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兄弟
第十六章:咳嗽与低头
“顾盼白首无相知, 天下唯有狄飞惊。” 如果你没有朋友,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如果你没人了解,请找狄飞惊,狄飞惊会是你的知音。 如果你惹上麻烦,请找狄飞惊,因为他可以为你解决一切疑难。 如果你想自寻短见,请找狄飞惊,他必定能让你重萌生机,纵连皇帝老子拿一千万两黄金求你去死,你也不肯为他割伤一只手指。 这是城里流传最广的传说。 可惜狄飞惊只有一个,要见他并不容易。 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都见得着他,既不是狄飞惊的儿女,因为狄飞惊没有儿女,也不是狄飞惊的夫人,因为狄飞惊没有夫人。狄飞惊一生只有朋友,没有家人。他只独身一人。 能够随时都见得到他的,只有雷损。 任谁能交到狄飞惊这样的朋友,都一定能有惊人的艺业,但也许狄飞惊真正的知交,也只有雷损一人而已。 有人说,狄飞惊能容天下,雷损能用狄飞惊,所以他能得天下。 可是也有人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雷损与狄飞惊现在不斗,等天下大定时也难免会两虎相斗,这绝对可以说是“六分半堂”的一大远忧,也是一大隐忧。 苏梦枕当然听过这些流言。 ──至于最后一项传说,正是他亲自“创造”出来的,故意让这些话流传江湖,然后他在等待“六分半堂”这两大巨头的反应。 消灭敌人的最佳方法是:让他们自己消灭自己。 让敌人自相残杀的方法,首先便是要引起他们互相猜忌。 ──一旦互相猜疑,便不能合作无间,只要不合作无间,便有隙可趁。 要引起敌人互相不信任,可以诱之以利,但对付像雷损和狄飞惊这等好手,威逼利诱全成了小孩子的玩意。 所以苏梦枕就制造流言。 流言永远有效。 ──就算是定力再高的人,也难免会被流言所欺、谣言所惑,因为流言本身能造成一种压力,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所谓“流言止于智者”,但你就算买匹布也得要看是不是品质保证的老字号,智者也难免要听流言,只不过是对流言较有所选择而已。 ──纵使是从不听流言的人,只能算是对流言作一种逃避,换句话说,流言对他一样有影响力,所以才教他不敢面对。 ──能够面对流言、解决谣言的人,就是一个勇敢的人。 苏梦枕把流言传了开去,然后在等“六分半堂”的反应。敌人那儿既然有炸药库,他无意要去把它搬回来,只需为对方点燃引信就可以了。 他相信他的做法就像把一桶水泼到面粉袋里头,隔不了多久这袋面粉就要发霉、发酵。 ——你如果要一对夫妇争吵,很简单,只要在外面到处流传着他们相处不睦就可以了。 ──一个组织里的老大和老二开始互相斗争,往往是因为外面已经在传:老大要踢掉老二、老二要架空老大。 苏梦枕有时候确也难免相信,只要雷损与狄飞惊仍相交莫逆,“六分半堂”的实力仍牢不可拔。 所以他泼出了这桶“水”,然后耐心等待结果。 ──结果他得到什么? 没有结果。 雷损仍是雷损,分毫无损;狄飞惊仍是狄飞惊,遇变不惊。一个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一个依旧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互相倚重,平分秋色。 ──那“一桶水”就似倒进了海里,全无反应。 从此以后,苏梦枕对狄飞惊更是好奇。 ──老二不能不容忍老大,因为老大的势力都要比老二来得大,老二不能忍,就不能成为老二。他可以是老大,或者什么都不是,但做老二的天职便是要让老大。 ──可是这老二怎能使到老大完全不虞有他? ──这就是狄飞惊了不起的地方,同时也是雷损不可忽视之处。 苏梦枕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放弃。 他知道狄飞惊与雷损之间必定有让他们彼此都绝对信任的理由,这理由可能是一个秘密,只要找到这个秘密,也许就可以击垮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梦枕极想找出这个秘密来。 ──为这个秘密,他不惜向设在“六分半堂”的卧底下令,把找出雷损与狄飞惊合作无间的“关系”视作第一要务。 现在他已有了头绪。 他见过雷损。 雷损是“六分半堂”的领袖,只要是举足轻重的大事,例如丞相大人大宴京城里的当家们,雷损都难免会与苏梦枕遇上。 但苏梦枕仍未曾见过狄飞惊。 狄飞惊并不好出风头。 现在楼上有个狄飞惊。 他正要去会一会狄飞惊。 他见着了狄飞惊。 他吃了一惊。 这么好看的一个狄飞惊,年轻、孤寞、潇洒且带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连白愁飞那么俊秀的人看了,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妒意。 狄飞惊好看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狄飞惊一直望看他自己的长袍的下摆,或垂视自己的鞋尖,就像是一个羞答答的大姑娘,不敢抬头看人。 一个大姑娘不敢抬头来看,那是因为她是女子。 女子容易害臊。 就算她想看人,也有许多不便。当一个女子总有许多不便,从古到今皆然。 狄飞惊当然不是女子,而且还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怎能连跟人说话都不抬头。 他这种行为不免失礼。 