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他从大西北某试验场返回部队后，却发现儿子也不幸夭折，妻子精神失常，巨大的压力面前，他的做法令人感动。

试验基地在一处人烟稀少的山沟里，山沟里有一条小河，河的两边山坡上，盖满了六十年代的苏式营房，两岸林立的营房间，穿梭着一条宽阔的林荫小道，这里也成了基地科研人员和官兵业余时间散步的好去处。

一天晚饭后，我和战友在林荫小道散步，发现从一处低矮的平房里出来一位60多岁的妇人，这个女人边走边自言自语，还胡乱挥舞着手说个不停，显然这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然而在这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苍白的睿智老人，我仔细一看，发现这位老者竟然是我军某领域著名的老专家。

老专家跟在老妇人身后，不急不慢地走着，始终保持着不到五米的距离，老妇人停下脚步，他也停步，装作观赏旁边绿化带的样子，老妇人继续往前走，他再跟上……

这奇怪的一幕引起我的好奇，旁边一起散步的战友，热情地向我讲述起这对老人传奇但有些伤感的往事。

1

老专家叫方世俊，新中国成立后从北京大学力学系毕业，后来是一所地方大学的老师，他跟着的那位老太太，是他高中时期的女同学林玉亭，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1966年，在爆炸力学的教学和研究领域已有建树的方世俊，响应国家召唤投笔从戎，当时，他们二人已经结婚，且有一个儿子。

方世俊入伍后，立即和战友们投入一项重大课题研究，由于试验任务需要，项目组近百名干部战士远赴西北戈壁滩，与其他部队的同志一道进行着某项重大的课题研究。

由于课题重大，保密要求严，方世俊从接到任务、着手准备，后来又跟着课题组的专家和同志们坐上闷罐军列西行，他一直都没敢和妻子说自己去哪里、干什么，需要多久才能回来。

他们进行试验研究的地方，方圆上百公里都没有人，而部队又明确要求不允许往外写信，时间一长，这里便成了与世隔绝的信息孤岛。

试验场环境极为艰苦，不仅风很大，经常出现飞沙走石的恐怖情景，天空连鸟也很少经过，地上没有绿草，他们喝的是附近一条小河里苦涩的泉水。

12月的一天，他们所在那片沙漠地表温度已是零下20多度，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做着试验，手和脚冻得没了感觉，突然，沙尘暴遮天蔽日向他们压了过来，他们来不及把仪器设备收回旁边的掩蔽工事，霎那间，狂风裹挟着沙石，卷走了固定得十分结实的野战帐篷，又把他们和仪器一并卷到一处低矮的沙丘下面……

等风稍小一点，战友们慌忙过来救人，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出沙土时，被埋在最下面的两名科研人员已经没了呼吸……

后来，基地现场指挥部组织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会后他们擦干眼泪，又全力以赴投入到项目的试验研究中。

环境艰苦、任务艰巨，从没吓倒肩负神圣使命的科研军人，然而试验进行得很不顺利，以至于后来经常加班加点，那个时候，方世俊也只有在任务间隙休息一会，偶尔也会想到一下远方的妻儿，随后就又和战友们投入到任务当中……

一年半后，试验转入下一阶段的任务，项目组的同志撤回基地休整。

2

1982年，回到家里的方世俊，却被家里的情况惊呆了。

原来，方世俊跟随基地试验任务团队深入西北戈壁深处时，妻子林玉亭当时只知道爱人和战友们去了西北大漠，去干什么，什么时间回来她一概不知道。

林玉亭没有工作，在家带着他们的孩子。丈夫当初离家走时给他们留下了钱，并嘱咐他钱不够时，可到基地找战友借。当时，基地战友外出执行任务十分普遍，家属遇到情况，在家的战友知道后都会帮忙，方世俊也交代妻子，遇到困难找战友。

然而，就在方世俊出差的第三月，那天天气很热，林玉亭在房间整理衣服，他们6岁的儿子跑出去和小伙伴去河滩上玩耍，突然，上游放水河水猛涨，孩子们见状纷纷上岸，但由于方世俊的儿子落在后面，不幸被猛涨的河水卷走……

林玉亭哭喊着求人打捞孩子，部队专门派出战士和公安同志一起寻找，结果，第二天才在下游几十公里的河边发现孩子的遗体。

痛失爱子令林玉亭悲痛欲绝，而此时方世俊在军中，还在西北执行任务，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儿子，不知道如何向自己的丈夫交代。

没过多久，单位同事就发现林玉亭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尤其是看到别人家的小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很吓人……

方世俊的孩子去世后，部队专门派人慰问，但事已至此，谁也没办法缓解林玉亭心中的痛楚。

尤其令方世俊难受的是，当他完成任务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的病态时，眼泪下来了，可妻子林玉亭表情木然看长时间地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他了，那一刻，方世俊抱着林玉亭痛哭不已，他既哭夭折的孩子，也哭自己的妻子。

