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满世界拍墓碑组了个电子公墓,只为让人能赛博祭祖...

英国那些事 2024-10-26 16:35:09

他醒来后收拾好一个托特包,里面装着皮质的园艺手套,水瓶,毛巾和耳机。然后他开车前往芝加哥272座公墓之一,将手机的取景框对准一个墓碑,拍下来,如此花掉几个小时。

(示意图,与本文无关)

Tony基本每个月都会拍这么一次。他的手机相册里除了自家狗狗的照片和健身房的自拍,就是形形色色的墓碑:

有的是巨大的花岗岩,很适合芝加哥轰鸣的工厂机器里劳作的上班族;

有的只是简单埋进地面的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墓主的生平,被杂草掩埋,Tony常常被它们绊倒;

有的干脆已被数百年来的风吹日晒磨得面目全非,根本不知道下面埋着谁。

应该说,喜欢做这件事的人不止是Tony而已。

他拍的所有照片都会出现在一个名为“寻墓网(Find a Grave)”的网站上,顾名思义,它记录着全球不知多少墓地。

用当下时兴的话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座“赛博公墓”。

(这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代表了那附近有多少墓地)

该网站最初由盐湖城居民Jim Tipton在1995年创立,此人有一个小众爱好:访问各地名人的墓地。这网站最初更接近他个人的旅游记录。

不过到90年代末,Jim开始允许其他用户也提交自己拍摄的其他名人墓地的照片,该网站开始逐步壮大。

到2010年,寻墓网终于允许将没有名气的普通人也纳入其中。从那时起,志愿者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拍摄和记录墓碑、陵墓、十字架、雕像......总之是各种不同形状的墓地,他们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墓者(Gravers)”。

为此,网站还专门组建了一个审核团队,用于确保墓者们上传的新资料是真实、准确的。说是团队,实际就是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在免费做这件事,而且许多人只是利用业余时间,想为这个世界多做点事的老年人。

时至今日,应该说寻墓网早已超脱了Jim的个人趣味,其目标已变成了“纪念与保存更多人的人生”。

(寻墓网)

它不折不扣成了一座死者的资料库,人们可以用它来“拜访”已逝亲人,有人甚至是通过寻墓网才得知自家先祖埋在哪。历史学家、记者也可以从寻墓网获益。

当然,除了以上这些积极的地方,这些年来寻墓网“赛博祭奠”的方式多多少少还是引发过争议。

毕竟,如果你发现别人在未经你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将你逝去亲人的墓碑传到网上,你该作何感想?

Tony知道这种感受,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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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Tony决定找出他的爷爷是谁。

奶奶常告诉他,他是一名参加了越战的美国士兵。奶奶是越南人,战争期间住在越南中部。他们相遇,相爱,并于1965年生下一个孩子,正是Tony的母亲。

1975年西贡沦陷,战争结束后不久,爷爷就从奶奶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Tony和他母亲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

即便后来奶奶带全家移民美国,她也仍然不提这个人,仿佛就当他死了。

战争给每个幸存者留下不同形状的伤疤,于奶奶来说,这个伤疤依稀是爷爷的轮廓。所以Tony和母亲从未追问。

(越战示意图,与本文无关)

直到近几年,DNA技术下放民间,可以通过几百美元和一点点唾液追踪到自己的身世,Tony才动了心思,也终于知道了爷爷是谁:一个德州休斯顿的黑人。他在美国还有另一个家庭,一切都解释通了。

得知爷爷名姓之后,一位朋友帮他在网上找到了爷爷的信息,可惜是一封讣告。

接着Tony顺藤摸瓜,第一次发现了寻墓网。

Tony不知自己究竟该作何感想,找了一辈子的爷爷终于找到了,但他早已经走了,正如他在1975年离开奶奶:

“Keith Cornell Brown,生于1939年6月26日,卒于2013年8月11日。

他是Kendall Clifton Brown(Tony的曾祖父)和Estella Betty Davis(曾祖母)的儿子,也是Jerry Robert Davis(高祖父)和Minnie Ola Shields(高祖母)的孙子。”

(寻墓网的Keith Cornell Brown页)

所有这些都列在寻墓网上,一瞬间,Tony只需单击鼠标,就轻而易举地了解了他寻觅一生而不得的整个家谱,而他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网站。

Tony盯着屏幕许久,像是无法理解上面的字。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一页,仿佛只要他读得足够多,文字和日期就会改换——也许他会发现自己看错了,他刚刚找到的死亡记录并不属于祖父,而是另一个人。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这就是他,他的名字,他的生卒年月日。虽然并没有墓碑的照片附上,但Tony还是很震惊:“我的爷爷,他已经走了。”

在寻墓网上,人们经常会因为与Tony类似的理由而震惊。

更糟糕的是,在这苦痛到来的一刻,发现网上有这么一篇报道会让你顿生疑虑:“这是不是打扰了ta的安眠?”

