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忽然想到老妈的一段委屈。
她说那一年回老家的时候,去我大姨家,也就是她大姐家。好多年不回去,这一回去,可不是坐一起吃饭呢。好嘛,我大姨不让她上桌,叫她去厨房吃。
我说,你就不去呗。那么多人,桌子要实在坐不下,你叫大姨再指别人去。
都是一个辈分,而且是最大的辈分,凭啥你不能上桌?这不是欺负人?
(如果我大姨也不上桌,他俩老姐妹在厨房开小灶说贴心话,那我今天也就不说了。)
朋友们,不用想。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她非但不会拒绝,脸上还要嘻嘻笑着答应着。可她心也是肉长的,回家就委屈上了。委屈嘛也不好意思说,就这么在心里反复掂量,在心里沤了好几年才跟我说。掏心窝子地说。
我心想,您别啥垃圾都往心里搁,沤烂了再丢我身上。
老妈,你讨好大姨干嘛?你们感情很深吗?我来分析分析哈。
姥姥姥爷生了很多孩子,最后活下来的数,就大儿子,二儿子,然后三个姑娘。
物质缺乏的年代,父母的爱大概在头两个重体力的子女那里都分完了。三个姑娘你说关系好,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同甘,也不可能共苦的。
大姑娘肯定有衣服穿,她的穿小了才有妹妹的穿。
小姑娘会哭会耍赖,她也要得到好吃的好穿的。
我妈老二,她温吞忍让的性格怎么来的?从小培养的。
大姑娘嫁出去了。我妈就跟哥嫂过,啥活都抢着干,好让不嫌弃有口饭吃,经期可以买两张草纸或一块碎布。十几岁就当了德华姑姑。
大姨嫁出去这么多年,给过你一分一毫吗?我印象里,你们从没有贴心的时候。难道是小时候一起吃了苦挨了打和饿现在回忆起来是甜?
除了血缘,基本上就没来往的,跟陌生人有啥区别?热脸贴冷屁股这事,干一次就够了。陌生人不对你好,有啥伤心的?
受伤了自己舔舐算啥啊当然要把血喷出来,让人看到啊。再不济吐人身上,恶心恶心也是挺好的吧。
一起难看呗。
有人说,到底是亲人,再不济也是亲戚,这么做太难看了,不体面。
有啥不体面的?忍气吞声就不窝囊了?
默默忍受就不尴尬,就不是笑话了?
是一时了结了这难看,还是回去细细琢磨更伤神?
你要磋磨我,我就磋磨你。这就是我的想法。我妈的境遇,换了是我,我得磋磨了再一走了之。
像侠女一样拂袖去。
有人说,不就是不上桌吗,也不是啥顶天的事情。
不是顶天的事,但是让人难受了,那就是不对。我主动让位置可以,但是别人指着,那不行。
我是个女人,但哪个女人心里不当自己也是个爷?
你讲礼仪,那我就说辈分。
你要讲感情,那我再不济也是远客。
你要直说,感情没有了,呃,这个我接受,我可以走人。
我当你姐姐,你不当,是你损失。
有人会说,你读了那么多书,就不能把场面圆过去?可以啊。但是为啥要圆呢?
别人都看菜下盘子了,你还端着?
我妈就想着圆她在乎,那份她感觉存在的姐妹感情。
我不圆,因为我看了很多年,她俩感情就真没有。
她俩就像冷漠高贵大小姐和温柔小意二妹妹。简直都不像一条藤上的瓜,
也许是姥姥姥爷把我妈跟小姨带出了大山恨上了?也许是只有我妈跟小姨把姥姥的美貌继承了?谁知道呢,我不关心。
反正你不稀罕我。
恰好,我也不稀罕你。谢谢。
为了给老妈平反,想象中我跟大姨对峙了好几次现实里,什么冲突都没有发生。我的手机里,也从来不存大姨的号。
去年,我去了老妈的家乡。带着老爸老妈。
我妈在意的亲戚那里,我都走了一遍。
一家一箱牛奶。二舅舅家一箱,大姨家也一箱。
大姨不怎么说话,说的话我也听不懂。我们各说各的。
她黑黑瘦瘦,衣服暗扑扑,驼着背,抄着手,像一只老猴,站在黑漆漆的土楼里。
真的黑漆漆。灶烟还有冬天烤火的烟把房梁染得黢黑黢黑。木楼梯没有扶手,没有灯,也是黑黢黢的。
大姨几乎是低着头,抬眼望人瑟瑟缩缩的,看不出欺负人的张扬。目光谨慎昏暗,只有一点点光闪烁,明明灭灭,就像一个渴望进入人间的山鬼。
儿女都在城里的楼房里住着。
逢年过节的也不怎么回家来。
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老妈。
她每天都穿着自己最喜欢的漂亮衣服,披着最爱的红色围巾,高兴地一会儿看着院子里的果树,一会儿跟老姨父叽叽喳喳,像一只喜鹊。
我忽然就原谅了大姨。除了拿捏一下自己傻乎乎的二妹,大姨的一生还有哪些得意之作或者恶趣味呢?
她的一生快乐吗?她的一生或者她的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有人关心吗?
她一辈子都在大山里过。从自家嫁到同村的老周家。距离不超过五十米。
大姨夫岁数比大姨大很多,人高马大,瞎了一只眼睛。前两年两只眼睛都看不到了。
大姨生了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
她还有几个孙子孙女,也有外孙和外孙女。这些我都热切地问了,没记。
我跟大姨甚至都不算路人。
至少,我对路人很好奇。
大姨是我妈很重要的人,大概是老妈嫁人之前所有岁月的一部分吧。
不能切割的一部分。
人终究会变成泥土。终究会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终究会在一起。
不管是不是一颗倔强的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