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年,夫君未曾踏入我房间一步。
他的心上人是京都耀眼的明珠,而我不过是教坊里最低贱的乐姬。
我仍一心一意地爱他,直到他为了心上人挑断我的手筋。
我哭着喊着请求夫君不可以,不然无法弹琵琶了。
夫君却说:「夫人听话,真的一点不痛!」
后来,我看着他露出陌生迷茫的眼神。
他却疯了,一遍一遍地求我别忘了从前。
1
嫁给齐沐声三年,我一个人操持偌大的府邸,侍奉公婆,做他的贤内助。
我心里清楚,自己家道中落,他还认这门幼时的娃娃亲不过是碍于流言蜚语。
齐沐声早就有了更好的青梅。
只是沦落到教坊的几年,挣扎与沉沦间我总也忘不了幼时与他的点点滴滴。
这些年来,我日夜祈祷,如今终于能嫁与他为妻。
虽然是儿时的玩笑话,但我却真的那样期盼地等待了许多年。
更别提他像天神一般救我于水火中。
只是新婚第一晚,他便告诉我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此后,便再也没有踏入我的房中一步。
所以我努力学怎么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孝顺公婆,操持事务。
只是为了能换来他的回眸。
时隔三年,就在我参加春日宴因弹奏琵琶被衡阳公主赞赏的那晚,齐沐声第一次主动来到我的房里。
我知道,这几日因为他的青梅受伤,他很心疼,更是早出晚归。
只是我却无法抵御从内心深处传来的欢喜,抱着琵琶迎上前去。
「听说公主夸你琵琶弹得很好?」
齐沐声像是喝了不少酒,冷冽的气息混合着酒香,让我不由得也醉了几分。
「不过是公主抬举,虽然是被迫学的技巧,只是这几年来我总也不敢松懈,夫君……可要听一曲?」我小心翼翼道。
他没吭声,下一瞬却将我摁到墙上,一手扣住了我的双手,一手夺过琵琶,狠狠甩到地面。
琵琶瞬间摔成两截。
我心疼不已:「夫君……」
等来的却是双手处传来更大的力道,和匕首的寒光在面前一闪而过。
我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夫君这是要做什么?」
冰冷的呼吸一点一点顺着空气流淌,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不好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
齐沐声单手控制着我,一手持着匕首,眼神里是我刚嫁给他时的轻蔑。
「拾意原本琴艺了得,如今她手伤了弹不了琴,你却在春日宴被公主称赞,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心脏处一瞬的刺痛,我猛然抬头:「可夫君……她受伤了,同我又有何关系?」
齐沐声笑了笑,并不回答,而是微微偏头看向我。
「你我不过是幼时的些许情分罢了,娶你已经是天大的情面,还是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比较好。」
不管是人,还是心。
我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我望着他良久,才发出了最后的疑问。
「为……为什么?」
为什么我嫁你三年,你仍然不愿意看我一眼?
为什么沈拾意受伤,我就要同她一样?
「能有几分像她已经是你的福分,虽然订过亲,但这些年来陪伴在我身边的并不是你,低贱的琵琶女而已,也配与她相提并论?」
齐沐声说着,拉住了我的手看了又看。
和温热的掌心不匹配的是,他从嘴里说出来的冰冷的话。
「我不能让她被人议论,忘了琵琶,以后你不需要这些没用的东西,也会是我齐沐声的夫人。」
沈拾意是天之骄女,她受了伤不能弹琴被人议论。
所以就要我也折断双手,放弃自己的喜好,永远做她背后的影子。
好让别人提起来只是一句「宋氏」尚可吗?
教坊的嬷嬷曾说过,我是她见过最有天分的琵琶女。
曾经黑暗的岁月里,也只有琵琶的乐声能给我带来些许慰藉,让我感知我是活着的。
在没有你、等待你的日子里,我唯一的喜好,如今你为何也要剥夺?
哪怕你不愿意娶我,不愿意回忆幼时的点滴,那便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就好。
等待的三年是冷的,没有爱的。
你明知我过得有多举步维艰。
难道说妻子想要夫君的爱,在你眼里就是如此拿不出手吗?
