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外国势力支持的开明督抚就两个,袁世凯和张之洞。张之洞的军队在湖北,不到万人;袁世凯在山东拥有一支近两万人的军队,靠近京畿、装备精良、建制完整。
如此,大清第一疆臣——直隶总督,非袁莫属。
▲袁世凯。图源:网络
由于袁世凯的周详准备,慈禧的回京之旅非常顺利,也没有看到直隶南部的暴乱景象。回到北京之后,老佛爷赏了袁世凯一件黄马褂,并给了他紫禁城骑马的特权。她曾对身边人说:“想不到庚子那年的事,我闯了大乱子,但因此机遇,我能提拔出两个忠臣来,一个是岑春煊,一个是袁世凯。”
袁世凯在直隶总督任上六年(1901—1907),可谓是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清廷种种革新之政,基本都是他带头倡办,直隶成了改革的模范省,巡警之创立、司法之改良、教育之普及、实业之兴起,“一时北洋新政,如旭日之升,为全国所具瞻”。当然,袁世凯最看重的改革是新军的编练。
1902年2月,当督抚们还在观望之时,袁世凯就以巩固直隶防务为由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练兵方案,并希望从京津善后赈灾的款项中拿出一百万两,作为招募新军的费用。清廷批准了他的请求,袁世凯立即在直隶精选壮丁6000人,集中在保定进行训练。1903年,袁世凯将其扩编成北洋常备军左镇,后改称陆军第二镇。
1903年,清廷挑选八旗精兵三千人交袁世凯训练,称京旗常备兵。后来,这支军队改为陆军第一镇。
1904年,日俄冲突爆发,袁世凯再度找到扩军的时机。他上奏说,日俄之战难免,需要提早谋划,畿辅为根本重地,更需严格防范,为此,至少要增兵一万,还得购买军械。清廷批准后,袁世凯派人到河南、山东、安徽等地招募新兵,陆军第三镇成型。同时,还补充了北洋常备军右镇,后改为陆军第四镇。
陆军第五镇,改编自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的武卫右军先锋队。陆军第六镇,虽成立最晚,但却是袁世凯最早编练的军队——新建陆军。
到1905年,北洋六镇正式成军,这是一支具有八九万官兵、装备齐全、训练完善的武装力量。相较于它的前辈——湘军、淮军而言,北洋新军并非是地域性的私人化军队,而是一支带有集权色彩的中央军。袁世凯个人能够控制这么庞大的军队,恰恰是因为他取得了中央练兵的主导权。
此前,1903年12月,练兵处在北京正式成立。清廷任命皇族奕劻为总理练兵事务大臣,袁世凯为练兵会办大臣,满人铁良为练兵襄办大臣。可是,奕劻太老,昏庸无能;铁良年轻,缺乏经验;练兵处的大权自然归于袁世凯。
袁世凯是以练兵起家的。小站练兵时,他网罗了一大批人才进入自己的幕府,这里面既有他的旧友和昔日幕僚,也有天津武备学堂的毕业生和淮军老将,还有留学生和外国教习。
编练新军时,他有意将幕僚安插进练兵处的各个机构。他推荐徐世昌为总提调,段祺瑞、冯国璋为军令司正副使,刘永庆、陆嘉谷为军政司正副使,王士珍、陆建章为军学司正副使。除了陆嘉谷是袁世凯任山东巡抚时提拔的外,其余都是他的练兵骨干。徐世昌是袁的结拜之交,学识出众,谨慎机变。刘永庆是袁的同乡、同学、得力助手。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人称“北洋三杰”,再加上陆建章,都是天津武备学堂毕业,理论知识丰富,知道如何训练一支近代军队。
▲徐世昌。图源:网络
正如时人所论:“综计练兵处之设,前后不足四年,然时虽不久,而当时新军制度,悉由处订定颁行,各省视之,均奉为金科玉律,即其后时有增损,顾根基所树,终未能出其范围。”通过这一机构,袁世凯可以订立军制,控制全国练兵的用人权、经费权、军械制造权等等,进而集中军权。
