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沈从文:由达园给张兆和》
1931年5月,沈从文听从好友徐志摩的建议,从上海来到北平谋职,住在与圆明园只有一墙之隔的燕京大学教师宿舍达园。达园景致很美,湖光山石叠映,翠竹郁郁葱葱,小桥流水玲珑有致。在宿舍窗下还时常能看到路过的美貌妙龄女子,但在沈从文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就是沈从文两年前在中国公学教书时爱上的学生张兆和,张兆和这个穿着布衣的皮肤黝黑的女子在他心里深深种下了爱情的种子。可是,沈从文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得到张兆和的回应,他感觉这份得不到回应的爱越来越渺茫,可内心又始终不甘心,还是提笔写下一封长信给她。
在《由达园给张兆和》的这封长信里,沈从文怀着复杂的心情,写下这段深情而又著名的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时光倒回两年前,初春时节,不到27岁的沈从文站在中国公学的讲台上,面对着下面满座盯着他的学生,窘迫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盯着他的学生中,就有不到19岁的女生张兆和。张兆和读过沈从文的小说,所以选了他的课,却料不到初登讲台的沈从文竟然会出这个洋相。
在此刻的张兆和眼里,沈从文这个洋相出得虽然颇令她意外,却也让她感觉有趣,她并不觉得他是个可尊敬的老师,只不过是个会写写白话文小说的一个年轻人而已。张兆和怎么也不会想到,不久后,她竟然收到他的信,信中第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
张兆和大感意外,并没有回信,此后,沈从文就开始了情书轰炸,几乎从不间断地给张兆和写信,而且越写越厚,可张兆和始终没有给他回信。其实,这时候的张兆和每天都会收到不少纸短情长的情书,因为她与众不同,长相出众,眉宇之间有股勃然英气,健康美丽,聪明活泼。
追求张兆和的人很多,但她从来都不为所动,还给这些追求者们编了号,青蛙一号,青蛙二号……后来,二姐张允和打趣她,沈从文应该排到青蛙十三号了吧?沈从文像着了魔一样痴迷她,每次见到她,眉宇间总是罩着一股淡淡的哀愁,这些哀愁变成情愫飘飘忽忽聚拢他的心头。
这种浓郁的哀愁与情愫,积聚在沈从文的心头,像是要喷薄而出,可又无法言表。他很痛苦,觉得自己似乎完全失去了人格,连带自尊也消失殆尽。沈从文满腹的才情,全都化作浓郁的相思之情溢满他的情书,他能把自己的爱化作很多种不同而又非常动听的情话写给张兆和。
张兆和认为,老师不该写这些失礼而又发疯的信。这些信没有让她欢喜,反而让她备受困扰。而此刻备受困扰的还有中国公学校长胡适,他因此前在校内没有按规定悬挂国民党党旗、举行总理纪念周活动,他在杂志发表争论文章遭到媒体围攻,政府甚至收到要对胡适缉办的申请。
1930年1月,胡适正式辞去中国公学校长。不久,他收到耶鲁大学延聘他做访问教授的邀请,他打算用一年时间处理好国内的事情就去耶鲁大学。胡适的辞职,引起连锁反应,沈从文也决定离开中国公学,因为当初他是因胡适而来,他必然要与胡适共进退。而且,他在这里也不开心。
沈从文苦苦追求张兆和半年多而得不到回应,他为此深感苦恼,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这也是促使他决定离开中国公学的原因之一。尽管他满心眷恋着张兆和,可迟迟未得到任何回应的他,慢慢感到无望,只能选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离开前,他给胡适写了封信谈了自己的打算。
胡适却是执意要沈从文留下,尤其是当他得知沈从文是因为感情受挫而打算离开后,就主动提出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沈从文只好暂且留下来教六个星期的暑假课程,为学生们讲授中国新诗,同时静静等候张兆和那边的回音:他很忐忑,她会挽留还是会彻底拒绝自己?