我突然意识到齐沐声想要做什么。
我怒然起身,发出尖锐的叫喊声,试图引起院子外面的注意。
只是齐沐声眼疾手快,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
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流出深深一道血痕。
「放心,不会很痛的。」
伴随着他略带冷漠的话语,我尖叫一声瘫软在地,左手软软地垂在了身侧。
我疼得满头冷汗,几乎喊不出声来,只能乞求他。
「求求你,我会自请下堂,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能没有手……」
鲜血流了满地,我用右手撑着往外爬,努力想弄出声音来。
虽然宋老夫人不喜欢我,但这样大的事情,她总该管管吧。
我的发髻已经散了,特意做的新裙子也沾满了血污,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脖颈,视线已经模糊一片。
身边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那是我的琵琶。
齐沐声迈步走来,毫不留情地将已损毁的琵琶重重踢到一边,蹲下身来按住我。
「夫人真不听话,还有一只手呢。」
温柔的嗓音唤着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称呼,如今却只剩下刺痛。
「说起来这个香囊真的还挺用心的,可惜送的人不是她。」
他说着,将一个香囊丢在了地上,正好滚到我的面前。
我爬的动作突然暂停了,目眦尽裂地看着那个香囊。
我自小学的是琵琶,女红并不是十分精通。
那是我绣了三天三夜的东西,里面放的都是我辛苦晒的安神药草。
只是为了能让齐沐声夜晚睡个好觉。
哪怕他从来不愿同我一室。
他自始至终在乎的,只有沈拾意。
幼时的那些点滴,如今都成了刺骨的凉意,丝丝笼罩在心头。
「我让他们都出去了,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夫人,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没事的,就一点点痛而已,今晚过后,你还会是我齐沐声的夫人,琵琶什么的,就忘记吧。」
「求你了,我真的会消失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碍你们的眼……」
齐沐声漠然地把衣袍拽回来,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话。
「都说了,让你乖一点,你一直会是高高在上的宋府主母,为什么要说这种气话呢?」
下一刻,刀尖落在我死死扒在门槛边的右手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像极了此刻心被划开的样子。
只是手腕再疼,也不及左胸膛传来的刺痛。
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感受不到双手的存在。
「齐沐声……我真的再也不喜欢你了,我成全你跟沈拾意,你放过我好不好……」
如果我往后连琵琶都拿不起来了,那我真的就活不下去了。
自小的娃娃亲和父母的耳提面命,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他。
只是豆蔻年华便沦落到教坊。
在见识到人世间所有的黑暗后,我便再也没有什么痴心妄想。
只是在他带我出泥潭时,心里突然又有了点点星火。
但我很快就发现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这三年来,我知道他心悦沈拾意,便从来不去打扰他,守着院子,痴痴等待他何时能看我一眼。
我不要他爱我,我甚至不要他能知道我的好。
我只是想保留我最后的净土,现如今连这些都被说成痴心妄想。
「齐沐声,我求求你……」
我把我最后的尊严都给他了。
但他并没有听我说话,只是确认我的双手已经完全无力后才住了手,怜悯地看着我。
「你放心,你会是永远的齐家主母,
「但你不能烦了沈拾意的心。」
我彻底趴在了地上,感受不到双手的力量。
我空洞地睁着双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到血肉不堪的双手上,和血液融为一体。
一直一直以来积攒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我控制不住地对着齐沐声的方向,大声嘶喊着。
把所有的痛苦与恐惧,转化为尖锐的哭喊。
「齐沐声!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了!
