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下了整整三天,街上的石板路湿得发亮,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林若芸坐在茶肆二楼,隔着窗玻璃看楼下的行人,手中捏着一张戏票,边缘已被她的手指揉得发软。那是一张《牡丹亭》的票,戏码老套,她却买了三场——不为看戏,只为等一个人。
茶肆里飘着潮湿的木头味,隔壁桌的女人在低声算账,算盘珠子拨得脆响,像一串散了的珍珠。林若芸低头抿了一口茶,茶水已冷,苦得像她昨夜没睡好的眼睛。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旗袍,袖口绣了细小的藤蔓,针脚细密,像她藏在心底的秘密。
楼下有人撑伞走过,伞面黑得像夜,她的目光追过去,又收回来。她在等人,但那人还没来。她知道他会来的——带着那顶灰呢帽,和一双看透她的眼睛。
2、
他叫周承安,四十出头,是伪政府里管税务的要员,报纸上说他风度翩翩,林若芸第一次见他时,却只觉得他像一匹披了绸缎的狼。那晚是在戏院,灯火昏黄,台上锣鼓敲得人心慌,她穿了借来的戏装,扮杜丽娘,嗓子压得低低的,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音颤得像风里的柳。台下掌声稀疏,像掉了几颗豆子,他的眼神却像钉子,钉在她脸上,拔不下来。她下了台,卸了妆,脸上的胭脂还没擦干净,红得像血,他就站在后台,手里捏着根没点燃的烟。
“你唱得不错,”他说,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点笑。她抬头看他,他穿了身深灰西装,领带松了一半,露出一截白衬衫,像刚从哪儿散漫回来。她笑了笑,说:“先生过奖了,我是临时凑数的。”她低头擦手,手帕上沾了胭脂,红得刺眼。他没接话,递了张名片给她,纸边烫金,字迹硬朗,像刀刻的。她没接,笑得轻:“我不识字。”谎话说得顺口,她读过大学,只是书烧了,学位证早没用了。
他眯起眼,像听出什么,又像没听懂。“不识字也行,”他说,“下次我请你看戏。”烟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没点,像是故意留着。她点了头,嘴角弯了弯,心里却在算计别的事。她知道他是谁,同志们早跟她说过,周承安是条大鱼,手上有账本,能牵出半个城的汉奸网。她得靠近他,取到东西,再让他消失。他们给了她一把小刀,藏在发髻里,刀刃薄得像片柳叶。她摸着那刀,想起母亲教她绣花,针尖刺破手指,血洇在白绢上,像一朵胭脂花。
第二天,她在茶肆等他,雨下了一整天,街上的石板路湿得发亮,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她坐在二楼,窗玻璃蒙了雾,她用手指画了个圈,又擦掉。桌上放着张戏票,边角被她揉得发软,她点了壶茶,茶水冷了也没喝。她穿了件藕荷色旗袍,袖口绣了藤蔓,针脚细密,像她藏的秘密。楼下有人撑伞走过,黑伞晃得像鬼影,她的目光追过去,又收回来。她知道他会来,带着那顶呢帽,和一双看透她的眼。
他来得迟了些,推门进来,呢帽上沾了雨珠,滴在地板上,像掉了几滴墨。他看见她,嘴角一弯,走过来坐下,说:“等久了?”她笑笑,没答,推了推戏票,说:“今晚的戏,周先生请我,我得还礼。”他低头看票,笑了笑:“《玉簪记》?老戏了,你喜欢?”她点头,说:“老戏才耐听,新戏太吵。”她满口的吴侬软语轻得像风,他眯眼看她,像在剥她的壳。
“昨晚你唱得像真的,”他说,手指敲了敲桌子,像敲她的心,“不像凑数的。”她低头抿了口茶,苦得像她的眼。“戏都是假的,周先生不也知道?”她抬头看他,他笑了一声,笑得像刀锋划过纸。“假的才好看,”他说,“真的谁敢碰?”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又是那根没点燃的,捏在手里转。她看着那烟,想起同志们的话:“他不是人,是狼,别被他的皮骗了。”她笑笑,说:“周先生这话像戏词。”他没接,点了烟,烟雾散开,像一层纱。
“你不怕我?”他忽然问,烟圈在她眼前晃,像在试她。她一怔,手指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清醒。她摇头:“怕什么?周先生又不是鬼。”她故意说得轻,他笑得更深,眼底的光暗了暗,像熄了盏灯。“鬼倒不怕,”他说,“人比鬼可怕。”他靠过来,烟味混着古龙水,刺鼻得像针。她没动,眼角瞥着他,心跳快了一拍,像踩乱的鼓。
“昨晚后台人多,你没怕?”他问,声音慢得像水滴。她想起那晚,他的眼神像钉子,她卸妆时手抖了一下,胭脂擦不干净。她笑:“后台都是假脸,有什么好怕?”他眯眼,像听出什么,又像没听懂。“你这张脸不假,”他说,指尖点了点桌子,像点她的脸,“比台上好看。”她低头,耳根热了,像烫了一下。“周先生会说话,”她说,“难怪报纸上夸你风度。”他笑了一声,没接,手指敲着桌子,像在敲她的命。
茶肆里人渐渐多了,隔壁桌的女人算账,算盘珠子脆得像散珠子。她看着他,想起同志们的计划:靠近他,取账本,下刀。她得演好这场戏,可他的眼太沉,像井,她怕掉下去。她说:“周先生常看戏?”他点头:“常看,不常听。”他吐了个烟圈,雾散开,像隔了层墙。“那你听什么?”她问,声音轻得像试探。他看她,眼底闪了点光,说:“听人。”
