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黎

李安导演凭借《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获得了第85届最佳导演奖。

昨天我去看了这部电影，不得不说很受震撼。李安秉持了他的风格，处处都是细节，句句都是铺垫，片长两个小时的电影，真是没有一帧是浪费的。

这篇文章主要根据影片的细节展开，深究背后深藏的人性。

《少年派》讲述的是一个小名叫派的少年跟着父母举家搬迁的途中遇到了暴风雨，他和一只孟加拉虎在小艇上漂流了227天存活下来的故事。

当然，这个一句话简介只是表面现象。

影片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派和家人遇难的画面，相反，在遇难之前有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通过已经存活下来的长大成人的派之口，交代了故事起因。

刚开始看的时候，我觉得有点拖沓，但是看完之后，我才明白其中深意。原来之前的那半个小时非常重要，关系着对整部电影的理解。

关于这部影片众说纷纭，很多人有不同的疑问和理解，其中最让人感兴趣的一个问题是：少年派在海上生活的两个版本，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影片按照幸存的派口述，呈现给观众的是派和老虎理查德·帕克在海上生活的版本，但是到了最后，当派经过两百多天的漂流终于靠岸被救之后，日本造船公司派了两个日本调查员来询问他事情的真相的时候，对于派所说的老虎版本根本不信。

于是，派又说了另一个版本。

本来按照派的说法是，他幸运地上了小艇，同时艇上有一只因腿受伤而不能行动的斑马，一只母猩猩，一只鬣狗，一只孟加拉虎。鬣狗咬死了斑马和母猩猩，又被突然冲出来的孟加拉虎帕克咬死吃了，最后剩下帕克和派一起漂流。

而这个版本衍生出的版本却是小艇上幸存的是腿受伤的水手、凶横的厨师、派的母亲和派四个人。水手的腿必须截肢，但是截肢后水手还是死了，而在他死后厨师用水手的肉钓鱼。

派的母亲是素食主义者，看见厨师的暴行就和厨师起了争执，最后也被厨师所杀，扔进了海里被鲨鱼分食。

而看见母亲被杀的这一幕，派心里的猛虎终于被激发出来，他杀了厨师为母亲报仇，而且用厨师的肉钓鱼获得生存。

派说厨师吃了老鼠，厨师一点都不浪费，那个水手最后的下场和那只老鼠一样。

这说明什么？说明厨师吃了水手，吃了人肉。

而后派又说：隔天我杀了他……我做了他对水手做的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派用厨师的肉钓鱼，还是说派像厨师吃水手一样，吃了厨师？

这两种推测都有可能性。

所以，派讲述的第二个版本，其实是一个人吃人的故事。

我最开听见派说的第二个版本的时候，还以为他真的只是因为日本调查员不相信而编造了故事，然而细思之后才明白，也许并不是这样。也许第二个版本才是真相，而影片呈现给观众的，是通过派口述的第一个版本。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突然发现内心很惊恐。

其实从上文对两个版本的描述中，读者应该也能看出来我是倾向第二个版本的。而在第一个版本中和派一起度过了227天的海上之旅的老虎帕克，其实就是另一个派。

其中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这一点。

老虎帕克是被派救上小艇的，但是老虎被救上来之后就没有镜头了，它就在船上消失了。直到鬣狗咬死了受伤的斑马，再咬死了母猩猩，老虎才从船上的帆布下面猛地窜出来一口将鬣狗咬死。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很奇怪，老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现，而之前一直任由鬣狗作威作福。这确实不像老虎的秉性。

而后联想两个版本的故事，其实腿受伤的斑马影射的就是腿受伤的水手，母猩猩就是派的母亲，而鬣狗对照的是凶横的厨师，而老虎帕克其实就是派自己。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老虎帕克要直到鬣狗咬死了母猩猩之后才猛然出现了。因为厨师杀死了派的母亲这一行为让派终于释放了心中的猛虎，所以派杀了厨师为母亲报仇。

其实老虎就是派。

另外还有一个情节也暗示了这一点。

在幸存后的派讲述到老虎理查德·帕克这个名字的来源的时候说过，帕克是在小溪边喝水的时候被发现的。当时发现它的人说：你一定很口喝吧。所以那人给帕克取了个名字叫“口渴”，后来被人把名字叫错了，叫成了理查德·帕克。

