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立波,诗人,编辑。浙江嵊州人,现居杭州远郊。曾获柔刚诗歌奖。出版诗集《折叠的月亮》《帝国茶楼》《迷雾与索引》《听力测试》。
穿过大雾看望一位朋友
蒋立波
带着香榧,来自友情的托付,但也暗含磨尖的
锐角,凛冽的雪,烈焰中烧制的微型导弹。
我赶上了你的早餐:稀粥,面包,牛奶,再加上
切开的苹果,从对称的组织里逃逸的纤维。
那被控制的食量,焦耳,美学的胃,似乎只有
在一种必要的饥饿中,难以消化的现实才能被
安全地服用。就像必须穿过这场大雾,无数
危险的颗粒物,才能抵达另一场无法归纳
也无法提炼的雾。光线仍然在艰难地到来,
切削出你陡峻的脸庞,那被神的卷尺精确地
测量过的精神地貌学。助行器默立于脚下,
它忠诚地替你卷起昨天的道路,并且等待展开
今天和明天的道路,那陌生而未知的部分。
果盘里,更多未被切开的苹果闭合如天体
拒绝光的进入,但绿植的叶片在弹奏,欣喜
远道而来的信使。还有米沃什,布罗茨基,扎加
耶夫斯基,好像他们也是刚刚穿过异国的大雾,
来到你的餐桌上,跟你探讨雾或霾的修辞学。
我翻开一本杂志,看到一位朋友的名字,他的
“电梯之诗”,我仿佛听到了钢缆的吱嘎声,
和轿厢剧烈的晃动,仿佛他也带着繁体的汉字,
身体里那些无法被简化的雾,以及从昨天
寄出的今天,从未来寄出的今天,来跟我们会合。
我惊讶于你每天吞吃的九种药片,你念出
它们拗口的名字如默诵一首晦暗难解的诗
那些喑哑的单词,音节,胶囊包裹的祈祷词。
你一直端坐在餐桌边,那神情酷似专注于
对食谱或生活本身的研究,直到大雾渐渐散去。
我看到你的夫人推着你,和电梯一起下沉。下沉!
这漫长的刑期,救赎的矿井……有几个世纪?
直到“哐当”一声,将你拽出闪禁你的牢笼。
除草机在不远处催促,它邀请你,跟上它的语速,
节奏,发音,甚至是某些必要的杂音。既然
粗鲁的现实拒绝向我们道歉,那就让脱臼的动词
像中东的难民,向雾的共和国申请一个虚构的国籍。
《听力测试》蒋立波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22年9月出版
主体之雾的七种形态
——读蒋立波诗作《穿过大雾看望一位朋友》
温经天
按文本顺序,我们先来顺理作品中的雾的七种形态:
1.气象之雾:开篇位置。一次对长者的拜访引发雾的多重隐喻联想与诠释。雾的修辞带来雾的现实场景、精神处境和形而上反思;
2.性质之雾:雾的属性:危险,无法被归纳,无法提炼,不可知;
3.言语之雾:一个雾化的知觉体验的文字载体;
4.时代之雾:雾的存在场,社会性的经验之雾。与言语之雾一同被现实的气象之雾分解,从场景中进入现实。一次拜访成为一次穿越迷雾的近身观察与知音意会;
5.异域之雾:用域外同行者的他者文化视角体现现代化迷思,东欧学者们的文化精神体验,启动了精神可能性的洞穴探寻;
6.文本之雾:电梯之诗的作者所制造的象征或隐喻文本;
7.讽喻之雾:“雾的共和国” 和“虚构的国籍“,无疑是一种强烈的讽喻,总体之雾的代称。
全诗运用了隐喻、换喻、讽喻等修辞方式对一个文化精神的前辈朋友(抑或是病中朋友)进行了近身观察和精神洞察。这种修辞化写法的好处是,透过在场的细节展示真实的人物面貌,从中得到心灵的感受与认同。然而是否构成反思和洞见,并不容易确定。能够确定的仅为写作者的主体意识方向,对书写对象的诚挚赞美与精神自省。内观式的主体诗文本,需要强大、厚实、锐利的矛与盾材料,去挑战外部世界的压力,同时去挑战现实的本我,延展精神的自我,以这种直接观照的手法去提升自我,趋近自由的超我。
其不足在于感知处于文化、传统、自由精神等中心化的现代问题,欠缺对应参照物。而诗中的访客和受访者之间的关联,客观上仅限于前辈与后辈的同行者的关系所产生的认同与慨叹,不足以支撑人物信念的深度价值,虽然六种迷雾营造了一个超维度的认知场域,但合体的雾的共和国却无法通往问题的解决路径。
诗的主旨如此全部依赖主观认知的深入,精于雕刻词语,以增长精神的强度,对精神的辨认并不具有客观化的、可参照对比化的手段。实际上缩窄了传感与反思的横向展示,言说的舞台则以展示为主,缺乏隐性的剧情的冲突感和聚焦感。雾的直观修辞化如同一把单刀,出手七刀,劈斩(处理)认知的多层面,是比较费力的,耗神的,容易卷刃的。所幸作者的有节奏和结构性的雾的多重隐喻,完成度是足够高的。这完全可以从“大雾散去”,“拽出囚禁你的牢笼“”等句中得到些许印证。而开篇前四行修辞使用,个人认为有些繁冗多余,分散了阅读的注意力。
总体看,诗作者通过对雾的多方位精雕,写出哲学意味的沉思之诗,自省之诗,情操之诗,这是一种内在性的主体诗言说方式。诗的声音是一种基于已知感的钟磬式鸣奏,是下沉态的、沉重的、孤高的,并非完全开放的、张扬的、激荡的,对阅读群体的诗歌入境存在一定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