她心一跳,像被什么刺中。她知道他在试她,像猫逗鼠,可她分不清谁是猫谁是鼠。她笑:“周先生听人,我可没话讲。”他没说话,烟头摁在茶杯里,火星灭了,像谁的命熄了。他起身,说:“戏快开了,走吧。”她点头,跟他出去,雨还在下,伞下他的影子盖住她,像张网。她摸着发髻,刀凉得像冰,心却热得像火。
戏院里人挤人,锣鼓敲得心慌,她坐在他旁边,戏台上唱着“花落水流红”,她听不进去,眼角瞥着他。他的呢帽搁在膝上,手指敲着椅背,像敲她的心。她低声说:“这戏老,周先生不腻?”他转头看她,笑得浅:“老戏有味,新戏没根。”他靠过来,低声说:“你呢?腻不腻?”她一怔,没答,眼底的水光晃了晃,像要掉下来。
散场时,雨停了,街上湿得像镜子。他送她到巷口,说:“下次还请你。”她笑:“周先生客气了。”她转身走,步子慢得像踩棉花,背后他的目光像钉子。她回头,他还站在那儿,呢帽下的眼深得像井。她摸着发髻,刀还在,可心已经乱了,像一团散了的线。她知道,这场戏才刚开场。
3、
第四次见面是在周承安的宅子里。那晚雨停了,天边残红如胭脂抹得过重,怎么也擦不掉,恰似旧时光里遗落的一抹浓烈,透着无端的旖旎与怅惘。林若芸站在门口,那对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瞪着她,像是要将她的心思看穿。她身着一件浅灰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珍珠胸针,针尖闪着冷光,恰似她藏在发髻里的那把刀,寒光内敛,暗藏锋芒。门房的老头抬眼瞥她一下,目光冷漠又浑浊,随后低头继续拨弄他的烟袋,那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她只是这宅子里的寻常过客。她跨过门槛,鞋跟敲在青石板上,那清脆声响直直敲进她的心坎,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决然赴死般的孤勇。
宅子静得出奇,仿若时间在此停滞,万籁俱寂。走廊上的红木家具泛着暗沉的光,宛如一群沉默不语的看客,静静见证着宅子里的隐秘过往。周承安在书房,门半掩着,透出暖黄的光,那光如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撩拨着她的心弦。她推门而入,他正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一本暗绿账簿,那账簿陈旧得如同长了青苔的石头,仿若藏着半个城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他抬头,嘴角微微一弯,那笑容似有若无,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说:“来了。” 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在这静谧的书房里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好似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她笑了笑,那笑容轻得如同水面上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没答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有电流划过。
书房墙上挂着 “静水流深” 四个字,墨迹浓得像浓稠的夜色,暗藏无尽深意。她瞥一眼,心里暗自冷笑,这般字与他那般人又怎会般配。他请她坐,紫檀椅上的缠枝莲花纹扭得如同人心,曲折而复杂。她坐下,旗袍下摆不经意间掀起,露出一截小腿,白得像鲜嫩的荔枝肉,细腻光滑,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他递她洋酒,琥珀色液体在杯中晃如浮光,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接过,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壁,冷得像冰,没喝,说:“怕醉。” 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娇嗔,那语调仿佛能将人的心融化。他点烟,烟圈缓缓散开,像薄雾般弥漫在空气中,眯眼看她,那目光像在品鉴一幅精美的画作,带着一丝探究与欣赏,仿佛要将她看穿。