「我诅咒你这辈子注定爱而不得,生不如死!!!」
2
我和齐沐声,是自小订下的姻亲。
他们都说我们青梅竹马,简直是天赐良缘。
我们的母亲都出自名门,乃是闺中好友,早早就为腹中的孩子选择了看似美满的未来。
我与齐沐声幼时成长于沧州。
我们的父亲都在沧州任职,我从小就陪在他身边。
我们一同长大,他也待我极好。
所有人都认定日后我们必成佳偶。
只是世事无常,姜家卷入朝廷的大案里,男子被判流放,女子充入教坊。
齐家却因为女儿在宫里得脸,步步高升,举家搬迁至京城。
父亲耐不住边疆的苦寒,至死也未再见面。
母亲体弱,在教坊里苦苦煎熬几年也撒手人寰。
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着齐沐声来接我。
她自小就过得很好,连想法都是这样天真。
只是未免的,我居然也起了些许期盼。
回忆着幼时彼此相处的欢喜,回忆里温柔的竹马和彼此的点滴在我的脑海里被反复临摹。
直到无比清晰,再也不会消散。
我一个人苦苦挣扎了好些年,直到京城齐家来了人。
印象里的少年终于具象化,与我梦里的别无二致。
他站在晨曦中,对我说:「我来接你了。」
3
大婚进行得很顺利,在洞房花烛之前,我以为齐沐声还是我印象里的那个人。
或许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一点点光也被认为是太阳。
回忆太美好,以至于当现实与其相差太大时,就很容易坚持不住而崩溃。
万般挽留,不过是因为再也不想回到过去罢了。
或许也是因为,我真的很爱这个人。
他的模样,我早已在脑海里幻想了万次,连同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喜帕被挑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曾经幼时的情分早已经不是我以为的那样了。
想象与现实差太多。
就像我以为齐沐声来接我,是因为一直记得我,没想到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
新婚第一晚,他就弃我而去,到酒楼喝得酊酩大醉,一直到第二日才回来。
我一个人枯坐了一夜。
府上的下人时常窃窃私语,我这个所谓的主母,过得还不如宋母身边的丫鬟。
宋母也早就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她再也不似儿时那般亲切地唤我「时安」,只一脸厌恶地看着我,责怪我挡了她儿子的路。
还有沈拾意。
我知道她的存在是大婚第二日。
新婚之夜被夫君抛弃,一定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即使我再假装听不到,底下丫鬟们的嗤言笑语也随风入了耳,连同齐沐声真正捧在心尖的人。
我与他一别十数年。
这些年,齐家在京城发展,真正同齐沐声青梅竹马的人,是沈侍郎家的小姐。
他或许早就忘记我是谁了。
知道真相的那天,我抱着琵琶弹了许久,直到丫鬟发现我的手指弹出了血,制止了我。
我流着泪,心里唤了许久的娘亲。
娘亲,您看到了吗?
您至死期望的女儿的姻缘,人家早已不情愿了。
所谓的天赐良缘,也早已被现实的洪流冲散。
我与齐沐声,原来早就不在一个世界了。
他的青梅叫沈拾意,不叫姜时安。
他想要的妻子,也从来不是我。
4
从那之后,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我真正见到了沈拾意。
她和我长得有一点像,尤其是侧脸。
难怪齐沐声偶尔会盯着我失神片刻。
更巧合的是,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尤擅古琴。
甚至是口味上,我们两个都有些相似。
或许是因为齐沐声,我们时常被拿来对比。
不过,她是明媚的太阳,该让人好好捧在掌心宠爱的娇花。
而我这朵花,早就在十几年前就跌落尘埃,被踩进了泥泞里,再也抬不起头。
过去的天真早已不再,能被人从暗无天日的地方带出来,已经是奢求,怎敢乞求更多。
我深知这一点,于是深入简出,努力学习如何管理府邸。
用了三年时间,才终于让宋老夫人稍微对我有些改观。
我也一直对齐沐声抱有期待。
他的每一件衣裳都是我亲手检查过的。
他的每一餐我都要细细询问,深怕他哪里不舒服。
我一个人带着回忆走了许多年,以后也可以。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愿意回头同我携手余生。
毕竟,沈拾意总要嫁人。
只要齐沐声愿意给我一些回应,哪怕把我当替身,我也无怨无悔了。
只是,此时才发现……
我姜时安,甚至做她的替身,都是妄想。
5
我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月。
齐沐声为我请了最好的大夫,只是不许给我接回手筋。
似乎是愧疚,他送来了许多珠宝首饰和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像是要将过去的三年都补偿给我一样。
除了人和心,他几乎是都给我了。
但是,我再也弹不了琵琶了。
曾经无尽黑暗里给予我慰藉的琵琶,我如今是彻底失去了。
婢女采荷是刚调来侍奉我的,这个府上也只有她对我还算恭敬,把我当成夫人。
