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会儿的农村极度重男轻女。我爸被人叫张骡子,我妈年夜饭上不了桌。从小就非常聪明的妹妹,是爸妈全部的希望。后来我中考失利,爸妈心照不宣地放弃了普通的我。其实我能理解,家里仅有的钱,要供给更能出头的那个。可若是有机会穿越回去,我一定撒泼打滚,跪地哀求,竭尽所能,也要去念高中。01妈妈生我时,流了很多血,差点没挺过去。其后几年,都没有再怀上。村里的接生婆说,多半是伤了身子,以后不会再有孩子。跟大伯分家那年我四岁。当时爸爸很生气:「建新房我出了大半的钱和力,凭什么只能分到土坯房?」大娘掀开衣服给堂弟喂奶:「你们没儿子,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吗?」「你看我家三个都是小子,以后讨媳妇得要地方住啊!」
奶奶附和道:「丫头片子迟早要嫁人的,你往后还要靠侄子养老!」爸爸的精气神一下就断了。现在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可侄子是自家人,女儿是别家的,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很是寻常。爸爸从堂屋出来,低着头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月光很亮,在他身侧拉出一团浓浓的阴影。我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爸爸,我以后会给你和妈妈养老的。」他拍拍我的手背,声音哽咽:「好,夏夏真乖。」我们最后还是搬去了土坯房。家里的老黄牛和犁田工具,全给了大伯。我们只分到了一台快散架的脚踩打稻机。搬家那天晚上,妈妈在灶下试了好多次,火就是点不起来。这房子还是太爷爷建的,用的是黄泥砖,屋顶盖的是茅草。长期无人住,屋子里的潮气一时半会根本散不掉。
一盒火柴用尽,妈妈突然捂着脸,肩膀不断地耸动。爸爸把挑来的水倒进破口的水缸,沉默着走到她身边。妈妈抱着他的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一夜,我睡在北厢房的床上,寒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往我身上戳。我蜷缩在硬邦邦的棉被里,暗暗祈祷:让妈妈生个弟弟吧。这样,她跟爸爸应该不会那么难过了。或许是我的祈祷被老天爷听到,妈妈很快怀孕了。村里人人都说,妈妈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酸,一定是个儿子。爸爸嘴里说着儿子女儿都一样,晚饭时,却跟妈妈说:「张大头邀我明年一起去广东打工,说那边机会多。」「干个几年存点钱,咱们家也盖个楼房,不然以后讨不到儿媳妇的。」奶奶送来了两只下蛋鸡,叮嘱我:「夏夏,鸡蛋是给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吃的,你不能贪嘴,知道吧?」
村子里的婆娘问我:「夏夏,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想要个妹妹?」我毫不犹豫:「弟弟!」婆娘们哈哈笑:「有了弟弟,你爸妈就不会爱你啰。」我急了:「才不会呢,我永远是爸妈的宝贝。」婆娘们笑得更大声,全然不觉得那些话会让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多么惶恐。那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了。但是政策规定的是:如果你是农村户口,头胎是女孩,可以再生一个。日子一到,妈妈发动了。她疼了一天都没生出来,第二天天还没亮,奶奶就去找村里的屠夫砍了一大块肥猪肉,还提了一根猪棒骨。等她提了肉回来。妈妈生了,是个妹妹!奶奶拎着那一袋肉站在院子里,接生婆招呼她:「进去看看孙女呗,又白又胖!」「不看了,老大家的几个小子还等着我做早饭呢!」
