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将芜胡不归?

鹰哥爱写文 2025-04-26 13:23:37

《一个人的村庄》作者:刘亮程

​在上一节的内容中,我们讲到刘二孤身走入旷野,和花草树木为伍,与小虫小鸟作伴,感受天地万物的灵性,以及它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这般田园牧歌的美好,是造物主给辛勤劳作的村民的馈赠。可是时代变了,所有人都被裹挟着,朝未来飞奔,刘二也不例外。接下来我们就聊聊他是怎么外出求学、工作,为生计而忙碌,却在蓦然回首时,发现精神家园一片荒芜的。

在坡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不住

刘二考上大学后,一家人也搬离了黄沙梁村。他们先是在一个叫元兴宫村的地方落脚,五年后又举家搬入了县城。元兴宫村靠近天山,建在一个大斜坡上,东西一旦掉在地上就像长了腿一样,拔腿就跑,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圆形的东西,就连编的竹筐、竹篮也都是方的,留下来的石头也都是扁的;对那些能滚动的东西,大家会竖四面墙挡着,或像拴牛一样拴在木桩上。村民们去地里干活儿,第一件事就是把车给拴在地头的桩子上。

还有,村里从来不种西瓜,因为种了也是白种。瓜蛋子稍微大点就开始往下滚,把瓜秧拉得细长。等瓜再大一点,瓜秧就撑不住了,不是被扯断就是被连根拔起。那些半生不熟的瓜顺着山坡滚落,大多砸在石头上,少数会在滚动中逐渐熟透。

一年秋天,有个瘦老头拉着一车西瓜来村里叫卖。他刚把瓜卸下来,转身就看到一车西瓜滚动起来,越滚越快。老头直着嗓子喊人帮忙,所有的村民都出动了,就连狗也撒着欢地追,但最后也没追回几个。一车瓜几乎全滚到坡下的村子里去了。

刘二他们刚来时,对此非常不适应。之前他们住的黄沙梁村处于低洼地带,所有的东西放在地上,只要不去翻动,几百年上千年都能好好地待在原地,让人安心。但元兴宫村不行,让人时刻提心吊胆,一不留神就得跑到坡底去找东西。

继父就曾多次吃过亏。有一天他赶着马车出门干活,直到半夜才回来,人和马都累得疲惫不堪。母亲关心地问他,他还气哼哼的,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直到第二天刘二才了解到,继父竟花了大半天追车轱辘,然后又爬了十几公里的陡坡回家。

原来继父赶着马车往家里走,突然听到右边车轱辘咯吱吱地响,一看是轴承滚珠坏了。他停下马车,用几块石头垫起车轴,准备卸下车轱辘修一修。没想到一个疏忽,那个车轱辘竟然顺势滚下了山坡。

继父紧跑几步没追上,于是赶紧卸下马车套具,拴好车上马去追。下面的山坡上有人正在放羊,放羊人有心帮忙,在车轱辘滚到眼前时猛踹一脚,想着把它踹倒在地就不会滚动了。可是他用力太猛,车轱辘被踹得翻了个跟斗,蹦起来滚得更快了。

继父打马飞奔了十几公里,最后才在一束红柳丛里找到车轱辘,但已经被石头碰烂了好几处。不过,多亏有这束红柳挡着,否则它一路畅通无阻地滚下去,说不定就直接滚回黄沙梁了。继父无奈地把车轱辘驮在马背上,牵着马上坡,一步步往家走。

尽管有着种种不便,继父后来还是渐渐接受了这个新家园。等刘二毕业后,在镇上谋了份稳定的工作,就把弟弟、妹妹接到镇上生活。继父的岁数大了,干不动庄稼活儿了,不得不和母亲一起进城,跟最小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孩子们和继父商量把元兴宫村的房子卖掉,他坚决反对,说买家出的价格不厚道,自家光房前屋后就种了几百棵杨树,粗得能当椽子。母亲忍不住反驳,说前几天让他砍几棵搭个葡萄架,他还说树没成材砍了可惜,这还没过几天就能长成椽子了?

只有刘二清楚继父的真实想法,他只是不想卖房,因为那是他经营多年的宅院,每棵树每堵墙都浸透了他的汗水,都沾染着他对儿女们婚嫁生子、整个家族开花散叶的希望。这座宅院承托着他的浓重情感,不管出价多高,他都会嫌便宜。

但几个孩子都已经成人,继父的想法变得无足轻重。最后他还是失去了那套宅院。一家人在城郊买了块宅地,盖了两栋高大漂亮的砖木房子,前面开辟了一块菜地,后面栽了几行杨树。但在继父看来,这只是个仅供生存的窝,还远不是家园。

自从搬进新家后继父就开始经常做梦,梦到有人让他回家。有一次他梦到有人给他捎信,说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让他回去除草。梦中的继父很清醒,说自己已经把宅院卖了,已经变成城里人了。捎信人却说,那就是你的宅院,你别想跑掉!

