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十多岁开始“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她选择了诗,就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诗就是全部,就是唯一。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于北京时间10月8日揭晓,获奖者为美国桂冠诗人露易丝·格丽克。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让人震惊于她的疼痛。 她有着能把一个貌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转化为一个繁茂的神秘花园的能力。
格丽克是诺贝尔文学奖史上第16位女性获奖人,她将获得1000万瑞典克朗的奖金。
格丽克1943年生于美国纽约,目前居住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除了是一名诗人外,格丽克还是耶鲁大学的文学教授。
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写道,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格丽克是“因为她朴实无华的诗意之声,让个体的存在普世化”。
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文学院负责评选和颁发。自1901年至2019年,瑞典文学院已经颁发了112次诺贝尔文学奖,其中4次奖项由两位获奖人分享,累计获奖人116人。
在所有的获奖人中,15人为女性。最年轻的获奖人是英国作家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他于1907年获奖时年仅41岁。最年长的获奖人是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她于2007年获奖时已88岁。2012年,中国作家莫言获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个获得该奖项的中国籍作家。
2018年,由于瑞典文学院爆发性丑闻风波,该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被推迟到了2019年。2019年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将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
柳向阳:古希腊传统是露易丝·格丽克的主要面罩
关于露易丝·格丽克的写作资源与特质,新京报采访了中文译者柳向阳。
新京报:露易丝·格丽克诗中的哪些特质让你决定翻译这位诗人?
柳向阳: 从美国的诗歌传统来讲,她是从自白派过来的。她早期被称为后自白派,但是格丽克超越了自白派。我们知道自白派的几位重要诗人都自杀,格丽克跟他们一样都是有疾病的人,格丽克战胜了这些,从自己的生活中战胜了疾病。也因此,格丽克在诗歌中开辟了新路,就是我们能超越既往的东西。
她的诗歌主要是走“心理”这条路。她高二便辍学,因为厌食症、抑郁症、失眠症,她一直坚持心理治疗,所以她的诗歌走的也是心理这条路。
从整个西方文学来讲,她的诗歌是对古希腊的回归。我们如果把视野扩大,我们会说,西方文学有“二希”传统,其中一个就是古希腊。我觉得有必要有这样的回归,我们需要重新回到伟大的古典。
新京报:另一位著名英语诗人安妮·卡森也在诗歌中运用、回归古希腊传统,两位诗人有哪些异同?
柳向阳: 安妮·卡森的诗集在国内出版我是知道的。回归古希腊,格丽克是特别典型的,古希腊是她主要的面罩,有时候她的整本诗集都是古希腊的东西。但是她是在写自己的东西。
新京报:和自白派一样,她的写作是不是也是某种自我治疗?
柳向阳: 对。这是她诗歌中的重要意义。就像刚才说的,她的诗歌对应了自白派的传统,然后再超越。另外一个传统就是古希腊传统。通过这些方式来超越。借助古希腊传统做超越,要不然还是很难的。
就欧美文学来讲,需要回到这种非常好的传统。
露易丝·格丽克:灵魂应是随时飞起的鸟
阅读美国桂冠诗人露易丝·格丽克,震惊于她的疼痛。生命、死亡、情爱,这些文学与哲学的终极命题,如一颗颗黑珍珠闪现在格丽克的诗中,其诗歌黯淡的外表下掩映着一个沉沦世界的诗性之美。
假如露易丝·格丽克当初没有选择写诗,她会写什么?我想,她一定会去写短篇小说。当然,她不会是写故事的那种,而只能是那种叙述闪烁跳跃、善于构建微妙情境、对话若即若离、情节时隐时现、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终了的、场景会一片片地浮现于沉思边缘的暗影里的、谜一般的……小说。
那样的话,美国现代文学中就会多一位风格独异的短篇小说家,而少了一位卓越而又纯粹的诗人。那么,在格丽克很早就决心投身文学创作的时候,是否曾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呢?