沈从文在写给张兆和好友王华莲的信中倾诉:我因为爱她,恐怕在此还反而使她难过,也不愿使她负何等义务,故我已决定走了。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
沈从文甚至向王华莲表示,如果张兆和现在不需要这份爱,那么他愿意等她,十年为期。已经从痴迷进入疯魔状态的沈从文甚至在信里恐吓过张兆和,如果张兆和不接受他的爱,他要么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要么自杀,或者出一口气。他以为用这种话,能迫使张兆和接受他的爱。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张兆和满是烦闷、恼怒,当然也有担忧,既然沈从文把这事告诉了校长胡适,她决定索性去找胡适说说此事。却没料到,胡适反倒站在沈从文那边,做起了说客。他说沈从文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年轻人,还表示他愿意跟她的爸爸谈谈沈从文和她的事情。
胡适郑重其事地告诉张兆和,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张兆和脱口而出回应,我顽固地不爱他!张兆和的态度让胡适也没辙了。第二天,张兆和写了第一封信回给沈从文,她委婉地表示,一个有伟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为一个不明白爱的蒙昧女子牺牲什么的。
几乎与此同时,胡适也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劝说他,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此人年纪太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爱情的人都看作“他们”一类,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胡适最后表示,她并不是一个对的人,你千万不要让一个小女子以后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一番辗转之后,胡适写给沈从文的信被王华莲抄了一份寄给了张兆和。张兆和表示,如果胡先生的信能叫沈从文相信我是一个永久不能了解他的顽愚女子,我是万分感谢胡先生的。
沈从文面对张兆和的顽固拒绝,他表示,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阻止我依然对你情深。他在给张兆和的回信中表示,未来的我,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总是爱你你总是不爱我,能够这样也是很好的事,我若快乐一点便可以使你不负疚,以后总是极力去做个快乐的人。
这一封回信很长,有六页之多,收到此信的张兆和不再像往昔那般排斥,而是产生了深深的触动,内心彷徨而又感动,觉得对沈从文的这份深情无以偿还。“这世上有一个,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刻苦自己。”
爱一个人往往是不可理喻的,沈从文认为,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不爱我而有折损,我会记得,这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为此,我感到庆幸。愿意牺牲自己来爱你,是我自己的值得。我不会在失意中做出堕落的行为,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内疚或者担忧。
1930年6月,在沈从文决定离开中国公学的时候,他当年在北平时的好友杨振声早在2个月前出任了国立青岛大学校长。同月,杨振声到上海邀请沈从文赴青岛任教,还给他留下了从上海去青岛的路费。直到确认追求张兆和无果,沈从文才决定无论如何在8月都要离开上海,去青岛教书。
但从5月开始就爆发了中原大战,悲观的沈从文总会表露出青岛大学无法正常开学的判断和担忧。9月中旬,沈从文接受了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西滢的聘请,去武汉大学文学院任教。实际上,作为沈从文朋友的陈西滢是受了胡适和徐志摩所托,为离开中国公学的沈从文谋得这个教职的。
但作为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的陈西滢也力有不及,院内派系林立,大家对于沈从文这个创作家颇有微词,认为他必定看书太少,恐怕教不好书。沈从文在报刊上文章发表再多,这群大学精英也只认为这是雕虫小技,故而质疑沈从文身份的合法性,使得他从说好的讲师降格为助教。
