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来到长城,
各自步行2500公里走向对方,
以一个拥抱为他们12年的爱情划下句点。
这场历时3个月的分手之旅,
时至今日依旧被视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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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雷与阿布拉莫维奇著名的长城分手之旅
事实上,在阿布拉莫维奇的人生中
有太多这样的传奇故事:
躺在火焰里直至窒息;
将自己麻醉,允许陌生人肆意伤害自己;
在美术馆静坐三个月,
不吃不喝,和超过1500人对视……
这位“行为艺术之母”以身体为媒介,
不断挑战着自我和观者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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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能量转换”展览现场,艺仓美术馆
36年后,今年10月,
77岁的阿布拉莫维奇重返中国。
其首个中国大型个展落地上海艺仓美术馆,
聚焦一系列沉浸式参与性作品,
让观众变身行为艺术和展览的主角,
开展第一天就刷爆了社交网络。
一条独家和阿布拉莫维奇
面对面聊了聊创作和生活,
以及她如何理解爱,痛苦与生命。
主笔:朱玉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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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独家专访阿布拉莫维奇
见到阿布拉莫维奇的那个早晨,她正坐在酒店房间里开着电话会议。上一秒还在严肃的工作氛围里,下一秒,她突然转头微笑着冲我们招手,俏皮地用唇语说“嗨”。
“请原谅我要戴着墨镜接受采访,我的眼睛最近做了手术,受不了强光。但我有好多副好看的墨镜,你看看,这幅好看吗?还是这幅?”她的语气很温柔,时不时还会轻柔地触摸我们的手臂、肩膀,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和作品中“女战士”的形象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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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中国首次大展一开幕便引发打卡热潮
如今77岁的阿布拉莫维奇,对时隔36年后的中国再访兴奋不已。“我最想去看熊猫。说真的,我一直在幻想,如果能领养一只熊猫,每天陪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该多好!”
“我对中国一直有一种内在的亲密感,在这里我觉得很自在,也许是因为我有同样的共产主义国家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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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2层展出了阿布拉莫维奇的童年照片和书籍
阿布拉莫维奇生于二战后的南斯拉夫,在一个斯巴达式的军人家庭长大。她的母亲甚至会因为她在睡梦中弄乱了被子,而在深夜把她打醒训斥。“直到现在,我睡过的床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极度压抑的童年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她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和对痛苦、恐惧的“痴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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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奏10》1973(photo:Nebojsa Cankov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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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奏5》1974(photo:Nebojsa Cankovic)
第一件行为作品《节奏10》里,她用十把刀尽可能快地刺扎手指间的缝隙,每次失误割到自己,就换一把刀继续,直到把十把刀全部使用一遍。紧接着的《托马斯之唇》里,她用小刀在腹部割出五角星的形状,剧烈地鞭打自己直到麻木,再躺到冰块上。
“最初这种痛苦令人发指,然后它消失了。我意识到肉体上的疼痛如同一扇神圣的门,当你穿过那扇门,就可以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意识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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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奏0》1974(photo:Donatelli Sbarra)
1974年,28岁的她完成了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节奏0》:她将自己麻醉,站在展厅中央6小时,允许观众用包括刀片、手枪在内的76件物品,对她做任何事,甚至将她杀死。
“刚开始大家都很温和,但没过多久,有个男人拿起剪刀剪我的衣服,有人用玫瑰刺扎我的肚子,有人用剃须刀片割破我的脖子喝我的血,有人拿起枪顶着我的太阳穴,然后另一个人把枪抢走,他们开始打架……”
“我们人类害怕受苦、疼痛和死亡,因此我在行为艺术中将这些恐惧都呈现在观众面前,尽可能忍受,然后再将自己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如果我可以做到,那么其实大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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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
1975年,阿布拉莫维奇遇见了同为艺术家的乌雷。“他是我真正爱上的人。我将刀、手枪和子弹,换成了爱与信任。”
此后的12年里,他们开着一辆面包车四处游牧,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创作出一系列探讨关系的传奇作品,将人在关系中可能会遇到的冲突、伤害放大到极致,毫无保留地呈现出人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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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气/吸气》1978
塞住鼻子,互相吸入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直到两个人都倒在地板上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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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止能量》1980
乌雷持箭、阿布拉莫维奇持弓,以身体的重量将弓拉满保持平衡。箭头直指阿布拉莫维奇的心脏,稍不留神就会离弦而出…….