尽管袁世凯和清廷想要收天下之兵,但依形势而言,地方分权已成事实,而且练兵总是要大于集权的,因此不能对督抚削权太过。后来,袁世凯提出设立督练公所。这是一个省级军事机构,由练兵处指定督练大臣,本意是收拢地方练兵大权,实际上仍听命于各督抚。这颇能反映袁世凯和清廷的心态:一方面,想要自上而下主导军事改革;另一方面,对督抚留有余地,并不过多介入地方。
清朝的其余省份在练兵一事上进展缓慢。有的人压根不想练,因为怕中央介入;有的人想练,却苦于财政匮乏。就拿广东来说,两广总督岑春煊裁撤了十分之七的绿营,才省出30余万两白银,编成广东混成协,一共2000余人,后因水平太低遭到裁汰,只剩下两个营,直到辛亥革命时广东新军也不过一个混成协的规模。
到了清朝覆亡之时,计划编练的36镇新军仅成14镇,而袁世凯控制的军队就占新军总兵数的一半还多。
总的来说,练兵的成绩越大,袁世凯的权势就越高。北洋六镇的重要将领都是由袁世凯亲自选定,又几乎都是小站出身,除了陆军第一镇是旗兵之外,其余都可以算作袁的嫡系部队。北洋集团已经初具雏形。
从历史上看,诸多整顿财政、以求富国的改革,比如王莽改制、王安石变法,均导致了国家衰亡。然而,在外敌环伺的“大争之世”,若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一切新政都将成为画饼。
练兵需要花费多少钱?1904年,袁世凯在《筹款添练常备新军片》中说,北洋军一镇一年需要花费“正饷银一百万两,杂支额款二十万两,建造营房银二十一万两,马价四万两,军装器具十五万两,军械子弹约需一百万两”。即每镇年需经费160万两,含军械子弹则为260万两。1907年,袁世凯在《核明部驳陆军第五镇饷数并无不符折》中透露,“陆军第五镇岁需饷一百五十余万两”。
如此巨款,仅凭直隶一省的财政根本负担不了。
庚子之后,直隶需承担80万两一年的赔款,还要偿还外债利息、支付此前的教案赔款,财政已经崩溃了,田税、关税、盐税统统都要拿去填坑。幸好,前任总督李鸿章通过卖官鬻爵筹集了1308万两顺直赈捐,这笔钱原本是要上缴京师的,结果被袁世凯截留了大部分,用于赔款和重建,还有一百万两支给了新军。“挪用公款”这样的手段不见得多么高明,但至少管用,而且只有袁世凯敢做得如此理直气壮,因为清廷给了他尚方宝剑,使他成为帝国境内最强势的一名督抚。
▲李鸿章。图源:网络
李鸿章的遗产不止这些。他创办的洋务事业基本上被盛宣怀继承,尤其是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相当于两棵摇钱树,袁世凯要想发展北洋事业,必须将其握在手中。
1902年10月,盛宣怀父亲病逝,照例需“丁忧守制”,清廷拟派张翼督办轮、电两局,收归官办,作为“户部筹饷之用”。盛宣怀向袁世凯求救:“公督办商务,此为中国已成之定局,公既意在维持,愿勿令其(张翼)重蹈开平覆辙,伏乞主持公论。”张翼是开平煤矿的负责人,庚子年被迫签下了中外合办开平煤矿的协议,盛宣怀明面上说担心张翼出卖国权,实际上是想保住自己的权力。
袁世凯回应道,二局创自北洋,应由北洋维持。弦外之音是,都是北洋公产,我说了算。他赴上海与盛宣怀见了一面,嘴上劝其解去权柄,返回天津后立即要求整顿轮、电二局,收归官用。盛宣怀大失所望,想出两个法子对付袁世凯。
他对外宣称,轮、电是“肥壤”,汉阳铁厂是“瘠土”,铁厂的股商“皆轮、电公司之商人也”,夺走“肥壤”,留下的“瘠土”是不能长久的。盛宣怀的意图很明显:汉阳铁厂需要轮、电两局的注资,如果收走二局,那么铁厂只能借外债度日。另外,盛宣怀提出,如果一定要将电报局收归官用,则必须支付现款偿还商股。这两招不可谓不聪明,一招引虎出山,将张之洞卷入战局,给袁施加压力;一招直击弱点,看准了袁世凯缺钱的现实。
然而,一切花招都敌不过“形势”二字。洋务企业多年以来虽是官商合办,但大权早已在官,此时正是清廷集权之时,只不过换个经理人的事罢了。最终,袁世凯的亲信杨士琦拿下了轮船招商局督办一职,电报局也变成“商本官办”。北洋军每年可以从轮、电二局提去用款数十万两。
▲盛宣怀。图源:网络