实际上,这种批评声近十几年来屡见不鲜:

2010年,一对父母发现寻墓网记录了他们6岁的已逝孩子,上网举报说他们已经联系了检察官和州警察,“我觉得这侵犯了我的隐私”...

(该篇投诉)

寻墓网自己的投诉版上也常常能发现类似的信息:

有人表示某墓者在死者家人得知斯人已逝之前,就把记录提交到了寻墓网。他用愤怒的全大写字母(还带了些拼写错误)写道:

“恶心的网站!恶心的人!一群压根不在乎人命的!这就是个广告网站,不要支持这种狗屎!”

(另一篇愤怒的投诉)

另外2019年,也有媒体汇总过部分投诉并编纂成一篇长文,称寻墓网“鼓励了坏人和坏数据”,是在将纪念一事“游戏化”。

(2019年的媒体报道)

根据Tony采访过的部分墓者说,这种情况很少见,但的确不是没有。因为有些墓者在当地报纸看见讣告后,就会立刻将讣告上传,有些人则会前去拍摄新坟,研究死者的生平,创建电子档案。

即便死者刚刚去世,他们也会这样。即便葬礼都没有举行,即便压根没有墓碑给他们拍。也难怪其家属会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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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并不是所有墓者都那么不靠谱。

许多墓者之所以成为墓者,背景故事都很相似:

N年前发现某位朋友是孤儿,不知自己身世,于是决定帮忙。上网输入个名字,寻墓网跳了出来......

然后就入坑了,越陷越深。

在寻墓网诞生之前,人们可能是很难找到亲人墓碑的信息的,至少在美国如此。

这需要你跑各种图书馆,找城市记录、与当地的家谱、历史协会的工作人员打交道、采访亲人以前的好友,好友的后代......需要很大的毅力加上不小的运气。

而现在,所有的侦查工作都可以交给墓者来完成。

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在寻墓网提交申请,请墓者帮忙拍任何一座墓碑。

比如偶然发现自己曾曾祖父埋在德州,但自己又远在加州,那么就可以请当地人来拍。

(Tony拍摄过的部分照片)

在Tony看来,墓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种就是他这样的“雇佣兵”,在寻墓网上领“悬赏”,为其他地方的人拍照;

第二种则是“撒网”型,找到一座公墓,就扫地式的全拍一遍;

第三种叫“学究”,他们喜欢深入研究一个人的生平,查阅各种资料,给逝者写传记。

墓者的工作是永远没有结束一说的。

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故去,新墓地每时每刻都在诞生,而墓碑也因风吹日晒而不断变化,需要更新。

Al Wilson是宾夕法尼亚的一位墓者,也是一位历史学家。在注册寻墓网的16年间,Wilson上传了超过1.4万张照片,但其中只有4700张是从未被记录过的。Wilson有时会对同一墓碑反复拍照,以记录它的变化。

Wilson很自豪,因为如果没有他,这些人最后存在的痕迹可能就会被时间遗忘。

某种意义上说,数字档案让人始终“活着”。

Willson说,家谱界经常提到一个古老的谚语:“人都会死两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第二次是人们忘记了他。”寻墓网让人避免了第二次死亡。

(Tony拍摄过的部分照片)

Tony住在芝加哥,跑步时偶尔会经过林肯公园,这里曾经是芝加哥最大的墓地。1840年代,这里竖起了大量的墓碑。然而到1860年代,市政府迁走了2万多具遗体,连同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也被消抹干净。

历史学家认为,当年的迁坟活计干得很糙,可能有一万两千人仍埋在林肯公园。

现代人在公园里漫步、骑车、烧烤、谈情说爱,而无数的尸体就在他们脚下某个地方,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故事。

据寻墓网母公司的家谱学家Crista Cowan说,其实该网站收集的大部分数据,都来自各地的殡仪馆网站和公开的讣告。只要有人去世,这些信息其实就已经存在于网络了。

Cowan说:“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将已存在的数据上传到寻墓网,会让人们感到纠结,人们很难界定这事究竟是妥与不妥。”

不过,寻墓网还是在2022年改变了策略,规定墓者必须先得知死者实际埋在哪,才能上传数据。并且,如果一个人是在过去三个月内死亡,那么寻墓网会询问墓者是否为死者的近亲,如果不是,他们就会限制公众对该死者的访问。

