必须有梦想,人也应该有梦想,这是支撑我们的重要力量。
但首先我们要接受眼前的磨难,踏踏实实地生存下去,才有资格奢谈未来。
初次进入职场,就遭遇降职打击,远离繁华京城,看遍人情冷暖。
往后几十年间,他都自称是微官,在朝廷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事业的停滞,让他经常望着枯寂的山水,尽情抒发内心苦闷:
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到这时,他才理解曾经的父亲有多痛苦。
但他不能倒下,为了维持收入,他断断续续一直做官,偶尔也给别人当幕僚,做门客。
小妹日长成,兄弟未有娶。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妹妹们的嫁妆,弟弟们的聘礼,微薄的工资,这么多年也没存下积蓄。
生活咋就这么难?
就在王维为了世俗杂事,焦头烂额的时候,母亲为他安排了一桩亲事。
这位妻子,同样出身于名门崔氏,有良好的家教,却无奢侈的习惯。
这个没在史书留名的女人,陪王维熬过了许多年的寂寞,把他带出了虚无的泥潭,渐渐找回了那份体验自然的快乐。
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在各个州府,辗转颠簸,看遍沿途的风土人情。
这份感情说起来,没什么轰轰烈烈的,也正因平淡,而尤其动人。
出身名门的她,不嫌弃夫君的卑微;才子王维,也再从没起过风流的念头。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但老天就是看不惯王维平顺,信手一推,让妻子死在了难产的血泊中,未出世的孩子一并夭折。
我们无从知晓当时的王维有多心痛,只知道他后来再没有娶妻,再也没有后代。
或许,大喜大悲之余,他也终于看破,生命不过是一场体验。
比起一直忧虑将来,不如细细品味每一场经历中的感受,把那些好的感受,留在心中,当成宝物珍藏。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多年之后,王维再想到妻子,他依然会觉得那段日子很艰难,但还好有妻子陪在身边。
又三年,沉寂许久的王维,以崭新的状态,回到了京城官场。
在一代贤臣张九龄的赏识下,他的职场之路终于有了起色。
官拜右拾遗,侍奉皇帝左右,弟弟王缙与他同朝为官,又结识了与他并称“王孟”的另一位田园诗人孟浩然,收获精神知己。
从纠结和焦虑中走出的王维,落落大方,重新审视从前渴望的名利场,却不觉得欢喜。
他明白这不是他喜欢的人生,但这是他需要的人生,是一个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富贵。
情非得已,但王维愿意体验,从此开始了阅览天下的官宦之旅,从西北到江南,从中原到巴蜀。
他看遍了盛世的壮丽美景,也从各地的乱象中,敏锐意识到,盛世即将结束,但他不会像从前那样焦虑了,只是默默准备,直到乱世降临。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个人的力量,在时代面前,何其渺小,一个人的忧愁,在宇宙之中,也似微尘。
与其每天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内耗,不如尽情享受当下的幸福,用心体验生活给你的一切。
快乐和悲伤,不过是你“成佛”路上的修行,重要的,不是那一瞬间的刺痛,而是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因为母亲信佛,王维的性格中似乎也带着一点佛系。
人生后期,愈发明显。
自从奸臣李林甫独揽朝纲,国家腐败,王维便把更多心思,用在经营自己的生活上。
一艘速朽的巨轮,他既拉不住,也修不好,不如随它去
能管好自家的一叶扁舟,已是幸运。
开元二十八年,他因为公务南下,接连得知伯乐张九龄、挚友孟浩然的死讯,心如刀绞。
他感觉有些事情再不做就来不及了,比如自己的田园梦。
于是他在蓝田附近,物色了一片好地方,开始经营“辋川别业”,也就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别墅,用来修养身心,招待亲友。
他在这里度过了晚年大多数时光,非常知足快乐,这样的状态下,他的仕途居然越来越顺,扶摇直上。
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又要出意外了,老天看不得王维这么舒服,又给他上了两课。
天宝九载,母亲去世,王维水米不进,消瘦濒死。
他望着病榻上的母亲,那双慈爱的眼,也曾望过年幼的自己。
他想起父亲走得早,母亲如何在家族夹缝间,满怀苦楚,拉扯6个儿女,长大成人,开枝散叶。
他想起他走过的旅途中,遭遇过几座美丽的山,最终擦肩错过。而人生大概也是一趟无法回头的旅途。
父母、妻子、恩师、知己,就像那一座座美丽的山,总有别离之日,但相遇的美好,会永远留在心中,给予你不断向前,无限进步的勇气。
老天的第二课,是他早有预料的人祸。
安史之乱爆发,皇帝出逃,不知是担心在京城的弟弟,还是公务在身,王维困在了长安,被反贼俘虏。
反贼为了借王维以壮声势,硬塞给他一个大官。王维肯定不同意,但消息传出去,他的名声自然也就臭了。
通过假装得病、写诗明志,他传递出了自己的不情愿。
但也没为了所谓“清白”寻死觅活。
那不值得,也不是他的追求。
这桩无妄之灾,最终靠着弟弟牺牲自己,免去官职,换来了哥哥的平安。
但仅仅四年后,王维就上表,请求削去全部官职,放归田园,换弟弟重新做官。
他是真的累了,也终于可以卸下身上沉重的责任,把家族的重担交接给弟弟。
不纠结,不执迷,他做完了能做的所有事,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享受过人生。
正如一趟旅行,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结果,而是这一路的千滋百味的过程。
生如逆旅,他来过,他见过,他努力地书写过,不负此生。
诗佛王维,就此落幕。
王维去世的这年,他的妻子去世30年,母亲去世10年。
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打点好人间的一切,一身轻松,与她们欣然重逢。
人们总以为天才应该是李白那样的,狂放、孤傲、不食人间烟火。
但看完文章,你会发现天才王维,却是一副谨小慎微,规矩本分的模样。
他不因才华自傲,始终活在现实中,做一个本分的的普通人。
就如同今日读这篇文章的你我。
生而为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万事万物,从不以我们的个人意志而转移。
现实的发展,难免违逆你的预期,令你感觉失控。
身处这个社会,每个人都如同王维,总归要做不喜欢的事,扮演不擅长的角色。
于是,有人为此焦虑痛苦,有人愤懑不平。
而王维给出的答案,是苦中作乐。
你要去接受命运给你的安排,演好生活给你的剧本,更要保留一份初心,做灵魂的避难所。
王维写了一辈子诗,写明月皎洁,写草木幽深,写清风吹拂,写湖光潋滟,写夕阳西照,写一粒红豆。
他其实都是写给在藏在心底的自己的梦想,最终他也实现了这个田园梦。
看过他的故事,你会相信:
在人生这趟旅途中,有低谷,有隧道,但你终会穿越黑暗,抵达明亮的彼方。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