我没读过格丽克的传记,也没看过多少关于她的资料,尽管从对艺术纯粹度的追求上来说短篇小说是最接近于诗的一种文学样式,但我还是能非常确定地相信,这种选择并未发生。最初,她只在写作与绘画之间进行过抉择。当然她放弃了同样喜欢的绘画,选择了文学。而文学对于她来说就意味着是诗。她从十多岁开始“就希望成为一个诗人”。她选择了诗,就像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诗就是全部,就是唯一。
天生的“极少主义者”
她是个天生的“极少主义者”。在“青春期中段”,她沉湎于一种尽可能少的进食状态而不能自拔,并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她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十六岁时,她终因厌食症不得不在临近高中毕业时辍学,接受心理分析师的帮助。
这段特殊的经历对于她来说至关重要,因为它几乎决定了她以怎样的思维方式去面对自己和整个世界,甚至也决定了她将以什么样的路径去成为诗人,用一生去写自己的诗篇。后来她说:“心理分析教会我思考。教会我用我的思想倾向去反对我的想法中清晰表达出来的部分,教我使用怀疑去检查我自己的话,发现躲避和删除。它给我一项智力任务,能够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
如果没有这样的自我拯救式的觉醒与领悟,她就将胎死于“瘫痪”之腹,而不会迎来自我的第二次诞生。因为只要接触过那些被抑郁症、厌食症囚禁的人就会知道,某种“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摧毁自己内在的一切,以及维系他们与世界的关系的一切。他们知道什么是自我的深渊,却无力从中跳脱而出。他们所缺少的,恰恰就是格丽克所拥有的那种精神意义上的平衡能力,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项智力任务”,因而也就无法获得那种能将“瘫痪——这是自我怀疑的极端形式——转化为洞察力”的能力。
一旦我能想象我的灵魂
我就能想象我的死亡。
当我想象出我的死亡
我的灵魂就死去。
这些我还清晰地记得。
直到六十多岁写的那首名为《回声》的诗里,她还在回味并反思自己早年的那种极为复杂而又残酷的内心体验。这样一种循环死结般的思维与想象的方式,足够为她制造一个无尽的深渊了。那么又是什么力量能让格丽克得以跃出深渊,摆脱那种自制的瘫痪状态和死亡的阴影,让她仿佛幻化为飞鸟容身于广阔天宇俯瞰她的那个废墟般的世界并使之重获新生的呢?如果我们将这仅仅归结为旺盛的生命力本身的作用会不会失之于草率和简单?因为要知道,旺盛的生命力在很多时候也会因为内陷坍塌而变成无法阻止的破坏力、转化为强烈的自毁欲望与行动,而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会为生命本身注入勃勃的生机。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 作者: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5月
或许,在某个异常清醒的瞬间她意识到,自我与其所处的世界的真正关系是同生共灭的,而不是彼此决绝孤立的,她不该把灵魂变成一个凸透镜置于阳光与自我之间形成那个致命的聚焦状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去俯视大地上的一切,其中当然也包括身处万物中的那个自己。她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而只是能量极为有限但却可以反复出现的平衡,作为体验者与思想者,她须将自己的洞察力发挥到极致。
但这注定是个异常痛苦的过程,就像自己孕育自己并生下自己,然后还要亲手剪断那带血的脐带、亲手拍打自己的柔弱身体直到发出哭声……作为生产者与诞生者的合体,她必须得经历双重极致的挣扎与痛苦。