在Cowan看来,寻墓网只是一个公众可以发布信息的地方,可能和推特、IG没有多大区别,但很多人的确心存疑虑。

它侧面反映出我们与互联网的关系。我们依赖互联网,但互联网也侵犯了我们的隐私,尤其是如此私人的隐私。

(示意图,与本文无关)

由于所有信息都在网上,人们不再需要亲身前往某地拜访死者,只需敲几下键盘,美国人也可以跨越大洋看到一个欧洲人的墓碑。

而且寻墓网的存在也导致了一种不可否认的感受: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随地注视我们,即便在死亡之后。

不需要目的,不需要时间,不需要整理思绪,甚至可以穿着睡衣——这是否太过轻浮?

Tony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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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ny为寻墓网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就是他祖父的照片。

几年前,他终于因工作去往德州,也终于有机会实地看到爷爷埋骨之地。工作结束后,他决定驱车6小时一探究竟。

Tony还记得,他把租来的车停在那座小教堂的停车场,这里被周围的一篇小树林所掩盖。那天是周一,教堂空无一人,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卫着旁边的一小片公墓,Tony是那里唯一的人。

(公墓照片)

用Tony的话说,他是一个“非常,非常,非常害怕死亡的人”。即便想到这个概念,他都会在一天的任意时刻惊恐发作。

但那天走进那片公墓,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深刻的平静。因为他知道,至少他可以帮助这些长眠者被记住,“延长”他们的生命,即便只是一小会儿。

当他走在一排排墓碑中间,寻找着爷爷的名字时,恐惧还是降临了。

这个男人,Tony从来都不认识。

他好像比普通的死者还要“淡”,还要“少”,Tony却找了他一辈子。

他就像一个鬼魂,纠缠了他和他家好久好久。而Tony知道,他也是有可能找不到爷爷的,他可能此生此世都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即便他已经找了许久。

但Tony立刻就找到了他。

爷爷和他的母亲(Tony的曾祖母)埋葬在同一个破旧的黑色墓穴。

其碑上曾经有着记载了他们名字的塑料字符,但那些字不知何时已经风化剥落,掉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草地角落,徒留下方一圈隐隐约约的印痕。

(剥落的文字)

显而易见,这是座无人问津的荒坟,两个人的家,没有人探望和照料,没有礼物,没有能略微抵抗时间的铭刻,因此生卒年月也已剥落。

Tony瘫倒在坟前的浅草上,眼泪不顾一切地流。他终于来了,他也终于来了——他的孙子,似乎是全世界唯一还记得他的人。

过了一会儿,Tony站起来掏出手机,拍了几十张墓地的照片。

这感觉很奇怪,有些虎头蛇尾。走了好久才走到这,现在就要走了,感觉很不对劲——就这样而已吗?

“嘿,爷爷,”Tony大声说到,突兀响起的声音在安静的墓园里回荡,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总算来了,见到你很高兴。”

Tony清了清嗓子,感觉自己有点傻。他又听不到,自己这是跟谁说呢?

但他还是继续说:“我知道老妈也想来这儿的。改天我们一起来,我保证。”

鸟儿藏在周围的树冠里鸣叫,四周刮起一阵微风,Tony意识到德州毒辣的太阳把他晒出了一身汗。他向墓碑点点头,踱步回车。

(Tony爷爷的坟茕)

在回休斯顿赶飞机的路上,Tony没开出去多远,停在了路边一家烧烤店的门前。他觉得是该停下来看看他拍的照片,想想该用哪张传到寻墓网上去。

Tony坐在柜台前,一位看上去有点年纪的黑人大爷帮他点菜。

有那么一刻,Tony很想问他认不认识爷爷,知不知道爷爷在德州的家庭,甚至这位大爷跟他有没有那么一点儿血缘关系。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这个小镇子啦?”大爷轻松地问,语气友好,眼神和善,让Tony知道他不是寒暄而已,他是真的想知道。

Tony问他是怎么看出自己不是本地人的,大爷扬了扬下巴,方向是停车场里Tony的车,那上面挂着马萨诸塞州的牌照:“我们这儿,很少见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啦。”

“我来拜访家人的,”Tony说,惊讶于“家人”这个词是如何脱口而出,“我住在芝加哥,但他们来自这个地区。”

大爷笑了,用一根粗糙的手指点点他:“那很好,永远别忘了你来自哪。”

Tony也回以微笑,手机刚刚被晒了许久,现在握在手里尤觉温热,那里亮着光,是爷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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