每次被梦惊醒,继父都要茫然无措好一会儿。许多年后,刘二也到了继父的年纪,开始理解他的心境。就像炊烟是村庄的根一样,家园就是人的根。失去炊烟的村庄会日益荒芜,而失去家园的人,也会丢掉人生定力,自然也就茫然无措起来。

人,无法忍受内心的荒芜

如果说进城让继父失去了村庄里的家园,那么多年后刘二孤身前往大城市打工,则差点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失去温暖的家。那时刘二已经娶妻生女,温馨的家里多了两个女人,一个叫他爸爸,一个叫他丈夫。

这时刘二已经搬了家,搬到妻子单位的两层庭院式小楼里住。他的工作并不忙,甚至可以说安逸。此时刘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去乌鲁木齐打拼闯荡,如果能在首府扎下根,他就可以把全家人带过去,让下一代得到更多更好的机会。

刘二辞掉了公职,孤身前往乌鲁木齐,在一家报社做临时编辑。因为路途遥远,他只能每隔一个星期回趟县城,与家人团聚。有一次大巴走到中途坏掉了,刘二直到凌晨三点才抵达县城的长途车站。整个县城都像睡着了一样,黑暗而寂静。

刘二回到自家门口,敲了几下院门,没有人回应。他又跑到楼后,对着窗户喊了几嗓子。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亮灯。最后他找了几块砖头,垫在墙根那里,然后纵身翻进了院子。月光如水,照在院中的葡萄架上,硕果累累。

这副丰收的景象却让刘二内心一阵酸楚。自家的葡萄架搭得太高,葡萄藤长得太快,家里只有他能摘到高处的果子。因为女儿喜欢吃葡萄,所以每次离家前,他都摘好一大篮葡萄放着,可女儿不等他回来就吃完了,然后就只能眼巴巴地抬头,只能看却吃不到嘴里。

还有,刘二去了乌鲁木齐后,就没人接女儿放学了。孩子只能把钥匙挂在脖子上,自己回家开门,自己进屋找水喝,找东西吃,遇上刮风下雨也得自己回。当然,妻子更不容易,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还要干本来两个人能分担的家务……

刘二拉开厨房的门,在碗柜里找到半盘剩菜和一个馍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边吃边环视四周,厨房里的一切井井有条,看来自己不在家时,生活依旧在继续,并没有因此而少生一次火,少做一顿饭,少洗一次碗。

这个发现让刘二觉得安心,又有点失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么美好、安心的家,去异乡到底要寻求什么呢?他找到楼房门上的钥匙,轻轻打开门走进去。客厅的电视柜上多了一个照片架,里面是他的照片,女儿放的。孩子已经知道思念爸爸了。

刘二轻轻走上楼梯。楼梯口那里有个小房间,是他的书房,窗户朝南,阳光照进来,温暖而妩媚。女儿也相中了这个房间,抢去当了卧室。刘二想看看女儿,可惜门从里面扣住。小家伙竟然有了小秘密,而自己就这么错过了女儿的成长过程。

主卧的门则是半掩的,刘二侧身走进去,看到妻子仍在熟睡。朦胧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落在床上,落在妻子恬静的脸上,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刘二愣愣地看着,神情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扛着铁锨走在荒草萋萋的田地里。

刘二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妻子生活了近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这么久,第一次让妻子一个人孤独地入眠。就在这间卧室里,在这张铺满月光的床上,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妻子只能带着思念入睡,这算不算是一种荒芜?

刘二的头脑中冒出一副可怕的图景,这些荒芜入睡的夜晚变成了一个个空洞,将妻子的生命,以及自己的生命撕扯得七零八碎。于妻子而言,这些空洞叫寂寞;对自己则是内疚。这是自己耗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伤痛,是属于这个家的荒凉。

这么多年来,刘二曾走过大大小小的村庄,目睹了许许多多的荒凉,有的院落被彻底抛弃,长满荒草;有的田地被弃种,荆棘丛生;有的路被人们遗忘,变得坑坑洼洼.......但和这张铺满月光的床相比,那些都不是真正的荒凉。

他想到十多年前,自己曾写下两句天真的诗句:我宁可让土地荒弃十年,也不愿心爱的妻子荒睡一晚。土地被荒弃并不可怕,人们可以拔掉荒草,可以复耕;但人与人之间的爱和情感呢?裂痕即便被修复,也会留道伤疤,又怎么会完好如初?

刘二面临的这种困境,可能很多人也会遇到。大家都想往前跑,都想追求更好的生活、更多的机会,都想让一个家变得更兴旺和繁荣。可在人们拼命向前的时候,荒凉的阴影却从背后步步逼近,侵入人们的心灵,破坏亲密的关系。

就像刘二,他走上了一条外界普遍认为的成功之路,从农村到城镇,再到大都市。但进城后的继父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幸福;还有妻子,需要忍受丈夫离开后的孤单。这种以精神和爱的家园荒芜为代价的成功,真的有价值、有意义的吗?“刘二”不禁有此疑问。

此时此刻,刘二陷入了努力悖论:他越是拼命奔跑,身后的荒芜感就越是沉重。他不由地想到了陶渊明的那句诗:“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应该停下脚步,回归家园,回到“一个人的村庄”,那是他的来处,也是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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