她尝试着与我说话,只是我呆呆傻傻的,好像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只知道抱着胳膊不放。
她没有办法,只能扶着我坐下。
齐沐声明面上给出的解释是我出了意外,手彻底使不上力了。
但其实,所有人都听到了我断断续续的惨叫,看我的眼神都带上了怜悯。
你看,他甚至连像样的借口都不愿意找一个,反倒寄希望于大家都是瞎的、聋的。
采荷还小,心思单纯,知道的并不多,她不停地同我说话,试图安抚我。
我看着采荷的手,眼眶红得不行。
她以为我是难受,连忙安慰道:「没事的夫人。夫人锦衣玉食,什么事情都有下人呢,手不能用力也没关系的。」
「嗯……」我冲她笑了笑,眼眶却红红的,「可是……我再也弹不了琵琶了……」
她哽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夫人没事的……」她心疼道,「总归大人开始念您的好了,这是好事啊……」
她还以为我只是意外,能获得齐沐声的心向来是我最期待的事。
「是啊是啊,我得到了他的心……」
我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
「夫君最喜琵琶了。我从七岁苦练,手指破了好,好了破,就为了有朝一日弹予他听,但他从来没有来过。」我抬头看向采荷,「夫君今日会来吗?他今日想吃什么呢?我们待会去做好不好?」
采荷心软,受不了我这样子看着她。
她虽然不知真相,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夫人,夫人怎么就这样命苦,好不容易能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吗?
确实啊!
至少从七岁那年起,我就再也没有过过这样奢华的生活。
只是,我好像并不喜悦。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可不知道怎的,我脑子里像是蒙了一层又一层的布,好些事竟记不起来了。
很多事情在脑海里混杂到一起,我经常反应不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有些时候,我会回到过去的三年,有时回到教坊。
更多的时候,在我和齐沐声的幼时。
似乎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把我的记忆啃食掉。
我经常感觉害怕,却又在期待着忘掉什么。
我时常赤脚缩在床角,眼神空空。
我期待儿时无忧无虑,父母亲都在的时光。
也更多期待齐沐声的眼里只有我一人的时候。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采荷去厨房给我拿点心。
我一个人枯坐了会,便鬼使神差地独自出了院子。
齐府很大,齐沐声这几年仕途格外畅通。
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娶我的原因吧。
他不希望辛苦得来的一切受到些许损坏。
就连沈拾意,也不能。
或许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与沈拾意,都只是他人生中的物件。
不同的是前者比较珍贵,我只是那个可有可无的摆件罢了。
我在偌大的府邸转了一圈又一圈。
害怕和恐惧瞬间侵袭了我。
我不知前面该怎么走,也想不起自己院子在哪个位置。
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我与齐沐声一同在街道上奔跑嬉闹。
可是,走着走着,前面的人再也不见回头。
我拼尽全力地往前跑去,只能看到他离开时留下的脚印,和掀起的尘土。
尘土飞扬,迷住了我的视线。
我走啊走,却再也找不到方向。
迷茫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往前一直跑一直跑。
我好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极速在印象里的巷子狂奔,也不知要在这一条条看不见尽头的路里面跑多久。
我似乎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叫嚣着呐喊着,伴随着心脏加快地跳动,拉扯着自己流了满脸的泪。
直到体力不支,终于晕倒在地时,我好像看到了娘亲。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被教坊的生活折磨得苍老不堪。
她微笑着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
我听见她说:「时安,怎么又乱跑,可让娘亲好找。」
我看着熟悉的模样,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我跟沐声哥哥一块呢,可是他跑着跑着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
「谁是沐声哥哥啊?」娘亲的嗓音依旧温柔似水,「时安是交到新朋友了吗?」
我半震惊半疑惑地望着娘亲,张嘴想要告诉她,沐声哥哥就是齐沐声,我未来的夫君。
只是还未等张口,记忆却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