她把棒骨留下,肉全提走了。那时日子苦,没油水,家家户户爱吃肥肉,骨头反而卖得便宜。我进屋去看妹妹。她皱巴巴,脸红彤彤,像个小老头,根本不是接生婆说的白白胖胖。妈妈虚弱地躺在床上,盯着茅草屋顶,眼泪从眼角淌下来。爸爸抽着烟:「莫哭了,生都生了嘛。」妈妈生孩子正赶上秋收。爷爷奶奶在大伯家忙得热火朝天,爸爸和我也忙着收稻子。妈妈在床上躺了三天,就下地给我们做饭了。因此落下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浑身疼。那年过年,城里的两个姑姑也回来吃年夜饭。大娘陪着姑姑们搓麻将,妹妹饿得嗷嗷哭。妈妈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跟奶奶一起准备年夜饭。忙了一下午,总算做好了。妈妈得空去给妹妹喂奶,等喂完发现,桌上根本没有她的位置。爸爸、二堂哥下桌,奶奶制止:「搞那么麻烦干嘛,我们就在厨房吃吧。」太欺负人了。
我拽着爸妈想要回家。妈妈一边抱着啼哭不止的妹妹,一边拍我头:「小孩子知道什么,吃饭。」那晚从大伯家离开,大娘笑着朝妈妈心窝里扎刀子:「弟妹,其实你比我轻松多了。」「你都不知道,养三个儿子有多累。」那一晚,没有月光。大年三十,家家户户亮了灯。暗沉的黄光落满乡间的泥泞路。我轻声问爸妈为什么要忍。爸爸语气烦躁:「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妈妈的脸浸透在阴影里:「谁叫我生不出儿子。」啊。他们不相信,我会给他们养老。爸爸不去广东打工了。因为没儿子,所以家里也没必要盖新房,得过且过吧。都说乡下淳朴,可若是这些人扎起刀子来,比谁都狠。不知哪天起,爸爸多了个外号,叫张骡子。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的品种。是不能繁育后代的。
村里修族谱需要出钱,有人笑着提议:「张骡子家就不用了吧,人家没儿子,还要他出这钱,太欺负人了。」爸爸闷不吭声,妈妈只敢在家里哽咽抱怨,在外却堆起笑脸,不敢反驳。我改变不了他们,只能让自己变强。他们叫爸爸张骡子,我就骂他们全家都是骡子。堂哥欺负我和妹妹,我用牙咬,用脚踢。哪怕自己鼻青脸肿,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奶奶把我家刚孵出的鸡仔抓走,说是替我们养着。养着养着,就是大伯家的了。我一路追出去,抢了回来。大娘把黄牛拴在我家地边,把一整块刚长出的空心菜吃得干干净净。她还假惺惺说不是故意的。我把她家菜园子门打开,把鸡全放了进去。把她一园子菜都给啄没了。气得她叉着腰骂娘。我跟她对骂:「你下次再敢吃我家菜,我拿镰刀把你田里的秧全给你割了。」渐渐地,我在村里恶名昭彰。
那些大娘婶子们总是规劝我:「你没有哥哥弟弟,脾气这么大,以后到了婆家没人给你撑腰的。」妈妈看着我也叹气:「就她这样,还不一定能嫁得出去!」可是妈妈。我只是……在保护你,保护这个家。一转眼,妹妹该上学前班了。这天,发生了两件影响我人生的大事。一是妹妹学前班第一天,老师教数数。不过三遍,妹妹就能把一到一百数出来。代课老师就是村里的,跟妈妈夸赞:「你家秋秋比夏夏聪明多了。」二是同族的八大伯诊断出了胃癌。那时没有医保,对于农村的人来说,得了癌症等于判了死刑。然而没想到八大伯的读了中专、在城里工作的女儿,竟将八大伯送去了医院。割掉了大半个胃,八大伯活了下来,还跟村里人侃侃而谈在城里住院的趣事。
那天从八大伯家回来,妈妈拽住要出门打扑克的爸爸:「建军,秋秋这么聪明,咱们只要好好培养她,不会比儿子差呀!」有了信念,爸爸妈妈重新焕发生机。本来,他们对我和妹妹是一样的。从那天开始,妹妹就获得了更多的偏爱。如果只有一个鸡腿,那一定属于她。她不想在家吃早饭,妈妈会给她五毛钱买玉米糕。我只有生病了,才会有这样的待遇。每到过年,妹妹一定会有一身新衣。而我都是穿两个姑姑扒拉回来的旧衣服。双抢秋收,妹妹不用去地里。妈妈说:「你这双手是用来写字的,这些活用不上你。」「秋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给咱们家争口气。」妹妹的确很聪明,一直是班级第一,每学期都能拿奖状。