“你唱戏真好,” 他说,声音慢得像缓缓下沉的重物,“比角儿还像。” 他的声音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悠悠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拨弄腕上的玉镯,那是假的,绿得发乌,却戴得像真的一般自然。她笑:“戏里都是假的,周先生知道。” 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仿佛在这虚假的世界里,她早已迷失了自我。他吐个烟圈,那烟雾在她眼前散开,像一层薄纱,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思绪飘远,想起母亲教她绣花,针刺破手指,血洇成胭脂花,那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记忆,此刻却如泡影般虚幻。此时,酒杯在她手中仿佛变得愈发沉重,像压着一颗沉甸甸的心,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他靠过来,动作缓慢而优雅,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账簿,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在试探她。她眼角微微一跳,那是她要的东西,藏着半个城的秘密,是她此次任务的关键。她该高兴,可不知为何,心跳却乱了,像踩乱了的鼓点,节奏全无。他身上烟草混着古龙水的味道,刺鼻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魅惑,像无形的网,将她笼罩其中。她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疼得提醒她别忘自己是谁,别忘自己的使命。他看她,眼底深如幽井,藏着笑,藏着别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那目光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她怕掉下去,又怕自己早已掉下去,陷入这无尽的深渊,无法自拔。
“你怕我?” 他问,声音像风刮过窗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却又似藏着锐利的锋芒。她摇头:“不怕。” 谎话太快,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他笑,没追问,走去推窗。月光漏进,屋里半明半暗,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条蜿蜒的蛇,在地上扭动,仿若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盯着影子,想起同志的话:“他是狼,披了绸缎的狼。”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那把刀凉如柳叶,静静躺在那里,给予她一丝安全感,可这安全感在他面前,却又显得如此脆弱。只要拿到账本,就能结束这一切。可他转过身,手里多了一只红漆描金盒,精致得像装着稀世珍宝的匣子,又像装胭脂的盒子,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打开,” 他说,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迟疑,指尖轻轻碰了碰盒盖,冷如冰,仿佛那盒子里藏着的不是礼物,而是一个未知的危险。掀开,里面是一枚猫眼石戒指,绿得像她的镯子,却比那镯子不知要珍贵多少倍,那绿色深邃而明亮,像一汪深潭,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她抬头,他说:“送你。” 她笑:“我不配。” 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抗拒,可眼神中却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动。他眯眼,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又像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戴什么都好看,” 他说,“这石头像你眼睛,会说话。” 他的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孩子,眼神中透着一丝温柔和宠溺,那目光让她的心不禁一颤。
林若芸盯着那枚猫眼石戒指,绿光在灯光下闪烁跳动,像活物一般,撩拨着她的心弦。她手指僵在盒边,凉意从指尖爬上来,像顺着脉络往心里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没说话,低头笑了笑,笑得像风吹过枯枝,轻得抓不住,那笑容里满是无奈和挣扎。周承安靠在窗边,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像暗处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着她,嘴角挂着笑,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又像是故意留了个空,让她自己去填补。