她知道这是个非常悖论式的过程,人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开启了出生入死的时钟,然后破壳而出再次生下自己,就是向死而生的过程。生与死,始终都是交织在一起的,而你只是个见证者。而这也并不是什么答案,只不过是钟声回荡般的存在。因为作为见证者对于生与死的反复认知与体会,是会一直伴随着生命整个过程直到终结之时的。所以我们可以在格丽克早期诗作《棉口蛇之国》的结尾处看到这样的句子:
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
在永无终极答案的生命进程中,问题是注定会层出不穷的。对于格丽克来说,重要的永远不是探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式,而是赋予它以某种新的形式,就像河神帕纽斯为终止太阳神阿波罗对他女儿达弗涅的追逐,毫不犹豫地把她变成了月桂树。格丽克的月桂树就是她写下的诗。
重新剪辑后的诗,将“瞬间”变成花园
对于她来说,一首诗的出现和完成固然是一个事件,关于生与死、关于遥远的记忆、关于特殊的日常时刻、关于始终耐人寻味的神话与传说、关于微妙的童话与故事,也关于滞重的家庭与爱、永远关系复杂的男人与女人。但所有的事件都不是她真正要传达的那个事件本身,而至多只是某种关于事件的“预兆”。
看格丽克的诗,总会觉得她是在做出叙述着什么事情的样子,但读着读着,就会觉得这叙述的过程其实更近乎是一个个凝视的瞬间的复合,而不是为了让某个事件成为文字事实得以传播,她的“叙述”与其说是种呈现过程,不如说是某种凝神沉思的状态,对于她而言,在这种状态下发生的即是诗的生成,也是某个新的问题的生成,而不是想象赋形后的终结,它不寻求答案,甚至也不寻求回应,它只是像钟声一样回落在时空之中,期待着那些最为自然之物的共振,从某种意义上说,诗就如同她手中的一枚扁圆的石头,被她随手抛向湖面,或是旷野之地,而她拥有的则是之后出现的瞬间无际的寂静。
玫瑰,金鸡菊,还有,黑暗中,金色的
国会大厦圆顶
变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
没有细节,神话,原型,灵魂
充满了火,那实际上是月光,取自
另一个来源
——《月光中的爱》
在她诗中的那些画面或场景就像是用高速摄像机录下的画面,然后经她重新剪辑后生成的图像组合,它们是缓慢的,也是异常清晰的,是了无声息的,即使里面的人物会发声也不会改变这本质意义上的无声状态。她有着能把一个貌似微不足道的瞬间转化为一个繁茂的神秘花园的能力,这也是一种能把任何印象化身为茧然后再让其中的生命体破茧而出羽化成蝶的能力。
这些诗句无疑既体现了女性骨子里的那种极细微的敏感与不可预料的裂变冲动,也展现了超乎性别的对于生命悖论与秘密的不断反思、对虚无的执拗抗争、对此在的持久追问与领悟。其实,她在九十年代初写的那首《登场歌》里已然对自己的使命有过清晰概括: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看过
生与死,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本性
这些是证据,
不是秘密——
本文原载于2016年8月20日《新京报·书评周刊》。
鉴赏:诺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诗12首
露易丝·格丽克的阅读经验,开始得早,她从很小年龄起就想对人说话。作为一个儿童,她已能意识到那伟大的人类主题:时间,它哺育了失落、欲望、世界的美。
她逐字地记得自己一生中写下的大部分东西。比如她最早的诗作之一,大概在五六岁时,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如果猫咪喜欢煎牛骨/而小狗把牛奶吸干净;/如果大象在镇上散步/都披着精致的丝绸;/如果知更鸟滑行,/它们滑下,哇哇大叫,/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那么人们会在何处?”
