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明,你得请假回家一趟。"1978年那个春天,指导员急匆匆递来一封信,"你妹妹要结婚了。"屋外飘着蒙蒙细雨,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雾,我的心也跟着模糊起来。
营房里还飘着早操后留下的汗味,我正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琢磨着下午的训练计划。
信是娘托村里赶集的老李捎来的,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可以想象娘是怎么求人写的。
妹妹韩小云才17岁啊,这么早谈婚论嫁,八成是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我攥紧了那封皱巴巴的信,心里一阵发酸。
老家那间坐北朝南的土砖房总在眼前晃,记得每到阴雨天,墙角就返潮发霉,娘总是咳得厉害。
爹走得早,这些年全靠我每月寄回去的二十几块钱津贴补贴家用。可现在正赶上提干考核的紧要关头,连队里天天加练,我这个班长走不开。
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凉风,徐秀兰端着冒着热气的大茶缸走了进来。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头发齐齐整整地扎在脑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又在发呆啊?"她把茶缸递给我,热气腾腾的红茶驱散了一些寒意,"听说你妹妹要结婚了?"
"谁说不是呢,这丫头也太急了。"我无奈地摇摇头,茶水的温度透过搪瓷杯传到手心。
徐秀兰是去年来连队当文书的女知青,上海人,说话轻声细语的。这些日子我们处得挺投缘,经常在食堂门口的杨树下聊天,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每次我说起家里的事,她都听得特别认真,还会给些建议。要说起来,她比我大两岁,可做事特别稳妥。
"志明,你看这样成不?"她想了想说,"我请几天假回去看看你妹妹,帮着张罗婚事。反正我老家就在你们县城附近,顺路。你安心准备考核,等考完试再回去。"
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姑娘,心眼实在太好了。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打在窗户上啪啪作响,好像在替我说着感谢。
就在这时,连长王建军走了进来,他刚下连部会议,军装上还沾着雨水,靴子在地上留下一串水印。
"志明啊,我都听说了。"王连长递给我一支烟,他的手上还带着工事训练留下的茧子,"你安心准备考核,妹妹的事你别操心。我托人打听过了,那个对象家庭条件不错,人品也好。"
王建军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军人,个子不高,但精神矍铄,走路总是带着风。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平时对我们也特别关心。
记得去年冬天我发烧,是他半夜骑自行车去团部卫生所给我拿药。那天晚上,雪下得可大了,他回来时整个人都成了雪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专心准备考核,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手上的枪茧越来越厚。徐秀兰真的请了假回老家,临走前还特意给我带了些家乡特产的青团。
那青团软软糯糯的,让我想起小时候娘蒸的艾草团子。只是那时候家里穷,团子里少有馅料,可我和妹妹还是抢着吃。
没想到徐秀兰去了没几天,就打来电话说情况不太对。原来妹妹压根不想结婚,是被当地一户富裕人家看中了。
那家人开了个副食品门市部,家里有电视机,在村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媒婆天天往我家跑,说什么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哥,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电话里,妹妹带着哭腔说,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可是娘的病越来越重了,需要钱治..."
我的心揪成一团,电话那头的抽泣声像是一把刀子,一下下戳在心窝上。这时候王连长又帮了大忙,他把自己积攒的三千多块钱都借给了我。
"等你提干了慢慢还,不着急。"他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出一道道沟壑,"咱们要相信,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就这样,妹妹的婚事暂时搁置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徐秀兰留在了我家,主动照顾生病的娘,还帮妹妹补习功课。
每天晚上,煤油灯下,她耐心地教妹妹解题目,连邻居家的孩子都跑来蹭课。那微弱的灯光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
终于到了考核那天,我发挥得很好,顺利通过了。可是回到家里,却发现徐秀兰和王连长处得特别投缘。
他们常常凑在一起讨论办夜校的事,说要让更多人有机会读书识字。看着他们说话时眼里的光芒,我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那段日子,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每天看着他们为了夜校的事忙前忙后,我渐渐明白了:有些人相遇,是因为他们拥有相同的理想。
1979年春天,我正式提干成了排长。同年夏天,王连长和徐秀兰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在连队的大礼堂里办的。
新娘穿着普通的白衬衫,新郎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他们站在一起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爹娘年轻时的照片。
妹妹考上了师范学校,我的心里既欣慰又释然。娘的身体也慢慢好转,村里人都说,还是读书好,看看小云,这下可算是找到出路了。
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营区的操场上站了很久。天上的星星特别亮,远处传来知了的叫声,夜风吹来,带着泥土的清香。
突然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班长,我觉得你这个当哥哥的,真是了不起。"回头一看,是新来的报道员小李。
"有啥了不起的,"我笑着说,"都是王连长和秀兰帮衬得多。"说这话时,心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种酸涩。
时光飞逝,转眼就是23年。我从排长一步步升到团级,妹妹也成了省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王建军和徐秀兰退休后,继续在老家办教育扶贫,帮助了无数贫困学生。
2001年的秋天,我转业回到老家。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两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很高了,树叶泛黄,随风飘落。
街角的副食品店变成了超市,以前的土路也都铺上了水泥。老屋子还在那儿,但墙已经重新粉刷过,门口种着几棵月季。
迎面碰上了正在买菜的徐秀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笑容依然温暖如初。菜篮子里放着一叠作业本,原来她现在还在夜校里义务教课。
"志明!"她高兴地喊道,"正好王建军办的夜校要过二十周年了,你可得来参加庆祝会。那些年咱们一起奋斗的故事,都写进了校史里呢!"
看着她满头的白发,我忽然想明白了:年轻时的感情就像火车站的路口,有人选择登上列车,有人选择等待。但无论选择什么,只要无愧于心地追求理想,就永远不会错。
夕阳西下,街道上的梧桐树影婆娑,一如当年的军营。远处,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是夜校新一批学生在上课。
我望着这熟悉的一切,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妹妹要竞聘校长了..."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像是点亮了记忆中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