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奖场景与我想象中区别很大,我设想我应该非常优雅帅气,但一上台左腿一直在抖。
拍电视剧对我来说,是焦虑的艺术。它最终呈现的其实是排练的过程。
宋辰将睚眦纹在胸前,提醒自己报复这个世界;可他却没有纹在心底。
大脑一片空白。
上周,第29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举行颁奖典礼。到了最佳男配角,颁奖人念出了宁理的名字。
入行三十多年,久经舞台和镜头考验,但这时宁理的反应却是“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届最佳男配角,候选人难分伯仲,除宁理凭《繁城之下》入选外,还有《漫长的季节》陈明昊、《繁花》董勇、《欢颜》廖凡、《大江大河之岁月如歌》董子健。这些剧宁理看了大半,觉得自己没有优势,所以一身轻地来走红毯。
领奖登台时,宁理上台的速度很慢,因为他一边想着该说什么,一边数着台阶。即兴发言时,右手微晃,左腿抖得发软,这时的他与戏里的宋辰达成了生理意义上的同频共振。
“六级台阶,我用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
其实宁理算错了,他的从艺时间不是二十多年。从1991年电影《出嫁女》开始算起,是第三十四个年头了。
2017年的《无证之罪》中他饰演冷血杀手李丰田,“倒抽烟卷”的名场面让人不寒而栗,媒体评价他为横空出世的“反派之王”。
此后,他在悬疑剧《沉默的真相》中饰演的律师张超,《对手》中的间谍林彧,《警察荣誉》外冷内热的警察陈新城……每个角色都令人印象深刻。
在新剧《盛怒》拍摄间隙,宁理打开话匣子,与我们从《繁城之下》聊起,讲述了自己寻找宋辰的过程,道出了演艺生涯“分水岭”后的心路起伏,还有关于台前幕后的点点滴滴。
以下,是宁理的讲述。
宋辰,极致矛盾的“凶兽”了解我的观众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焦虑的人,拍戏焦虑,人多焦虑,包括咱们现在聊天,我也是焦虑的,只要跟人说话就会焦虑。
运动也是,我做运动都选对抗性弱的,散散步,骑骑车,皮划艇也滑单人单桨的。
拍电视剧对我来说,是焦虑的艺术。电视剧跟话剧很不一样。话剧是排练两个月,最终呈现出的是熟悉和完整的表演。
而电视剧是大家来到片场,对一遍台词,走一遍调度,差不多就可以开始了,最终呈现的其实是排练的过程。
这种焦虑感渗透在我工作的方方面面,因此在正式成为宋辰之前,我拒绝过两次。
第一次是出于对角色形象重复的焦虑。《无证之罪》之后,我会刻意选择一些有别于李丰田的角色,比如《蜗牛与黄鹂鸟》的音乐指挥家费舍尔、《流浪地球2》的科学家马兆,这样可以避免在观众心中形象固化。
宋辰一开始在剧本中出现,就是在阴森森的房间里给别人拔牙,这种残暴的形象很容易联想到李丰田。不过,这位有着浪漫前史的酷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第二次是因为我对把握角色不够有信心,焦虑促使我打了退堂鼓。《繁城之下》真的很特别,它是真正意义上的群像戏,没有绝对的主演。而在剧作上,宋辰这个人物独立于故事主线之外,他有着自己的小世界,旁观着跨越二十年的案件,有着外挂的作用。
说实话,当时的我没有完全理解宋辰。
直到2022年春节,距离二次拒绝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刚拍完《流浪地球2》,老父亲又过世不久,我一个人窝在家,心情很差。
《繁城之下》选角导演是我的安徽老乡,请我去他家里做客吃饭。聊了很多家长里短,他重提《繁城之下》,我吃惊:还没拍吗?我以为你们早拍完了。
他说没啊一直等你呢哥。我想了一下说,这么着,这确实是个很好的剧本,你容我回去再看一眼,我给你回个准话儿。
重读《繁城之下》,我发现宋辰是一个极致矛盾的综合体。16岁中秀才,19岁拿了解元,28岁成为会元,却因朝堂政斗锒铛入狱,受尽酷刑,落得终身残疾:右手三根断指,左腿跛,脸上、脖子后都有疤。他屈打成招,致使好友丧命。
他心中的信仰被扼杀了,火苗被掐灭。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变成阴郁狠厉的典史。
睚眦,一种残忍且记仇的凶兽,他将睚眦纹在胸前,提醒自己报复这个世界;可他却没有纹在心底,因为他的最终选择是与睚眦相悖的。
这样的宋辰,对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演起来也是一个挑战。这回我没有犹豫,决定出演后很快进组。
当然,并不是答应演了,宋辰就一下子附在我身上了。拍戏的三个多月,也是我找到宋辰灵魂的过程。
进组时我习惯要两套剧本,一套带到片场,拍摄时用;另一套我会把自己的角色部分撕下来,贴在墙上。时间轴一出来,人物的行为逻辑、发展曲线就都清楚了。
这对演戏时掌握人物的“火候”很有帮助,我能清晰地感知此刻人物应该做什么。比如有时在某个单场戏看似需要人物爆发强烈的情感,但其实从整个行为逻辑上,他应该隐而不发。
宋辰这个人,内心与外表本就十分矛盾,我没有试着让他自洽,而是着力体现他的矛盾所在。
比如他将曲三更押起来的那场戏。宋辰很珍惜曲三更,因为他在三更身上看到了自己犹疑的信仰,即“真正的公道”。他对三更说,“等这一切结束后,你师父的公道我再还给你。”
三更愤然,“我师父的公道,你还得了吗?”宋辰没理他,径直走出门外,跨出门后他顿住,回了一句,“如果你跟薛举人的安排成功了,你这一辈子还得了吗?”