两人原本计划在长城上结婚,谁料获得政府批准花了8年时间。这期间,乌雷出轨了他在中国的翻译,两人的关系也走向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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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首次展出了数百张当年长城行走的幕后影像
“我们的人生态度就是,从不放弃任何事,既然拿到了许可,便要继续下去。而如今它成为了某种诗意的告别方式,时至今日还没有第二个人做过。”
1988年长城分手行之后,两人22年没有再见。乌雷逐渐淡出了主流艺术圈的视野,而阿布拉莫维奇则继续攀登着更高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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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干巴洛克》1997
1997年,她凭借作品《巴尔干巴洛克》拿下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整整6天,每天6小时,她坐在2500根血肉模糊的兽骨组成的骨堆上,一边刷洗兽骨,一边低吟家乡悼念亡灵的哀歌。“那气味简直无法忍受,你无法洗掉血迹,正如你无法清洗战争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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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在场》2010
2010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阿布拉莫维奇举办大型个展。三个多月里,64岁的她每天静坐在美术馆内,不吃不喝,与上千人无声对视,纹丝不动。而她对面,有的陌生人却潸然泪下。
这一切因为乌雷的惊喜出现而打破。阿布拉莫维奇向他伸出双手,乌雷也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眼里满是泪光。“这是我第一次做作品时打破规定,因为他不是随便的一个过客,他曾经就是我的生命。”
这场现象级的行为表演创造了85万人的现场参观记录,上亿人在网络上观看,引发轰动。“当我最后一次从MoMA的椅子上站起来时,我意识到观众需要的不再是观看,而是成为艺术的一部分。让观众成为我的作品,这是我作为艺术家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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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展览的3楼聚焦“须臾之物”系列
她开始着手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以水晶和矿物为载体,打造出或站、或坐、或躺的冥想式场域,称为“须臾之物”,邀请观众直接参与其中。
她也致力于将“阿布拉莫维奇方法”传授给更多人,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可以报名参与工作坊,在远离现代技术干扰的自然环境中,禁食、禁言、禁欲,参与长时间的耐力练习。
“我现在拥有的工具是公共身体(The public),而不再是我自己的身体。这次中国的展览就是我最为极致的一次尝试,它是前所未有的,我非常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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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4层展出了全新的参与性作品,要求观众寄存手机,戴上降噪耳机,在沉浸式体验中与自我灵魂对话
整个三层的美术馆空间是一场沉浸式的体验,头抵水晶墙、穿着水晶鞋冥想,戴上降噪耳机数米,不停地推开再关上同一扇门,躺在浴缸中感受身体被草药覆盖……
“我希望大家能放下手机,在里面待上三五个小时,一切都慢下来。如果你愿意给我你的时间,我会给你不一样的体验。”阿布拉莫维奇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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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在MoMA的重逢
一条:在长城与乌雷分别的那个拥抱,和22年后在MoMA的重逢,是很多观众心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个瞬间。这两次您都哭了,对您来说这两个瞬间有着怎样不同或相似的意义?
阿布拉莫维奇:对我来说,它们没有太大的不同,却又并不一样。长城那次对我而言更多是一种结束,我们原本的结婚之旅变成了分手之旅,人生就是如此的奇怪又难以预测,一路上我的情绪是很悲伤的。
而MoMA那次,更多是一种纪念和回忆,关于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那些记忆,我想每个人大概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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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A-AAA》1978
彼此对立,在不断喊叫中逐渐靠近,到最后近乎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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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量之物》1977
赤身裸体站在美术馆入口,观众必须通过两人间狭小的空隙才能进入,唯一可以选择的是面对裸体的乌雷,还是裸体的阿布拉莫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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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海穿越》1981-1987
每天静静地坐在一张长桌的两头,彼此对峙七个小时
我主动邀请了乌雷来当我的嘉宾,但我并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出现。所以当他坐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非常惊喜。通常,我做作品时严格遵守规定,“艺术家在场”的规定便是不可以肢体接触、说话,只能眼神交流。
但他对我而言并不是一个行为艺术的参与者,他曾经就是我的生命,为了他,我打破了所有的规定。在那个瞬间,我们曾经相爱的12年的点点滴滴都出现在我眼前,是那么悲伤,又那么快乐,杂糅着所有的情绪。
后来我在想为什么这个瞬间会让人们如此动容,我想就是因为它是那么真诚和真实。那一刻,我们卸下了所有伪装,也忘掉了“行为表演”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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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雷与阿布拉莫维奇和好后的合影
一条:2年前我们采访了乌雷的遗孀Lena,她向我们讲述了你们在印度一座很小的静修所偶遇的故事,您还记得吗?