但谁都不会怪他。 也不忍心怪他。 因为狄飞惊一见到苏梦枕三人上楼,就歉然地道:“请不要怪我失礼。我的颈骨不便,无法抬头,很对不起。” 苏梦枕、王小石、白愁飞不知道狄飞惊说的是不是真话。 不过他们三人心里都是一惊。 ──一个这么好看的男子,颈部折断了,永远抬不起头来,永远看不到远景。 三人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悲哀。 ──为一个好看的干才感到深切的悲哀。 ──是不是因为这样,狄飞惊才当成了老二? 狄飞惊的脖子,软软地垂挂着,谁都看得出来,他的颈骨是折断了,令人惊奇的是他居然不死,仍能撑着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时断时续,那是因为他一口气难以接得上来。 ──他这样活着,可以想见肉体和精神上,一直受了多大的煎熬与折磨! ──没有脖子的人,一口内息难以运转自如,恐怕武功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这样活着,实在是痛苦至极! 可是狄飞惊仍微微笑着,像对他自身的状况,感到十分满意。由于他脸色出奇地苍白,低着头这般笑着,纵笑得再优雅,也难免令人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狄飞惊一直垂着头,所以他很容易地就看到苏梦枕等人从楼梯上来,可是等到苏梦枕等人上了楼,他仍垂着头,谈起话来,就十分不便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狄飞惊正在垂头丧气、矮了半截似的。 白愁飞看了,心中的妒意忽然消失。 ──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所以也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人。 王小石却恨不得跪下来跟狄飞惊谈话。 ──也许只有这样才对狄飞惊公平一些,而且狄飞惊也有一种令人膜拜的冲动。 至于苏梦枕呢? 苏梦枕是怎么个想法? 苏梦枕走到窗前。 窗外一望无尽,河如玉带,塔湖倒影,远处画栋雕梁,飞檐崇脊,正是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 苏梦枕双手置栏,不眺远处,只瞰街心。 雨丝如发,天灰蒙蒙。 街上只有两种颜色: 黄和绿。 黄伞与绿伞像编织的图案,各聚一处,时作快速移动,互抢机枢,掺混一起。从栏杆上望落,像在雨景里变化出鲜艳的图案:黄和绿。 人在伞下。 苏梦枕从楼上望下来,所以只见伞,不见人。 ──绿伞是莫北神所率领的“无发无天”部队。 ──黄伞是雷媚的人。 苏梦枕回过身来的时候,又剧烈地呛咳起来,他一咳,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着,每一条神经都在颤动着,每一寸筋骨都在受着煎熬。 他又掏出白手巾,掩在嘴边。 ──白巾上有没有染血? 这次王小石和白愁飞都没有看出来,因为苏梦枕一咳完,就把手帕纳入襟里。 ──究竟狄飞惊身上所受的痛苦多些,还是苏梦枕所受的痛苦惨烈些? ──难道这就是得到权力和声名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有所获,是不是值得? 在这一瞬间,王小石与白愁飞心里都同时升起了这样的疑惑。 苏梦枕发话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 他只凭栏一望,这一望就确定了: 局面已受控制。 ──莫北神的伞阵,暂可抵住雷媚的攻势,而且自伞上传递的暗号里,他知道杨无邪马上就要赶到。杨无邪绝对不会是一个人到的。 他跟楼子里的精兵几乎已成了同义词。 只要大局无碍,就有了谈判的条件。这就是苏梦枕先要弄清楚局势的原因之一。 任何谈判的条件,都要建立在自己的实力上。一个人没有实力,便不能跟人谈条件,只能要求别人帮忙、宽恕、扶植、施舍或栽培。 苏梦枕很明白这一点。 他会在极混乱的局势里认清自己的形势,俟形势对自己有利,才展开谈判。 他一向认为谈判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势。 兵不血刃的攻势。 “你的头怎么了?”苏梦枕问得很直接。他认为行事方式可以迂迥曲折,只要能达成目标,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但说话宜直接。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永远是安全可靠、节省时间的最好方式。 ──不过这种方式,没有权威的人未必宜用。 现在的苏梦枕就算面对天子,也有资格这样说话,不必仰人鼻息。 ──这也许就是权力令人迷恋之处。 苏梦枕一开口,就问到对方的弱点。 当一个人被刺在痛处,才能看出他应付事情的能力;当一个人被人刺中弱点,才能窥出他的强处。 “我的颈骨断了。” 狄飞惊回答得很直接。 而且很恳切。 “颈骨断了,为何不医?” “我的颈骨已断了多年,如果治得好,早就治好了。” “御医树大夫就是我们‘金风细雨楼’的供奉之一,你来我们楼里,我请他替你治病。” “有名的医生不一定就是好医生,你以为御厨做出来的菜真的是天下最好吃的菜吗?”狄飞惊的回答很快,也很尖锐,“如果他真的是好医生,你现在就不必咳嗽了。” “咳嗽是我自己选的。在死亡和咳嗽中,我选择了咳嗽,咳嗽总好过死,对不?” “低头也是我的命运,一个人总难免有低头的时候,常常低头也有个好处,至少可以不必担心撞上屋檐。