△露易丝·格丽克
对她来说,写作并不是个性的倾泻,而是一种因为充满向往而变得高贵的生活,而不是一种因为成就感而变得宁静的生活。“在实际劳作中,则是一种训练,一种服役。或者,就用生孩子这个永远不会过时的比喻来说:作家是参与者,让事情更顺利:是医生,是助产士,而不是那个母亲”,格丽克如是说。
在下文中,我们精选了露易丝·格丽克的的12首诗歌,供读者一窥她的创作风格。
时间
总是太多,然后又太少。
童年:病中。
在我的床边上有一只小铃铛——
铃铛的另一边,妈妈。
疾病,灰雨。小狗始终在睡觉。它们睡在床上,
在床头,我觉得对于童年
它们很明白:最好一直懵懵懂懂。
雨在窗户上形成灰色长条。
我拿着书坐着,小铃铛放在旁边。
没听到一点儿声音,我让自己模仿一个声音。
没看到精神的任何标志,我执意
生活在精神之中。
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
一月又一月,在一日之内。
事物成了梦,梦成了事物。
后来我好了;铃铛回到橱柜里。
雨停了。小狗站在门口,
喘着气到门外去。
我好了,后来我长大成人。
而时间继续——就像那场雨,
那么多,那么多,仿佛一种无法移走的重负。
我是个孩子,半睡半醒。
我病了;我被人保护。
我活在精神的世界之中,
灰雨的世界,
失去的世界,回忆的世界。
然后,突然,太阳闪耀。
而时间继续,甚至在一无所剩的时候。
那感受的成了记忆,
那记忆,成了感受。
劳累
整个冬天他睡眠。
然后他起来,他剃须—— 花了很长时间又成为一个男人,
镜子里他的脸上覆盖着黑须。
此刻大地像一个女人,等待着他。
一种巨大的希望感——是它将他们结合一起,
他自己和这个女人。
如今他必得去整日工作,证明他配得上他所拥有的。
中午:他累了,他渴了。
但如果他此刻放弃,他将一无所有。
汗水布满他的背和双臂
像他的命从他里面涌出
无可替代。
他干得像头牲口,后来
像一架机器,没有感觉。
但那结合将永不破裂
虽然如今大地回击,在夏日炎热里疯狂——
他蹲下,让灰尘从手指间漏下。
太阳落下,黑暗到来。
如今夏天结束,大地严酷,寒冷;
路边,几处零星的火燃着。
无物保留爱,
只有生疏和仇恨。
△露易丝·格丽克
来自一份杂志
一次,我有一个爱人,
两次,我有一个爱人,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在间歇里
我的心修复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只小虫。
我的梦想也修复了它们自己。
后来,我意识到我正过着
一种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费的——
再后来,我和你开始通信,发明
一种完全新的形式。
遥远距离之上的深度亲密!
济慈与芬妮?布朗恩,但丁与比阿特丽斯——
一个人不可能发明
一种扮演旧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给你的信保持着
无瑕疵的讽刺,冷漠
但直爽。同时,我在脑子里
写不一样的信,
其中一些变成了诗。
如此多的真实感觉!
如此多的关于激情渴望的
热烈宣言!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而突然,那种形式坍塌了:我
无法保持纯洁无知。
多么悲伤: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作为某个我已经变得
深深依恋的人,也许
是我从来没有的兄弟
来真正了解,或是以后回忆的
那种可能。
多么悲伤,一想到在一无发现之前
死去。一想到
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是那么无知,
看事情只从一个角度,像狙击手。
而且有那么多事情,
关于我自己的,我从来没有告诉你,
这些事情也许会影响你。
那张我从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来简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爱情。但那支箭
一直击中镜子,又返回来。
而那些一直将我们隔离的信
没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实。
多么悲伤地,你从来没有想像过
这些,虽然你总是回信
那么迅速,总是同样难懂的信。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甚至在我们的案例里
事情从来也没有脱离底线:
它是曾经尝试过的一件好事情。
如今我还保留着那些信,当然。
有时候我会花上几年的价值
反复读,在花园里,
伴着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时候,我感觉到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极其深邃而广阔。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爱之诗
总有些东西要由痛苦制作而成。
你妈妈织毛线。
她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
它们曾作为圣诞节礼物,它们曾让你暖和
当她一次次结婚,一直带着你
在她身边。这是怎么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颗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还能回来。
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们
像一面又一面砖墙。
登场歌
从前,我受到伤害。
我学会了
生存,作为反应,
不接触
这个世界:我要告诉你
我想成为——
一个倾听的装置。
永不迟钝:安静。
一块木头。一块石头。
我为什么要分辩,论证,让自己疲惫?