3

后来，部队专门给方世俊假期，让他带着妻子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去看病，基地首长还通过私人关系，为他寻找名医，在林玉亭住院期间，方世俊所在研究室的领导和战友专程到北京看望。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林玉亭的病情得到了好转，她看着方世俊，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一再检讨自己没有照看好儿子，对不起丈夫……由于情绪不好，她的病情时好时坏。

林玉亭回到部队家属院后，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不了解情况的人一看到她，觉得她和正常人没有两样，方世俊知道，妻子的情绪非常脆弱，出门看到邻居家孩子在嬉闹，她就会一动不动地盯着看，时间一看，孩子们一看到她来了，立马都跑散了，孩子们背后叫她疯婆子。

不久后的一天，方世俊下班回到家里，发现妻子竟然不见了，顾不上吃饭的方世俊，满院子寻找着妻子，他找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包括没人去的水井房都找了，都没发现林玉亭的身影。

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要不到外面的河边去看看，方世俊一个激灵，马上叫上几个战友往河边跑，等他们跑到营区东2公里外的河边时，发现林玉亭竟静静地坐在一个石头上，望着河水发呆。

等方世俊把妻子接回家后，发现妻子又出现了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情况……方世俊细心地照顾着妻子。

妻子在家里把衣服扯碎，他一声不响收拾着烂摊子；妻子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一声不吭，还给妻子端茶倒水；有时他好不容易做好了饭菜，上班时间到了，他匆匆照顾妻子吃好，而自己拿个馒头就出门了……

儿子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方世俊曾尝试着和妻子商量再要一个孩子，部队也特批了他们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可是过了好久，妻子一直再没怀孕。

后来，他也在妻子情绪好时，也商量过到儿童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他们甚至专程赶到驻地的社会福利院，给那里的孩子送去食品和衣物，但院方感到把孩子交给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家长不放心，担心他们照顾不好孩子，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方世俊和二哥商量，想把二哥家的孩子过继过来，但经过了一年多的协商，花费了许多钱财，后因二嫂的反悔没能如愿……

到了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方世俊和战友一年磨一剑，他们的研究试验课题通过了鉴定和专家评审，后被评为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和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作为第一完成人的方世俊荣立二等功，专业技术等级晋升为四级。

作为一名军队科研试验人员，方世俊这位半路参军入伍的高级知识分子，把自己的全部聪明才智都奉献给了国防事业，终于成为某重点试验室的学术带头人和知名专家，可他一回到家里，面对自己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愧意。

当年自己远赴沙漠执行重大国防试验任务，没能很好地照顾妻子和孩子，导致妻子受到中年丧子的巨大打击，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都没法弥补妻子的人生遗憾。

4

八十年代中期，林玉亭的病情加重了。医生说，这种因精神受到较大刺激得病的，也很难治愈，而且随时会因某一个不起眼的小事再度刺激到病人，导致病情复发。

在他科研试验任务最重的时候，他一方面按照医生的嘱咐，及时让妻子服用药物，同时，他把自己的母亲接到部队照顾妻子，他才能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课题研究试验中……

1996年，方世俊延龄十年后彻底退休（一些军队高级专家到60岁退休年龄后，经批准可以再延长服役年限），而他的妻子病情依旧时好时坏，犯病时，她会冷不丁地跑到基地幼儿园，拉住一个孩子就走，吓得幼儿园的老师和孩子一看到就远远躲开……

而机关同志把这对老人的故事说对孩子们听时，孩子们不再害怕他们了。

后来，我在基地大院里，经常在院子里看到这一对老人，林玉亭老人在前面走，他的爱人在后面紧跟着……

我曾采访过老专家，方世俊说，他和老伴一辈子了，尽管老伴这样了，那也毕竟是自己相濡以沫半辈子的妻子，自己都成了对方身体的一部分，至于孩子，他们也曾有过，只不过匆匆地来，又早早地走了，看来自己和孩子无缘。

我知道这一对老人的故事，在路上看到他们时，从没嫌弃他们，而是悄悄地站在一旁，目睹着他们步履蹒跚地经过，我在以自己的方式，向这对老人默默地致敬！

2010年9月，在一个军队干休所的公告栏里，贴出了这样一条告示：与我相伴40年的爱妻林玉亭于9月11日病逝，不举行追悼会和告别仪式，特此哀告。方世俊。

军人奉献岂止在战场！在方世俊老人的科技贡功绩里，有他“疯”妻的那一份，也有那个早逝孩子的一份。

毫不起眼的山沟里，有许多方世俊这样的科研战士，他们在接力默默奉献着他们的青春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