如果给我选择低头和咳嗽,我要低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得很明白。” “一个人做事能够明明白白,总是可以一交的朋友。” “谢谢你。” “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们本来就不是。” 苏梦枕低咳了两声。 狄飞惊仍在低头。 他们第一回合的谈判已有了结果: 狄飞惊表明了立场:他拒绝了苏梦枕的邀请,代表了“六分半堂”,仍是与“金风细雨楼”为敌。 所以他们是敌人,不是朋友。 ──可是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朋友,岂非正是最好的敌人? 他们立即又开始了第二回合的谈判。 “最近朝廷很想力图振作,通常他们振作的方法,便是设法找个外敌,激起大家同仇敌忾的民族心,来达至万众一心、尊王攘夷、一统江山。” ──这点在苏梦枕心里也是这样认为:如果要雷损和狄飞惊倒戈相向,说不定真的要在“金风细雨楼”倒了以后,天下既定,这两人才会按捺不住,反目相向。 ──大敌当前,反而易使人团结。 可惜苏梦枕不能等到那时。 “我听说过。”狄飞惊温和地道。 “可是如果想要出兵,国家必须先要安定。” “这点当然。” “外面不怎么平静不大要紧,但里面必须安静。远处不安定不打紧,但天子眼下必须要安定。” “天子脚下是京城。” “对。京城要平安无事,首要便是要缩减主事的人。” “主事的人越少,越能集中,集中便于统治,对出兵远征,也大大有利。” “所以朝廷里吃俸禄的大爷们,只愿见京城里只剩下一个帮会。” “‘迷天七圣’是外来者,不算在内,那么,‘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只能剩下一个。” “你以为合并可能吗?”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答应。” “为什么我不答应?” “因为你一向都想当老大,合并绝不能容忍,绝不会接受加盟。” “你以为加盟可行吗?” “不可行。” “为什么?” “因为雷总堂主也想当老大,加盟决不考虑,只能接受合并。” “所以我们都有歧见。” “因此,天子脚下,只能剩下‘六分半堂’或‘金风细雨楼’。” “你果然是明白人。” “虽然我很少有机会抬头,”狄飞惊的笑意里掠过一抹悲凉,“但我一向都可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明白事理的人比较不幸运,”苏梦枕目中的寒光似乎也闪过一丝暖意,“因为他不能装迷糊,而又不能任性,通常还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责任太多,人生便没有乐趣。” “你知道你这次要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你想要我负起什么责任?” “很简单,”苏梦枕爽快地道,“要雷损投降。” 一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咳嗽起来。
第十七章:奇迹
第二回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狄飞惊并没有震惊。 他抬着眼,一双明净的眼神似把秀刀似的眉毛抬到额角边去。他静静地望着苏梦枕,静静地等着苏梦枕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苏梦枕。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蓝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苏梦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白愁飞与王小石。 苏梦枕居然一开口就要天下第一堂的“六分半堂”向他投降! 苏梦枕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被插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收藏一叠一千万两的银票一样。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人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金风细雨楼’向‘六分半堂’投降?”狄飞惊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庞将军原本是支持你们的,现在已支持我们;祢御史原是你们的靠山,现已在皇上面前参你们一本;雷损三度求见相爷,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苏梦枕毫不留情地道。 狄飞惊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苏梦枕不留余地。 狄飞惊淡淡地道:“但京城里,‘六分半堂’还有七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苏梦枕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七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万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不过,昨晚戊亥之际,琼华岛一带的八千四百六十三人,尽皆投入我方,所以你们今天只有四万八千一百一十九人,还得要扣除刚死去的‘花衣和尚’。”