沈从文没能应聘为讲师,而是助教,无论地位还是薪水,都要差不少。在这里,沈从文教的是新文学研究与小说习作课程。在武汉大学,沈从文过得很不开心,总是遭受同事的轻视。40多年后,当年同在武汉大学任教的同事在自传里,还在揶揄他第一天上课讲不出话来的窘迫。
这位同事记载,沈从文,小兵出身,但在写作上有些成就,武大请他担任写作教师。他第一天上课时,涨红了脸,话也说不出,只在黑板上写“请待我十分钟”。学生知道他是位作家,就照办了。十分钟过去,他还没有心定。又在黑板上写“请再待五分钟”。
五分钟过去了,沈从文开始讲课。可他始终对着黑板说话,这真是为学校教师开了前所未有的先例了。言语之中,对沈从文满是揶揄。说起来也确实令人窘迫,这已经不是沈从文第一次站在讲台上了,可他就是没有教书的天分,做不到镇定自若、应付自如,做不到行云流水、信马由缰。
在武汉大学的苦闷,使得沈从文在给朋友的信中大倒苦水。他表示,我教书很不高兴,我还是要做文章。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将来若国内平定一点,我想我的生活,也一定要如意点,现在是简直算是受压迫与冤屈的,因为我应当有许多版税都被书店苛刻侵没了。
在武汉大学,沈从文备受质疑,职位又比较低,而且整个大学大环境排斥新文学,守旧思想浓厚。任他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每个日子对他来说都是悲苦的。不久,他在给胡适的信里透露了自己想要和武汉大学解约的想法和打算。12月放寒假,沈从文回了上海。
但1931年年初,沈从文的心情就低落到了极点,因为这时他才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于去年11月在家乡病故。1月17日,好友胡也频被捕。此后,沈从文多方营救无果。2月7日,胡也频在龙华被秘密杀害,与他同时遇难的还有柔石、殷夫、李伟森、冯铿,他们被称为“左联五烈士”。
3月21日,满身侠义的沈从文护送胡也频的遗孀丁玲和她的孩子离开上海,回了湖南老家。沈从文回到上海时已经是4月10日了,他早已错过了武汉大学开学的日子,再加上此前在武汉大学过得并不满意,他干脆就放弃了武汉大学的教职。5月,徐志摩邀请他去北平。
徐志摩说,北京不是使人饿死的地方,你若在上海感到厌倦,尽管来北京好了。北京各处机关各个位置上虽仿佛已填满了人,地面也好像全是人,但你一来,就会有一个空处让你站。北京不会因为你沈从文的到来而米贵的,于是,5月16日,沈从文从上海来到北平谋职。
在北平,沈从文感觉到了热闹,结识了不少朋友。北平也是时尚丽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但在他心里,种下爱情种子的仍然是2年前在中国公学教过的女学生张兆和。一面是对张兆和的苦苦思念,一面却是爱情的前途渺茫,心里饱受煎熬,可还是不死心,给张兆和写下文章开头那封长信。
两年多以后,沈从文终于如愿以偿,与他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张兆和结为夫妇。但后来,他们的爱情乃至婚姻并不幸福,甚至直到沈从文去世,张兆和对丈夫仍然心存芥蒂。她甚至扪心自问: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
毋庸讳言,沈从文的爱情终究还是个悲剧。其实,他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个悲剧:美好的爱情通常都是门当户对下的情投意合,他与张兆和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算不上门当户对;至于情投意合就更谈不上,张兆和完全是在被他苦苦追求了4年之后,迫于无奈才勉强接受这份感情的。
门当户对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并不是封建糟粕的东西,而是理性而又富有智慧的筛选标准,家庭出身、身份、地位、职业、经历、个人素养和三观等如果不能相当,必然会造成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极有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缩小和抹平,这种差距也为爱情与婚姻埋下巨大隐患。
情投意合往往是检验两个人爱情的一个最直观的标准,爱情永远是相互的,而不是单方面的,只有相互的爱才能长久,才能历久弥新、老而弥坚。像沈从文对张兆和这样苦行僧一般的4年单相思,其实,沈从文从始至终爱的并不是真正的张兆和,而是他想象中的张兆和。
对于真正的张兆和,沈从文了解得并不多,由于他近乎疯狂的执着,把这种想象中的爱放大了无数倍,不但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张兆和,导致张兆和也被这种假象所迷惑,以为这就是爱。可最终还是证明,单相思带来的感动不是爱情,而是爱情的假象,感动永远也代替不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