那时候的奖状,含金量比现在大很多。不得不说,学习这个事,很大一部分靠天分。我比妹妹要努力数倍。我每天十一点睡,五点就起。骑车去学校的路上,我会背十个英语单词。到了周末,我去山上砍竹子、采蘑菇、摘茶叶、捡茶籽,卖的钱攒起来,用来买课外习题册。那时学校是联排的旱厕,有次蹲厕所我带着数学试卷,等解开那道题,发现腿已经蹲麻了,差点一脚踩进堆积的粪山上。我一直秉承笨鸟先飞,可效果并不明显。虽然不愿承认,可我就是人群里普普通通的那一个。是电视剧里的背景板,是小说里的路人甲,是同学聚会里的「那个谁来着」。妈妈一直在我耳边念叨:「夏夏,你是姐姐,你一定要护着妹妹,支持妹妹。」不用你反复叮嘱,妈妈。从妹妹出生那一刻,我就在保护她呀。
很快几年过去,我参加了中考。成绩还没出来,村里的香香就邀我去广东打工。她满脸憧憬:「在厂里,一个月能挣八百呢!」「我可以买漂亮的裙子,我还想烫头发。」盛夏酷热,大娘坐在大枫树下摇着蒲扇对妈说:「夏夏能去赚钱给秋秋出学费了,你们夫妻俩就要轻松多了。」妈妈露了笑脸:「是啊,现在就看秋秋的了。」我一拖再拖,总算到了出成绩那天。火辣辣的夏天,我的手脚却凉得像冰。纵使我已经倾尽全力,我离一中的分数线还是差了九分。只差九分……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如果我再多做几套题,如果我每堂考试都认真检查……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二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看着通知书叹气:「夏夏,这二中每年没几个考得上大学的呀。」
「秋秋今年五年级,我跟你爸爸想明年送她去县城读初中,可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们两个要是一起读,我跟你爸爸……哎……」白炽灯接触不良,「刺啦刺啦」的声音,如锯齿一样在我心底反复切割。爸妈无声地看我,等着我自己说出:「那算了,我不读了」这句话。妹妹天真无邪:「姐姐想读高中就去读呗,我在乡里念初中也是一样的。」爸爸斥责她:「你知道什么,乡里能跟城里一样吗?」漫长的沉默后,我捏紧拳头开口:「那我不读高中了。」「班主任说我这个成绩如果去念中专的话,能免学费。」我近乎哀求,「爸,妈,等中专毕业,我肯定把这三年花的钱赚给你们。」如今再回顾这一段,我能理解爸妈的抉择。家里资源只有这么多,要供给更能出头的那个。我这样普通的女孩,注定是要被放弃的。
可若是有机会穿越回去,我一定撒泼打滚,跪地哀求,竭尽所能,也要去念高中。奶奶和大娘都斥责我:「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下你爸妈,村里其他姑娘都去打工了,你成绩不行还要接着念书,有个屁用!」村里的婆娘们也劝爸妈:「现在中专又不包分配了,读了也没什么大用,要是个儿子也就罢了,一个女儿,你花这么多钱干嘛哟!」「让她早点去打工给你们盖个房子,你们现在这土砖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塌了。」开学前,妈妈给我生活费时一再叮嘱:「我们供你不容易,你可要省着点花。」中专在市里,跟乡下的消费全然不同。一个月两百块,堪堪够吃饭。那时网络已经兴起,我申请了 QQ。跟香香在 QQ 上聊天,她说:「流水线上的活不是人干的,一天工作 12 个小时,一个月就放四天假,要是没完成任务,还得扣钱。」
「每天对着那些零件,我都快疯了。」「夏夏,还是读书好。我们对面有家外企,那些白领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坐在办公室,别提多轻松。」那会韩剧正流行,我选的专业是商务韩语。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一定要进外企,要去格子间上班。虽然不像初中那么拼命,但我也没有懈怠,有好好努力。室友们去网吧,都是打游戏追剧,我一般都是去查资料,又或者是跟着韩剧练口语。我每天六点准时起床,跑步吃早饭自习,然后去上课。没课时,我除了做兼职,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图书馆。我看了很多书。那时小,没办法很好地辨别和选择。就囫囵吞枣,一股脑地全塞下去。我们学校风气不好,没几个人学习。男男女女都染着流行的杀马特发型。女孩画着看不见眼珠子的烟熏妆,男孩打着耳钉抽着烟。