“戴上试试,” 他说,声音慢得像水滴在石头上,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沉得像井底,藏不住的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她摇摇头,说:“太贵重,我怕摔了。” 这话半真半假,她怕的不是戒指,而是这戒指背后所代表的情感和复杂的关系。他没勉强,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火星瞬间灭了,像谁的生命之火突然熄灭。他走过来,站得太近,影子完全盖住了她,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其中。她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那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刺激得她心跳快了一拍,像踩乱了的钟点,节奏紊乱。
“你今晚很静,” 他忽然说,手指轻轻敲了敲账簿,那声音像敲在她的命门上,让她的心猛地一紧。“不像你。” 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力量。她一怔,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藏了回去。她笑:“周先生不也一样?” 声音轻得像飘出去的烟,在空气中渐渐消散。他没答,只静静地盯着她,眼里的光暗下去,像灯灭了一半,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她忽然觉得冷,那身旗袍薄得像纸,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她的手指攥着袖口,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疼得让她清醒,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下来,仿佛屋顶塌了一角,让整个空间都变得压抑起来。她知道时间不多了,账本就在他手边,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拿到,像在无声地呼唤着她。可她的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抬起,动不了分毫。她想起同志们的脸,那些年轻的脸,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说:“若芸,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也想起母亲,临死前紧紧握她的手,说:“女人要软些,别太硬。” 她那时没懂,现在懂了,可那把刀已在发髻里,她已无法再软下来。
他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坠,那是个玉坠,雕成半月的形状,在灯光下晃得像她此刻慌乱的心。他指尖凉得像冰,她下意识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而暧昧,低声说:“你怕什么?” 她没答,耳根却热了起来,像被火烫了一下,红晕渐渐爬上脸颊。她摸着发髻,那把刀还在,凉意透过指尖,像在提醒她别忘了任务。可他的影子太重,像压着她的命,让她分不清到底是怕他,还是怕自己在这复杂的情感和任务中迷失了方向。
他的手顺着她的耳坠缓缓下滑,轻轻抚过她的脸颊,那触感轻柔得像羽毛,却让她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战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睛微微闭上,似在抗拒,又似在期待。他的唇慢慢靠近,轻轻贴上她的,那一瞬间,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转动,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吻起初轻柔如细雨,随后渐渐热烈起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臂膀,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肤。他的舌尖轻轻撬开她的唇齿,与她的纠缠在一起,那炽热的温度仿佛要将她点燃。她的心狂跳不止,脑海中一片空白,任务、同志、使命,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和这个热烈的吻。
