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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生
“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
大年初五,酒酣耳热,几句高亢激越的《三国演义》的主题歌做铺垫,朋友便开始了自家拜年故事的讲述。
朋友夫妻二人都是教师,知书达理。家庭枝繁叶茂,四代同堂,上头四个老人身体矍铄,城里乡里两头住;女儿女婿和睦孝顺,事业小有成就;两个外孙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话说除夕夜,全家围炉守岁,孩子们吃零食玩手机,老人轮流上香敬祖宗,他们夫妻俩承上启下四处张罗,老老少少在春晚节目的引导下欢歌笑语,其乐融融。十二点,钟声敲响,全家人开门迎春,择东南吉祥方位,行三茶五酒大礼。礼成,回到堂屋,先给祖宗拜年,长幼尊卑依序叩拜。接下来进入给老人拜年环节,尽管有他们夫妻领衔主持,但是秩序明显混乱起来,小外孙特别讲礼,也特别不讲理,抢着给太爷爷太奶奶拜年,吵着要压岁钱。拜了爷爷拜奶奶,拜罢爸爸拜妈妈,红包收了一摞,却爬在蒲团上不愿意起来。
故事本该进入高潮,那朋友却忍不住激动,眼中泪光盈盈,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哭。
我呢?听着听着也走神了,恍恍惚惚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我娘在世,颇有泸沽湖祖母的风范,我们家除夕夜的迎春接福活动一直由我娘主导。那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祖宗牌位前的蒲团上,下跪,叩首,而且额头都贴到水磨石地面上。她念念有词,听不清说了一些什么。直到儿孙们都到齐了,娘才起身,微笑地站在一旁,招呼大家给祖先拜年。娘持一根筷子长的小木棍,有节奏地敲击罄钵,将蒲团上的叩拜之人一一介绍,同时逐一许下不同的新年愿望。娘的愿望,事先并没有同我们商量,但是,每一个愿望都符合实际,既传统也现代,既讲究农村风俗,还添加城市气息,囊括了生活、家庭、学习、工作等方方面面。其实,那些新春愿望,与其说是求祖宗护佑,不如说是借神圣之时道出对我们兄妹的叮嘱。那一刻,娘仿佛是一个超人,通达于现实和未来两个世界;只要听她的话,前途一片光明。那一刻,我家堂屋香烛袅袅,一切仿佛凝固,娘的影子就映照在雪白的墙壁上,那举手那投足是如此庄重、如此慈祥……该给娘拜年了,我这个多年前就失去父亲的中年人居然热泪滚滚,孩子般叫一声娘,双膝“砰”地跪在地上。娘年轻时反应迅捷,能够一把拉住我,连声说:“好哇好哇,恭喜你们一年胜过一年。”慢慢地,娘的年岁大了,行动迟缓,没能拉住我。可是,娘每次都能拉住她的大儿媳妇(我的妻子)。媳妇有条有理地说:“妈,拜年了,祝您老身体健康。”婆婆拉着媳妇的手,语速更慢更亲热:“好啊,儿啦!你一家平安顺利,吉祥胜意。”说着说着,婆婆媳妇竟然抱在一起了。
说话间,娘一直都在笑,脸上的皱纹更多更密,沟壑更明显。我感觉到了,娘满足于今天的日子,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发出的。
“这一拜,生死不改……”我永远是娘的孩子。
我感谢拜年的习俗,更感谢天底下深明事理的婆婆和媳妇。人言道,“婆婆背上驮张鼓,家长里短说媳妇。”“媳妇嘴边挂面锣,左邻右舍道婆婆。”从伦理学讲,婆媳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全凭儿子加丈夫这个角色从中调和。我的家乡流行媳妇给婆婆拜年的风俗,媳妇的这一拜,好比是天寒地冻育新苗,真情真心两相宜,填平了婆媳之间鸡毛蒜皮的缝隙,拜出了新一年的家庭和睦。
有文献记载的拜年始于南北朝,至今约1500多年。民间戏言:拜年,槟榔树上摘槟榔——高高在上(尚)。拜年作为一种自发的民间活动,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当今,也依然为绝大多数人所认同,并且积极响应。
中华民族的习俗惯例中,用到拜字的地方不多。去上辈人、老领导、老朋友家看望,谦称之“拜访”;参观或瞻仰名人旧居或纪念馆冠之以拜谒;古代人受封加官谓之官拜××。这些谦词尽管大雅,但是受众面有限。像“桃园结义”的那一拜,历经《三国志》千年传播,也仅赢得文人侠士赏识。唯有春节时的拜年,才是朝野同庆,进入寻常百姓的生活。
大别山南麓拜年顺序是:初一拜本家,全湾尊长不遗漏;初二走外婆,舅陪外甥喝年酒;初三串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热热闹闹表兄弟。“年至初五六,无酒又无肉。”在物资匮乏的旧时期,大都是过了初四不再拜年。一场声势浩大的中国年在初一的拜年声中掀起高潮,又跟随拜年脚步而悄然离去。
古往今来,拜年讲究的是说词。中华文库卷帙浩繁,祝福之言数不胜数。祝福老人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福寿绵绵;祝福中年人身体健康,兴旺发达,万事胜意;祝福一家之主便有家和万事兴,祝福年轻人更上一层楼;祝福生意人财源茂盛达三江;祝福小伙子今年接回花大姐,祝福大姑娘明年嫁个如意郎。说辞好,金玉良言三冬暖,心和气顺福自来。
住在一个湾子里的农家,田地搭界,屋宇相连,平日里,一言不合的矛盾时有发生。拜年,便是消融邻里隔阂的最佳时机。
那年,我们村遭水灾,我二哥是村干部,政府下拨的救灾物资有限,二哥没有分给叔叔,而且事后又没来得及作出解释。平日里叔侄不是鸡肠小肚之辈,可为这事闹翻了,以至于影响到两个家庭间的和睦。第二年正月初一,我们一群兄弟辈按惯例逐一给长辈拜年。走进叔叔家,你一言我一语,尽挑好听的话说,哄得叔叔开心,满堂氛围温软柔和。这时,二哥突然开口:“叔,侄儿给您拜年。”叔叔一愣,连声应道:“好,好,好侄儿,留在我家喝年酒。”
这一拜,冰释前嫌,叔侄亲情三杯酒。
“这一拜,生死不改,天地日月壮我情怀……”
走出门来,大家又一次地唱起《三国演义》的主题歌。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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