所以，老虎拥有了一个人的名字叫做理查德·帕克，但其实他原本叫“口渴”。

而这段关于老虎名字的解释绝不是无端由的。这就联系了到了另一个细节。

在派还小的时候，他们一家还生活在印度，他和哥哥去亲戚家的茶园玩耍的时候，哥哥跟他打赌，堵他不敢去离茶园不远处的教堂偷喝圣水。

派就中了激将法去了。他跑到教堂偷喝了圣水，而后一个牧师出现，还对他说：“你一定很口渴吧？”然后端给了他一杯水。

大家应该发现了，这两个 地方都出现了“口渴。”只不过老虎是在溪边喝水被发现的，而派是在教堂里偷喝圣水被发现的。

其实这两处细节已经暗示了老虎就是派，派就是老虎。

所以，帕克不过是另一个派，或者说是派的另一面，只有在威胁到性命的时候才会被激发的兽性。

如果这还不能说服你，影片中还有一处细节可以证明。

在派和帕克在海上漂流的时候，派发现帕克一直着迷地盯着海面在看着什么，于是帕克也向海面看去，然后看见了一只被大鱿鱼用须缠住的大鱼，然后大鱼分解，从里面出来的是斑马、豹子等陆生动物，随后出现了母亲的脸和沉底的大船。

最后，还有一个帕克回望派的镜头。

这些画面其实都在告诉观众，帕克就是派。不然它那个回望的眼神也太有戏了。这其实是自我的对视。

派的父亲曾经警告过派：那只老虎不是你的朋友，当你凝视它的眼睛，你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倒影。

这里的倒影不就是指的派吗。

另外，在影片中还有一个非常隐晦的情节，是关于派的女朋友阿南蒂。

派说了一句话，非常值得深思。

当时派一家要举家搬到加拿大，在临行前，派和阿南蒂告别，阿南蒂送给了派一根手绳，并且帮他绑在了手腕上。

派在回忆这一段的时候说：“说也奇怪，最后一天的事我全都记得，就是记不清道别的部分。”

派为什么会记不得道别的部分？

还是那句话，每个情节每句台词，都必有其作用。这句台词绝不会没有意义。

而这句话就和后来的一个情节产生了关联。

当派和帕克在海上漂流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经历了一次暴风雨，那次暴风雨几乎让帕克和派都杜绝了活下去的希望。

但是，当派再次醒来之后，船却飘到了一座小岛上。这座小岛上生活着数不清的狐獴和可以食用的大树的根茎。

这个小岛让派和帕克都活了下来。

但是接下来帕克却发现了这座小岛的怪异之处。岛上的水白天是可以食用的淡水，到了晚上就变成了能分解海鱼的酸性物质。所以到了晚上，本来无忧无虑的狐獴全部回到树上，而帕克更是察觉到了危险直接跑回了船上。

这一切都在给派传递一个信息，这座岛屿是危险之地。

就在这时，派在树上摘下了一个形状类似莲花的果子，拨开层层花瓣，里面是一颗人的牙齿。

这时候，派才知道这是一座食人岛，如果长久在这里生活，最后必定会被这座岛屿吞噬。所以，派决定第二天就离开这座岛。

这时候，最震撼人心的一幕来了，当派划船离开食人岛后，远远看去，这座岛屿的形状俨然就是一个躺睡的女人。

这个女人暗指的谁？

在影片中对派来说有意义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朋友阿南蒂。关于母亲的部分之前已经分析过了，由此可见母亲与这座岛屿无关，那么这座女人形状的岛屿暗指的只能是阿南蒂。

再联系之前，派回忆时说的他什么都记得，就是记不得分别的场景。

这就是说他和阿南蒂本来就没有分别过。也许阿南蒂也在那艘船上，在船沉的时候她也被抛进海里，最后漂浮到这座食人岛上。

而那朵莲花里包裹的人类的牙齿，无疑是属于阿南蒂的。

这是第一个细节。

如果你觉得还不可信，在影片的开头部分还有暗示。

当时派对阿南蒂一见钟情，在她跳完舞之后偷偷跟在她和姐妹们的后面，结果被阿南蒂发现了。

阿南蒂就问他，你为什么要跟踪我？而后派的回答其实也不是随便说的，而是另有深意。

他作了一个手势问：你做的这个手势，别的舞者都没做，是代表爱神藏在森林里吗？

阿南蒂回答他：不是，这个手印也代表莲花。

莲花多次出现，不管是莲花手势，还食人岛上包裹着牙齿的莲花，都是说明一个问题。那座岛屿代表的就是阿南蒂。

而阿南蒂只剩下一颗牙齿就说明她死在了那座岛屿上。这是第二个细节。

其中还有一个细节，也能说明这一点。

派将阿南蒂送给他的手绳取下来，拴在了岛上的树干上。

联系后来所看见的，整座岛的形状就是一个睡着的女人，那么派这个动作的意义就非常具有代表性了。

他留下这根手绳的目的是陪伴阿南蒂。因为他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

这是第三处细节。

然而，这座岛的深意远远不止如此。

岛上居住了数不清的狐獴，这些狐獴代表着什么？

这一点我本来没有深入想，但是其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的确是非常怪异的一个场景。

派和帕克都上了食人岛，派可以吃岛上的根茎为生，那帕克呢？帕克肯定吃狐獴嘛。

但是在帕克把其中一只狐獴叼进嘴里的时候，非常奇怪的是周围的狐獴一点也不恐慌，反而非常淡定地待在旁边该干嘛干嘛，这是为什么？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好像就等着帕克来吃似的。