窗外月光淡了,像是被一层薄纱遮住,屋里的空气沉得像水,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如梦初醒般猛地推开他,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说:“夜深了,我该走。” 他没拦,只是轻轻点点头,说:“我送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却又被他巧妙地掩饰起来。她摇头,笑得浅而无奈:“不用,周先生留步。” 她转身往外走,步子慢得像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那本账簿还搁在桌上,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双眼睛在看着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可她的腿软得像断了线的木偶,不听使唤。
走到门口,她回头,他站在原地,手里又点了支烟,烟雾缓缓散开,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将他们两人隔开。她咬了咬唇,低声说:“戒指我不要,留着吧。” 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可她的眼神却出卖了她,流露出一丝不舍。他没说话,只笑笑,眼底的光像刀,割在她脸上,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她推门出去,夜风吹进来,冷得像针,刺痛了她的脸,也刺痛了她的心。她摸着发髻,那把刀还在,可她的心已经乱了,像一团散了的线,再也理不清,任务与情感在她心中交织成一团乱麻,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迷茫与挣扎之中 。
4、
晚宴那天,林若芸穿了件深红色的旗袍,像一抹烧过的火,艳得刺眼。她站在镜前,慢慢扣上最后一颗盘扣,指尖凉得像冰。她挑这件衣服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藏东西——袖口里缝了根细针,针尖涂了毒,够让一个人闭嘴。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像纸,眼底却烧着点什么,像没熄干净的炭。她摸了摸发髻,那把小刀还在,凉得像柳叶,像在提醒她今晚必须动手。
宴会厅在城南一栋洋楼里,灯火通明,杯盏交错,像一出热闹的戏。她到时,天刚擦黑,门口的迎宾小姐穿了件缎子旗袍,笑得像画上的花。她递上请柬,走进大厅,空气里混着香水和雪茄味,甜得发腻。厅里人不少,伪政府的官太太们戴着金晃晃的首饰,低声议论谁家的车新,谁家的男人靠得住。她站在角落,端了杯酒,手指捏着杯脚,眼睛却在找周承安。
他来得晚,穿了身深灰西装,呢帽挂在衣架上,外套口袋鼓着,像揣了东西。她眼角一跳,知道那是账本,藏着半个城的命。她看着他跟人寒暄,嘴角挂着笑,像披了层皮的狼。有人递烟给他,他摆手拒绝,说:“今晚不抽。”声音不高,却穿透人群,像钉子钉在她耳边。她低头抿了口酒,酒味涩得像她的心。
大厅中央摆了张长桌,桌上铺着白绸,绸边绣了缠枝花,红得像血。她走过去,假装看花,手指碰着绸面,冷得像死人的手。她知道计划:引他去花园,同志们埋伏在那儿,她递个信号就行。可她的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走过来,端着酒杯,杯里琥珀色的光晃得像他的眼。他说:“今晚你特别美,像画里的胭脂扣。”她愣了神,忘了自己是谁,眼底闪过一丝慌,又藏回去。
她笑笑,说:“周先生过奖了。”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树梢,可心跳快得像擂鼓。他眯眼看她,像在剥她的皮。她转过身,指了指窗外,说:“花园的花开了,周先生不去看看?”他点点头,没多话,跟她往外走。她走在前面,旗袍下摆晃得像水,背后却湿了一片,像出了冷汗。花园在洋楼后,月光洒下来,照得花影斑驳,像一地碎了的镜子。
花园里风冷,玫瑰开得正艳,红得像血。她故意踩断一根树枝,声音脆得像心碎了。他回头看她,她笑:“不小心。”他没说话,只走近一步,眼底的光深得像井。她从发髻里抽出刀,手抖了一下,像握不住的风。她说:“周先生,我有东西给你。”声音低得像耳语,他靠过来,影子盖住她,像张网。她举起刀,刀尖闪着光,像月亮掉在地上。
可他没动,嘴角微微上扬,说:“若芸,我早知道你是条鱼,可我还是咬了钩。”她一怔,刀停在半空,像冻住了。她看着他,眼底的水光晃了晃,像要掉下来。她想问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可喉咙干得像吞了沙。他的手伸过来,碰了碰她的脸,指尖凉得像冰。他说:“你下不了手,我替你下。”她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一转,刀落进他自己手里,像演了出戏。
她愣住,风吹过,玫瑰花瓣落了一地,像血点。她想喊,喉咙却哑了。他低声说:“账本在我外套里,去拿吧。”她摇头,退了一步,眼泪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说:“我不要了。”声音抖得像风里的叶。他笑了一声,笑得像刀割在自己脸上。他说:“那就走吧,别回头。”她没动,脚像钉在地上。