这句台词非常触动我,我在宋辰的矛盾中真正理解了他。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善念,或者说是良心,一旦做出违背良心之事,我们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偿还,这份痛苦是巨大的。
当年的宋辰屈打成招,失去好友,他用了一辈子来偿还。实际上宋辰是拯救了曲三更,他不希望三更成为下一个陆直,或下一个自己。
很多观众说宋辰死得太突然,其实在我看来,宋辰在最后死的时刻,才真正活了一次,这一刻只是肉体的终结,于他而言却是精神上的英雄高光。
在此之前,宋辰在整部戏里都是行尸走肉。我做了一个设计是,宋辰总是发出“哼”的抽气声,类似于你听到一些病人或上了岁数的人,生命力逐渐枯竭的那种喘声。这就可以提醒观众,眼前的宋辰早就死了。
但后来考虑到几个问题,一是镜头在我身上时,观众知道是我在哼哼,那镜头在别人身上时,我的哼声还延不延续?二是我老哼哼,很可能会影响别人讲台词。
于是在后期处理时,把哼声处理干净了。这属于创作和创作工业本身的一个矛盾。
剧本够厉害,就够了我读过一本书叫《显微镜下的古人生活》,书里写了许多冷门的古人生活细节,颠覆了我对古人的很多认知。
比如明朝时的北京话,其实跟我们现在印象里的北京话是不一样的。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当时的北京话是带有南京味儿的。直到清军入关后,北京话才慢慢衍化成我们今天听到的样子。诸如此类的冷门知识点很有意思。
《繁城之下》的历史背景是明末,导演兼编剧王铮就是一个历史考据派。这部剧是他与他的团队第一次拍长视频,但对内容很有判断力,创作上十分认真。
我曾经跟导演建议,给宋辰的残手戴个手套,这样一来可以减轻后期特效工作量,二来摘下手套时,可以对观众产生视觉冲击力。导演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但他要先去考究一下,明末是否有手套出现。查完资料发现有,最后便给宋辰戴上了皮制手套。
摄影指导王均铭在《沉默的真相》时就合作过,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摄影师,有着导演思维,在创作过程中他做了很多额外工作,与王铮导演相互配合,成就了现在的《繁城之下》。
回过头来看很幸运,虽然当时《繁城之下》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新的合作团队,但因为剧本足够好,决定出演了就没再犹豫。
刚开始接触《无证之罪》时,也是类似的情况。那是2016年左右,当时网剧还不像现在发展这么壮大,我对网剧一点也不了解。我以为一帮小孩拿着DV拍出来的,就是网剧。
所以一听有人想找我演网剧,我内心一阵凄凉:干了半辈子,竟然要玩这个去了。
选角导演曾跟我合作过,她向我力荐:剧本我看了,很不错的,是电影学院的一群年轻人在做,他们都很有才华和创造力。
我试探着问,有多少集?“十二集。”老天……那时哪有十二集的戏啊?!
我不死心地问,是我的角色有十二集吗?“整部剧十二集,你只有六集。”
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感涌上心头……
在她的大力推荐下,我还是看了剧本,只有前三集——压根没有我的角色。但一个好剧本的优秀正在于此,故事本身就有强大的活力和生命力。
短短三集,我被冲击到了,好厉害,我得去。
读完人物小传,我觉得李丰田很带劲。选角导演还问我,你敢演吗?我说当然敢演,但我不一定敢看。
表演与翻译是相通的多年以前,大学毕业,我进入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我们剧院非常重视年轻演员的培养,我演了很多大戏的主演,包括莎士比亚的戏剧《无事生非》,徐频莉老师、沙叶新老师的原创戏,当时还跟剧院一块去德国参加汉堡国际戏剧节。
同时也拍了上影厂、上海电视台的很多作品,《阙里人家》《人约黄昏》等等,而且都是主演。
那时的我产生了很年少轻狂的想法:表演不过如此。我已经了解了表演是怎么回事,我还年轻,是不是可以尝试其他行业?
所以在1996年,我出国了。还给自己定了个flag:除了表演这个行当以外,其他都可以尝试。
尝试过各种各样的行业后,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放下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啊。
于是我进入明尼苏达大学,开始学习电影制作。回国后,说英文的角色只演过两部,一个是《中国维和警察》,与很多外国演员有对手戏;另一个是《李小龙传奇》,演李小龙的师父,菲律宾人,需要说英语。
拍完《流浪地球2》之后,我对太空、宇宙产生了很大兴趣。《流浪地球2》的科学顾问,是一位真正的天文学家,有一天他问我,美国有位叫尼尔·泰森的天文物理学家,中文版新书《星际信使》想邀请我写个推荐语,可以吗?我说当然可以啊!