阿布拉莫维奇:在MoMa那次见面后,乌雷转头就为了作品版权把我告上了法庭。我非常愤怒,便决定去印度放松一阵子,那个静修所是我常去的一家。我坐了36小时的飞机,在一个清晨到达了,然后就看到乌雷和他的妻子也在那里。我不敢相信,世界这么大,我们却在同一时间选择了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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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雷身体尚好的最后一个夏天,他和妻子来到阿布拉莫维奇家中做客
我决定留下来。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是,我已经付钱了。每天清晨5点,我们都要聚在一起冥想,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思考人生和所有事情。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约而同地决定原谅彼此。2年后,他就去世了。我很高兴这场意外的相遇发生了,现在我留下的只有美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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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物”系列在世界各地展出
一条:您在中国的经历启发了“须臾之物”系列的创作,也是这次展览的主要内容。这一系列和您之前的创作很不一样,艺术家“不在场”,所运用的材料也不是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阿布拉莫维奇:这个转变是逐渐发生的,但我想最初的契机就是“艺术家在场”。那时候我已经65岁了,为了准备这场为期三个月的行为现场,我整整一年都只在晚上吃东西和喝水,像宇航员一样训练自己,这是一项巨大的承诺。
85万人来看展,他们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真正来看一场艺术展览,甚至有人为了得到和我对视的机会,整夜睡在美术馆门口排队,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意识到仅仅通过观看,改变是不会发生的。只有当你亲自迈出第一步,改变才会发生,改变的唯一方法就是改变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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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仓美术馆展览现场
所以我也在改变,去让观众成为我的创作。我想到了长城行的经历,沿途的村民们告诉了我很多关于土地的传说,绿色的龙与黑色的龙战斗,绿色的龙是铜,黑色的龙是铁……每当我走在不同的土地上时,我的意识和感知也会随之改变。
中国的文化中,“气”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将这种经历传递给世界各地的人们,于是就有了“须臾之物”系列。它基于人类身体的三种基本姿势——坐、站、躺,让观众成为“行为艺术”的表演者,这是史无前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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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动机》2024
在巴西乡村,造一堵25米的黑墙上穿出玫瑰水晶,邀请公众前来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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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分钟集体静默》2024
在Glastonbury音乐节上,邀请20万观众一起将手搭在身边人肩上,闭上眼静默
一条:这些年,您创作的主题也逐渐从痛苦、恐惧,转向疗愈和爱,就像是“须臾之物”系列,还有您今年在全球最大的露天音乐节上的“7分钟集体静默”。为什么?您又如何理解爱?
阿布拉莫维奇:人们总是恐惧去爱,因为爱永远和痛苦是紧密相连的,爱永远是无法永久的。但去感受痛苦、失去这所有的情绪,而不是变得麻木太重要了。现在我们太依赖于科技,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如何真正和彼此“在一起”,看着彼此的眼睛,拥有情感。
我这场展览的目的就是去唤醒人们的感受。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去爱与被爱。不单单是恋人、家人、朋友之间的爱,而是无条件地去爱这个世界,去爱每一个生命。
我诚挚地邀请所有中国的年轻人们来看展览,但不是带着你们的手机来拍照,而是真正来体验。没有标准答案,但你要长时间浸泡其中,才能感受到能量的传递,就如你去健身房不可能一天就练出浑身肌肉一样,忍耐、持续的时长至关重要。
一条:去年,您经历了一次濒死体验,今年您也好几次住院。当真正直面死亡,那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又对您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阿布拉莫维奇:今年11月我就78岁了。这么多年里,我一次次试探身体的极限,但我总能控制什么时候必须要结束了。但当我得了肺栓塞时,我真的差点死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感。我做了三次手术,输了八次血。
在那次濒死经历后,我马上要准备我在伦敦皇家美术学院的个展,我是225年里第一位女性艺术家。当时我的身体没法坐飞机,所以我坐了7天的船才从纽约到伦敦。我在那里待了5个月,做了60场公开演讲,出了2本书,演了话剧,还进行了行为表演,我人生中从没有这么高强度地工作过。现在也是这样,我的日程表已经排到了2027年,我想我会在工作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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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莫维奇在柏林歌剧院表演她的话剧作品《玛丽亚·卡拉斯的七段死亡》
这次来到中国,我听身边很多年轻人谈到他们当下的痛苦和空虚,觉得生命无意义,工作无意义,努力到头却看不到回报。实际上,无论哪个时代,我们总会面临空虚和痛苦。
但当你快乐的时候,你其实什么都不想做,你就开心就好了。而当你绝望、空虚、抑郁的时候,你恰恰能将它们转化为创造的能量,这是我认为走出空虚和痛苦最好的方法。
部分图片鸣谢: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档案馆、艺仓美术馆、Marina Abramović Institute、肖恩·凯利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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