那些人正在其他床上呼吸,
几乎无法明白,因为
像一个梦
无法控制——
透过百叶窗,我观察
夜空里的月亮,阴晴圆缺——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如今我已经看到
出生和死亡,我知道
对于黑暗的自然界而言
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
白百合
正如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在两人间造一个花园,像
一床星斗,在此
他们留恋着这夏天的夜晚
而夜晚渐冷,
带着他们的恐惧:它
可能结束一切,它有能力
毁坏。一切,一切
都可能迷失,在香气中
细长的圆柱
正徒然地升起,而远处,
一片巨浪翻腾的罂粟之海——
嘘,亲爱的。我并不在乎
我活着还能回到多少个夏天:
这一个夏天我们已经进入了永恒。
我感到你的双手
将我埋葬,释放出它的辉煌。
夏天
记得我们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时我们多么强壮,为激情而眩晕,
躺着,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是夏天,
似乎万物一瞬间都已经成熟。天那么热,我们完全赤裸。
有时风儿吹过;一树柳枝轻拂窗口。
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
床像一张筏;我感到我们在漂流远离
我们的本性,向着我们一无所见的地方。
先是太阳,然后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过那棵柳树,闪耀。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圆圈结束了。慢慢地,夜变冷;
低垂的柳叶
变黄,飘落。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独,虽然我们从来不曾说起它,
说起遗憾的缺位。
我们又成了艺术家,我的丈夫。
我们能够继续旅程。 预兆
我会骑马与你相会:梦
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
而月亮在我右边
跟着我,燃烧。
我骑马回来:一切都已改变。
我恋爱的灵魂悲伤不已
而月亮在我左边
无望地跟着我。
我们诗人放任自己
沉迷于这些无休止的印象,
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
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深层的需要。
在咖啡馆
厌倦世间是自然的。
如果你已经死了这么久,你很可能也厌倦了天堂。
在一个地方,你可以做你能做的,
但不久后,你穷尽了那个地方,
于是你渴望被营救。
我的朋友有些很轻易地陷入爱情。
差不多每年一个新的女孩——
如果她们有孩子,他也不介意;
他也会爱上孩子。
所以我们其他人都对他刻薄,而他依然故我,
富于冒险,总在进行新的探索。
但他憎恨搬家,所以那些女人必定来自这个地方,或附近。
差不多每个月,我们会一起喝咖啡。
夏天,我们会绕着草地散步,有时远到山边。
即使他遭罪时,他仍是兴致勃勃,一身的快乐。
部分是那些女人,当然,但并非仅此而已。
他搬进她们的房子,学着喜欢她们喜欢的电影。
这不是表演——他真地去学,就像有的人去烹饪学校学烹饪一样。
他用她们的眼睛看待一切。
他不是变成她们那样,而是她们可能的那样——
如果她们没有陷在她们自己的个性里。
对于他,他的这个新的自我是解放,因为它是被创造的——
他吸收她们的灵魂根植其中的基本需要,
他经历这些带来的仪式和偏好,作为他自己的——
但他和各个女人生活时,他完全地居于各个版本的
自我之中,因为它是不为通常的羞耻和焦虑所伤害的。
当他离开时,女人们被摧毁。
最终她们遇到一个满足她们所有需求的男人——
没有什么事她们不能跟他讲。
如今她们再遇见他时,他是一个密码——
她们过去知道的那个人不复存在。
她们遇到他时,他进入存在,
当一切结束,当他离开,他就消失了。
几年后,她们消除了他的影响。