有时我看英文原版书,为了加深自己的理解,偶尔会自己翻译几段出来。写过推荐语不久后,中译出版社便委托我翻译另一本科学类书籍,书名为《宇航员的终结:谁将飞往无人星际》。8月即将出版。没想到二十年前留学时苦练的英文,在这用上了。
这次的翻译经历让我发现,翻译与表演是相通的。翻译讲究“信、达、雅”,即“内容准确性、语法结构顺畅、语言的文学性”。
演戏也是一样。首先“信”对应到表演中,最直接的理解就是“演得像不像”,角色是否有可信度,是不是生活中能看到的人,或者说有没有准确找到人物的抓手。
在《问苍茫》中饰演陈独秀时,我抓住了陈独秀的人物基调:天真,孩童般的天真。真正打破传统的革命者,都是理想主义者,性情中都有纯真的一面。陈独秀喜怒形于色,有时脾气暴躁,其实都是纯真的表现。
这是我第一次演历史伟人,陈独秀几乎没有留下可供参考的活动影像,真的很让我焦虑。在不断还原文字资料、与王伟导演反复沟通后,总结出了人物抓手,我才让陈独秀变得可“信”。
我认为“达”对应解码的方式。翻译是译者用自己的方式将作者的意图传达给读者,那么演戏就是用演员自己的方式,将编剧的意图“解码”给观众。
我看过一句话,“我的一生就是尝试着用几乎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方式,去解释我认为的真相。”
表演就是解释真相的过程。编剧写出了他所认为的真相,我们认同了这个真相后,用观众可以接受的方式解释给他们。
坦白讲,我觉得《警察荣誉》的陈新城与宋辰有点像,只是没后者那么极致。他们都曾经在满腔热血时遭遇重大打击,一蹶不振。年轻时的陈新城没能救下坠楼少女,还被降职批评,他对很多事产生了动摇。如果没有徒弟李大为(张若昀 饰),他原本的打算是一直混到退休。
也幸好,李大为出现了,重新点燃了他的职业热情,也让他开始反思作为父亲的责任。
我自己也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很理解“中国式父亲”表达爱意的克制。戏里陈新城帮助了一个与女儿同龄的年轻女孩,并在去看她时送了一个水壶。那个水壶是我自己去买的,非常幼稚的卡通样式。这是我为陈新城设计的细节,这个水壶充分说明,陈新城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是缺失的,他印象中的女儿仍然是幼年,还是喜欢动画片的年纪。
《警察荣誉2》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听说赵冬苓老师的剧本已经完成了,我还没有看到。目前最大的考量应该就是时间,怎么把大家凑到一起。我很期待,想继续当李大为的师父。
“雅”应当是表演的诗性。表演的灵动在于,不能演得太饱满了。以前有位老师告诉过我,“戏剧是观众和创作者在黑暗中共同完成的一场仪式。”好的创作不是演员自己在台上折腾出来的,而是有观众参与进来的。
比如《对手》里的林彧。这是一位聪明、冷静又残忍的间谍,其实抛开他的工作性质,他是一个情感隐忍、完全没有个人生活的“工作狂”。唯一有过的情感联结,是与年轻时的丁美兮。
我觉得林彧跟威廉斯的小说《斯通纳》主人公有点像,情感生活都是一团糟。于是我给林彧加了一本《斯通纳》,在书里夹了一张丁美兮年轻时的照片。这份保存在记忆中的念想、美好,是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不存在于现实,只存在于一张单薄的相片上,残酷、极端又诗意。
我正在拍摄的剧《盛怒》,这是一部用职场作为包装,讲人性善恶博弈的剧。这次我的角色跟以往不太一样,是一个大金融公司的CEO,穿了很多套西装。
我还有一个当导演的想法,这个想法还处于萌芽阶段。导演跟演戏不同,它牵扯的东西更复杂,很看机缘,也没想好是什么类型,生活类、悬疑类、史诗类的故事我都很感兴趣。还得准备准备,因为还得焦虑一阵子。
后记宁理不是一个擅长领奖的人。
从白玉兰的领奖台上走下来,他问身边的工作人员,“我都不知道在台上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你们能看出我在抖吗?”
得到否定答案后,宁理这才放下心来。与其说他习惯焦虑,不如说他是完美主义者,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外界。
5月举办的2024电视剧导演大会上,宁理获得“年度男配角”奖。入场前,宁理已经想好了条理清晰的获奖感言。入场后,见到诸多导演,宁理忙着聊天加微信。
结果就是,理性宏大的获奖感言一上台就忘干净了,宁理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感谢今天这样一个场合,也是我们求职的机会,洽谈了一些业务……”全场哄笑。
宁理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宁理,或许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有点笨拙的真诚。真诚未必让演艺之路变得容易,但却是一个好演员的必需品。
【对话/李星文 文/赵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