有些胆大的,在食堂抱着又亲又啃又摸。只要不闹出人命,老师根本不管。为了节约路费,我平时不回家。每次给妈妈打电话,她总是反复叮嘱:「在学校千万别惹事,钱要省着点花,我跟你爸爸赚钱不容易。」我极少买新衣服,永远只有两件内衣换着穿,化妆品这些更是不碰。跟室友出门,花两块钱点最便宜的柠檬水,我都会有负罪感。是的。妈妈的叮嘱,让我花每一分钱都有负罪感。很多年以后,我自己能赚钱了,但逛街时,我第一件事就是看价格。哪怕我完全能买得起那件衣服,可依然没有足够的底气。贫穷,被牢牢刻在我的骨子里。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一点点消磨它的烙印。但,或许终身我都会受其影响。高年级有个很帅的男生赵亮喜欢我。追了我两个多月,天天买吃的在楼下等我。
室友们都劝我从了他。「他那么帅,听说家里还挺有钱的。」「对你也不错,试试看嘛。」……我拒绝了。抽烟喝酒打架,在十五六岁姑娘的眼里,是有个性帅气。可我不喜欢。大概一个月后吧,赵亮谈了新女友,居然是隔壁大学的学姐。他带着学姐招摇过市,好多男生夸他有本事。他还特意来我面前炫耀。晚上卧谈会,室友们愤愤不平。「这才多久,就改投她人怀抱。」「我看那女的也不怎么样,比我们大了三四岁,而且还不如夏夏你漂亮。」……一顿讨伐后,宿舍长轻轻说:「可她是师大的,正经的大学生呢。」一时间,宿舍寂静无声。那时我们已经明白:早就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将我们与她们划开。因为学历崇拜,所以那些男生才个个羡慕赵亮,因为他越过这道沟,牵住了对面人的手。
那个学姐好像不用上课,一天天跟着赵亮在我们学校晃。妹妹通过了县初中的考试,爸妈在县城租了个小房子陪读。这件事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奶奶跺着拐杖咒骂:「一对女娃,你们费那么多功夫,就是给别人家花钱!」「有那钱你帮衬一下自家侄子,别到时候死了都没人摔盆。」村民们也是明里暗里地嘲笑。说爸妈还不如招个上门女婿。妈妈绷着一口气,让妹妹一定要争气。又跟我说:「你也要好好读书,等你实习了,爸妈的负担就轻点。」那会小县城的机会并不多。爸妈推着车子卖炒粉,有时要被城管驱赶,赚的钱也就堪堪够一家人花销。中专是三年制,头两年在学校。职二暑假开始实习,学校统一安排去流水线。我拒绝了,跟几个平时一起坚持学习的同学,决定自己去找工作。这两年来,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也参加过几个竞赛,拿过奖。我有筹码。我给自己买了一套职业装,又让室友给我化了妆。那天天气很好,出门时,万丈霞光。是个好兆头。我带着简历,满怀信心与希望,去参加一家外企的面试。居然碰到了师大的那个学姐,她也在面试者之列。我有一瞬的心慌,很快又镇定下来。她天天逃课,不是网吧就是酒吧。而我,一直在认认真真学习的。等待时,我一遍遍地在心里复习韩语的自我介绍。力求无懈可击。终于,面试官出现了。她将收上去的简历迅速扫一眼,然后分成左右两边。「李琳,张开,李碧,郑夏夏……」叫到了我的名字。我迅速站起,作好了战斗的准备。然而人事经理的下一句话,如一瓢冰水兜头泼下。
「你们跟着刘工,去工厂那边。」「剩下的,可以留下复试。」怎么会这样?我往前一步,激动发问:「经理,为什么呀?你看看我的简历,我成绩很好的,我还拿过很多奖,我的口语也不错……」她瞥了一眼简历,淡淡道:「但你是中专学历,我们办公室最低本科,如果你特别优秀,专科我也能为你争取。」「中专,」她顿了顿,「实在太低了……」我从希望的高台坠落,摔得遍体鳞伤。耳朵嗡嗡轰鸣,模糊间听到她说:「你跟着刘工去,到时候表现好,提你做组长。」学姐进了复试。
她跟着人事经理离开时,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那天回来,下了暴雨。我淋成了落汤鸡,在大雨里嚎啕大哭。为什么我这么努力,还是拿不到那块敲门砖。我不甘心,又去试过很多公司。无一例外,都被拒绝。有家公司说得很直接。「鸡头和凤尾放在一起,我们照样会挑凤尾。」爸妈得知后,劝我:「大家不都这样?慢慢来,有工作能赚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