另一边,袁世凯也看中了开平煤矿。他向英国声明不能承认开平为英国公司,并三次参劾张翼。迫于压力,张翼与开平公司英人代表议定了一个协议,大意是:在确定开平煤矿是英公司的前提下,一切遵行中国国家主权及地方官事权。但袁世凯不容许他有丝毫翻身的机会,将其支去伦敦法院与英人对质,趁其走后,他立刻和英人商议,借开平煤矿一事,争得了直隶的矿权。
1907年,袁世凯派亲信周学熙“用中国之资本,中国之人力,另开一新矿”,创办滦州煤矿公司,与开平煤矿竞争。同时,他又以收回矿权为名,控制了地方官吏与比利时商人合办的临城矿务局,将原由李鸿章控制的山东峄县中兴煤矿也收归北洋派麾下。这些煤矿每年都要从营业额中抽取5%作为北洋军费。
值得注意的是,周学熙的父亲周馥是李鸿章在直隶的得力干将,后来又和袁世凯结成了儿女亲家。以周学熙的能力和其家族在直隶的经营,袁世凯兴办路矿企业、创办银行几乎无往而不利。
即便如此,企业的利润太过微薄,根本满足不了军队这一巨大的吞金兽。必须有别的财源。
1902年8月,袁世凯派陆嘉谷设立筹款总局,专门负责搞钱,具体方法无非两种:打击中饱私囊,加征税费。前者每年能多得30万两白银。后者包括盐斤加价、土药、烟酒、茶、牙税等税,且税率还在逐年攀升,其中以烟酒税为大宗,数额达到了80万两,该笔钱后来被直接挪用于编练新军。
1903年,袁世凯裁撤绿营,省下了20万两,又裁撤直隶的淮军和练军,省下了80万两。
1904年,袁世凯卖官鬻爵得到了200余万两。
1905年,袁世凯奏请以100万两白银为抵押,发行公债480万两。实际上,大部分是向外国银行借贷,其中向日本正金银行借300万两。剩余部分则令招商局及电报局承担。这笔钱几乎都花在了练兵上,“陆续开支五、六两镇暨十三协招募经费、军火、器械、营房地价、工料、骡马、车辆价值,共银四百四十八万三千三百六十余两,应存银三十一万六千六百三十余两”。作为对比,两广总督岑春煊想要举借100万两银外债,以平衡广西军费收支时,朝廷却否决了这一提议,让其卖官以筹资金。
然而,筹集的资金仍然很难满足军费开支。作为直隶总督,袁世凯的处境和解法其实和其他督抚没有本质的区别,如果没有朝廷各种开绿灯,直隶新政也未必能达到“旭日东升”的程度。北洋军真正的财神爷,还得是朝廷。
以1905年为例,北洋六镇共需饷银8995200两,户部拨款540万两,各省协拨款3595200两。户部的钱其实也是从各省征来的,羊毛都出在地方身上。据学者周育民考证,北洋军费的78.3%都是由各省提供的。
中国大部分省份,除了要供养自己的新式、旧式军队外,还得自掏腰包向北洋军提供援助。与袁世凯关系亲密的总督,如周馥、杨士骧、端方等人,对北洋军筹款一事给予了大力支持。周馥主政的山东在1903、1904两年拨给直隶布政司89万两,还有20多万漕折银拨给了直隶粮饷局。四川总督锡良虽与袁关系一般,但在1906年筹款54万两,比应缴款项足足多了14万两。有些省份较为抗拒,经常拖欠和少缴。两江总督魏光焘就抱怨说,为了维持江苏的新军,已经疲于应付,若再加派,只会使百姓更加贫困,加入会党,造反作乱。像这些军费缺口,基本上是户部垫付。
▲周馥。图源:网络
倾全国之力,练一省之兵,造就了强大的北洋军。对于军官来说,只要袁世凯及其亲信还握有大权,他就是贵人;对于士卒来说,只要袁世凯正常发饷,他就是衣食父母。很难说,他们究竟忠诚的是这个人,还是其背后的地位与权势?从当时的情势来看,其他人很难驾御这支军队,似乎一切都“非袁莫属”。
可是,旭日东升之时,整个帝国却都沉沦下去了。中央丧失民心,督抚勉力支撑,百姓怨声载道。当北洋集团以强横的实力问鼎中央,将中国卷入军阀社会,人们不难发现一个略显黑暗的近代化启示:谁能更有效率地榨取全国的资财,谁能利用现代手段创造更多的财政收入,谁就能在竞争中活下去成为赢家。也不知,“两千年来之专制”和清帝国最后十年的扑腾,究竟谁的面目要更狰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