也许，这些狐獴和这座岛屿都是派在极度虚弱下想象的产物，其实这些不会逃跑的狐獴是死在这座岛上的阿南蒂的肉。

之前也已经分析了，帕克其实就是派，是派的另一个分身。说白了，也就是派自己想象出来的。

那么，帕克吃狐獴其实就是代表派吃阿南蒂。

在那座岛屿上，根本没有什么狐獴，只有早已死去的阿南蒂。只有死人在被老虎吃的时候才不会逃跑。

这就是第四处。

而这座食人岛之所以被称为食人岛，不是因为它会把人吞噬，而是指的人性之间的吞噬。

不是岛吃人，而是人吃人。

行文到此处已经很明显了，帕克和派本为一体，但是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在派对两个日本人讲述第二个版本的时候，讲到厨师的时候他说：他是个很坏的人，但更坏的是，他激起了我内心的邪恶。

这个邪恶指的就是老虎帕克。

而派和帕克在海上流浪的过程，其实就是派自己和自己和解的过程，也是两个自己融合的过程。

最开始，当派发现他救上来的是帕克的时候非常抗拒，极力想把帕克赶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帕克已经顺着桨爬上了船。

后来，小艇被帕克占领，派只能用船上的救生衣做了一个浮艇，远远和小艇相连着，和帕克分开生活。

到后来帕克为了不让饥饿的老虎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开始想办法钓鱼，以维持他们的生活。

再到后来又一次暴风雨来袭，将派和帕克打击得奄奄一息，这时候派将帕克的头抱在自己怀中相依为命。

到这里，已经实现了派的双重人格的融合。他和心中的猛虎终于成为一体。

就是说，这个过程其实是派和另一个自己和解的过程。和另一个吃人肉的极具兽性的自己和解的过程。

在影片的开头部分，非常强调了一点：派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甚至同时是三个教派的信徒，最后在牧师的带领下信了基督教，信了上帝。

而他的信仰也正是支撑他能够活下来的根本原因。

他在海上漂流的时候，也有好几处他对着天空跟上帝对话的场景，这些场景是想告诉观众，信仰是派的支撑，是他活下去的动力，更加是他接受另一个自己的根本原因。

如果没有信仰，他如何能够原谅自己在逆境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另一面。

关于他吃人的说法，网上还有另外一些猜测，其中最直击人心是说他的母亲其实不是被扔进海里被鲨鱼吃了的，而是被派吃了。

当然这是根据影片延伸的想象。但是若这些想象是真实的，派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要如何走出来就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在一开始派给观众的感觉就是一个单纯善良的男孩，当这样的男孩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该如何正常生活下去？似乎不大可能。

但是结局却告诉我们，派不仅正常地生活着，他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组建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是为什么？

我想这跟他的信仰有很大的关系。这种无形的力量让他能够接受自己心里的阴暗面，跟自己和解，最终活成了一个正常人。

其实这也是导演李安想要传递的一个观点：信仰对人生很重要。

其中有一个情节是这样的。在餐桌上，父亲得知派已经信了三个宗教的时候对他说：与其从一个教跳到另一个教，为何不从理性出发？短短几百年间，科学带领我们了解的宇宙，就超越了上万年历史的宗教。

而母亲却明显持有不同的观点：科学能教我们认识外在世界，而非内心。

写到这里，我又想感叹一句，这部影片真的没有一句废话。

父亲对派的教导让派学会理性地看待问题，所以后来在海上弹尽粮绝的时候，派吃了人肉，为了活下去。而他内心的那只猛虎，就是父亲为他种下的。

而母亲的教导则让他有了信仰，让他在苦难之后还能正常生活。

父母的教育对派最终在海上存活下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影片的最后，派问了小说家一个问题，他更偏向哪一个版本的说辞。

小说家说：有老虎的那一个。

这时候，派露出了一个笑容说：“谢谢，所以你跟随上帝。”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第二个版本才是派亲身经历的事情，但是他却沉迷于第一个版本。这是为何？

因为，即使老虎、斑马、鬣狗、母猩猩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即使食人岛也是他幻想出来的，但是在他心里这些才是他的心路历程。

他要让自己得到救赎，就必须让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融会贯通，必须接受人、自己的两面性，自己的善与恶。

这对他来说不是谎言也不是虚构，而是一种美化，也是一种极致的丑化。

美化是因为将这些人比喻成动物，那么他所经历的就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战争，这就是一个战胜自己的过程。

丑化是因为，把这些人都比喻成没有人性的野兽，是对人性深处卑劣最直接的剖析。

人都有兽性，只是等待着一个机会破土而出。然而，当人的兽性被召唤出来的时候，只会比野兽更加残忍。

兽尚且不会同类相食，人却可以为了生存吃人。

所以，派接受这样的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过程。而他做到了，这一点本身就是伟大的。

我想这就是派这个人物的意义——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