远处传来脚步声,急得像鼓点。同志们来了,黑衣黑帽,像一群影子。她看着他,他把刀扔进草丛,草吞了那片银光。她咬了唇,转身跑,旗袍下摆撕开一道口,像她的心。跑到门口,她回头,他还站在那儿,月光照着他的脸,白得像纸。她忽然想起那枚猫眼石戒指,绿得像他的眼,可她没戴。
脚步声近了,她听见一声枪响,尖得像针刺进耳膜。她没停,跑进夜里,风吹得她喘不过气。宴会厅的灯还亮着,像没关的戏台,可她知道,戏已经散了。
5、
第二天,报纸上说周承安失踪了,连同他的账本,像一滴水落在池塘里,荡了圈涟漪就没了影。街头的小贩照旧吆喝,卖糖栗子的小女孩捏着铜板,笑得露出缺了牙的嘴。林若芸坐在新租的小屋里,手里攥着那张揉烂的戏票,边角裂得像她的心。她没去看报,只听隔壁的裁缝老太太念叨,说周老爷昨晚没回家,有人说他跑了,有人说他在花园里挨了一枪。她听着,眼睛盯着窗外,雨又下了,细得像针,街上撑伞的人像一朵朵黑花。
新屋在城东一条窄巷里,墙皮剥得像长了癣,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桌上搁着个缺了口的茶壶。她搬来时烧了那件深红旗袍,火苗舔着布料,红得像血,烧完只剩一捧灰。她把玉镯扔进河里,绿得发乌的石头沉下去,像她沉不下的心。她想忘了昨晚,可昨晚的事像根刺,扎在她眼里,拔不出来。她想起周承安站在花园里,月光照着他的脸,白得像纸,他说:“别回头。”她没回头,可心回头了千百次。
雨打在窗玻璃上,淌出一道道水痕,像谁在哭。她起身泡了杯茶,水汽模糊了她的脸。她看着茶杯,想起那天在茶肆,他没来,她捏着戏票等了半宿。她那时还觉得自己是条鱼,游在同志们织的网里,可现在网破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她端起杯子,手抖了一下,茶水泼出来,烫得她一缩。她低头看手背,红了一块,像胭脂涂得太重。她忽然笑了,笑得像风吹过枯枝,轻得抓不住。
巷口有人敲锣,喊着抓汉奸的消息。她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一个男人被绑着游街,脸上糊了泥,眼睛却亮得像刀。她认不出是谁,只觉得那眼神像周承安,像那天晚上他看她的样子。她关上窗,屋里暗下来,像熄了灯。她坐回椅子上,手指摩挲着戏票,纸边已经软了,像她的命。她想起那枚猫眼石戒指,绿得像他的眼,她没戴,可现在想戴也找不到了。
她没去找同志们,他们那天散了,像一群鸟飞进雾里。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拿到账本,也不想知道。她只记得枪响,尖得像针刺进耳膜,她跑时回头,他还站在那儿,像一幅画挂在夜里。她后悔没拿那把刀,也后悔没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跑?”可她知道,问了也没用,他是那种人,咬了钩的鱼宁愿死,也不挣脱。
雨下得大了,屋顶漏了一滴水,正好落在桌上,茶壶旁洇开一圈,像个睁不开的眼。她盯着那水渍,想起母亲临死前的话:“女人要软些,别太硬。”她那时没懂,现在懂了,可她软不下来。她站起来,走到床边,掀开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剪刀,锈得发红,像干了的血。她拿起剪刀,剪了戏票,纸片落了一地,像雪。她看着那些碎片,想起戏台上唱的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扮杜丽娘时唱过,可她不是杜丽娘,她连自己的戏都唱不完。
巷子里传来脚步声,急得像鼓点。她走到门边,贴着门缝听,是谁家的男人醉了,骂着街。她松了口气,回头看屋子,空得像她的心。她忽然想起那天在书房,他说:“你不说话像幅画,可我总觉得你有话没说。”她那时没答,现在想答,也没人听了。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雨飘进来,湿了她的脸。她看着街上,那些黑伞晃得像鬼影,她觉得自己也是个影子,飘着,找不到岸。
夜深了,雨没停,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可睡不着。她听见风吹过,像谁在低声唱戏,唱的是《牡丹亭》,她听不清词,只觉得嗓子哑得像她自己。她睁开眼,屋里黑得像墨,她摸着发髻,手指空了,那把刀早扔了。她想起周承安扔刀时,草丛吞了那片银光,像吞了她的命。她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湿了一片,像哭了,又像没哭。
第二天,雨停了,她出门买了份报纸,头条还是周承安失踪的事。她没细看,把报纸扔进炉子,火苗蹿起来,像烧她的眼。她站在炉边,看火光跳,觉得自己烧不干净。她走出门,巷口的小女孩还在卖栗子,笑得缺了牙。她买了一包,剥开一个,栗子甜得发苦,像她咽不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