她们告诉新男友,那是多么令人惊叹,
就像与另一个女人生活一样,但没有恶毒,没有嫉妒,
而是有一个男人的力量,一个男人头脑的清晰。
男人们原谅这些,他们甚至微笑。
他们抚弄着女人们的头发——他们知道这个男人并不存在;
他们难以感觉到竞争。
虽然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朋友,一个更敏锐的
观察者,但你不能发问。当我们交谈,他是坦率而敞开的,
他一直保留着我们所有人年轻时都有的那种强烈。
他公开谈到恐惧,谈到他憎恶自己身上的品质。
而他是宽宏大量的——他知道我只是旁观。
如果我沮丧或生气,他会倾听几个小时,
不是因为他强迫自己,而是因为他感兴趣。
我猜这就是他与女人们相处的方式。
除了他从未离开的朋友们——
跟他们,他一直尝试站在他的生活之外,把它看清楚——
今天他想坐下;有很多话要说,
对于草地来说太多了。他要面对面,
跟某个他一直熟悉的人谈一谈。
如今他在一种新生活的边上。
他眼睛发亮,对咖啡不感兴趣。
尽管是日落时分,对他
太阳又在升起,田野里流溢着晨曦的光亮,
玫瑰色,迟疑不定。
这些时刻他是他自己,不是他睡过的女人们的片断。他进入她们的生活正如你进入一个梦,没有意志,而他活在那里正如你活在一个梦里,无论它持续多久。早晨,你根本丝毫都不记得那个梦,丝毫都不记得。
在集市
有两个星期他一直注视着那个女孩,
他在集市上看到的女孩。她二十岁,也许,
正喝着咖啡,在下午,暗色的小脑袋
俯在一本杂志上。
他从集市对面注视她,假装
正在买什么东西,香烟,也许一束花。
因为她不知道这些,
此刻她魔力非凡,融合于他的想象力的需要。
他是她的囚徒。她用他想象的口音
说着他给她的词语,低调而轻柔,
一种南方口音,既然那暗色头发必定来自南方。
很快她将认出他,然后开始期待他。
也许以后她的头发每天都将洗得鲜亮,
然后他们将成为恋人。
但他希望这些不要马上发生
因为无论她现在对他的身体、他的情感施以何种魔力,
一旦她托付终身,她将再无魔力——
她将缩回到恋爱中的女人都会进入的
那个私人情感世界。而生活那里,她将变得
像一个失去影子的人,一个不在这世界上的人;
如果那样,对他几无用处,
她活着或死去,几乎无关紧要。
通道
那儿有一扇敞开的门,你能看到厨房——
总有美妙的味道从那里飘来,
但使他瘫软的,是那个地方的温暖,
中间的火炉散发着热——
有些生活就像那样。
热在中心,如此持续不断,没人对它略加端详。
但他抓着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同的门,
而在另一边,温暖并没有等待着他。
他自己创造温暖——他和酒。
第一杯是正在回家的自己。
他能嗅到炖牛肉,红葡萄酒和橙皮混合着牛肉的味道。
妻子在卧室里唱歌,哄孩子们睡觉。
他缓缓地饮,等妻子打开门,手指在唇边,
等她急切地向他冲过来,抱着他。
然后将是炖牛肉。
但随后的数杯让她消失了。
她随身带走了孩子们;公寓萎缩,回到从前的样子。
他已发现另外某个人——准确说不是另一个人
而是一个鄙视亲密关系的自我,似乎婚姻的隐私
是一扇门,把两人关在一起,
没有一个能单独出去,妻子不能,丈夫也不能,
所以闷热攻陷那里,直到他们窒息,
仿佛他们活在一个电话亭里——
那时酒尽。他洗脸,在公寓附近游荡。
正是夏天——生命在炎热里腐烂。
有些夜晚,他仍听见一个女人在对孩子们唱歌;
其他夜晚,卧室门的后面,她赤裸的身体并不存在。
爱洛斯
我已经把椅子拉到旅馆窗前,看雨。
宛如在梦中或恍惚中——
在爱中,但仍然
我一无所求。
似乎没必要再接触你,见到你。
我只想要这些:
房间,椅子,雨飘落的声音,
许多个小时,在春夜的温暖中。
我不再需要别的;我是全然地满足。
我的心已变小;它只要一丁点儿填充自己。
我看着雨水瓢泼而下,在变得黑暗的城市之上——
你不再被牵挂;我能放你
过你需要过的生活。
黎明,雨渐渐稀疏。我做些
人们在晨光里做的事,我宣判自己无罪,
但我走动像一个梦游人。
这已足够,这不再与你有关。
一座陌生城市里的一些日子。
一次谈话,一只手的触摸。
再后来,我摘下了结婚戒指。
那是我想要的:无牵无挂。
本文转自新京报作者:谢莲 张进赵松等 译者:柳向阳
本文编辑: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