苏梦枕不耐烦地道,“第二,你们剩下的四万八千一百一十八人当中,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剩下的一半,其中也有四成以上的人受不住‘金风细雨楼’的威迫利诱,还有的六成数目,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六分半堂’去死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七万,而是七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苏梦枕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一列列的兵勇,打着青头布,斜背大砍刀,刀钻上的红色刀衣在斜风细雨里飘飞,背后是数列马队,前有亮白顶子武官,挺着一色长枪,枪上的血挡微扬,特别怵目,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军队并没有发动,远处的旌旗,绣着一个“刀”字。 狄飞惊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刀南神已率‘泼皮风’部队来了这儿。” 苏梦枕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雷媚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狄飞惊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这么一闹,动用了兵部实力,只怕闹了开来,相爷和小侯爷都不会高兴。”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除非是我们率先发动,刀南神就可以平乱之名,肃剿异己。” 苏梦枕道:“你说得对,所以你们也不会贸然发动。不过,京城里的军队我们掌握了两成,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狄飞惊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苏梦枕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狄飞惊道:“就算我们愿意投降,总堂主也绝不会答应。” 苏梦枕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狄飞惊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苏梦枕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六分半堂’的老大和‘金风细雨楼’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六分半堂’的负责人肯向‘金风细雨楼’负责。” 狄飞惊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雷损负责。” 苏梦枕道:“雷损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狄飞惊似乎愣了一愣。 苏梦枕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狄飞惊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苏梦枕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狄飞惊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总堂主总会有他的意见。” 苏梦枕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狄飞惊点点头。 苏梦枕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狄飞惊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六分半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苏梦枕静了下来。 王小石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狄飞惊而担心。 ──苏梦枕只要拔刀,狄飞惊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狄飞惊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不过苏梦枕并没有出手。 他只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三天后,午时,同样在这里,叫雷损来,我要跟他谈清楚。他如果不来,一切后果,由他负责。” 苏梦枕说完就走,再也不看狄飞惊一眼。 三个回合的谈判,即告结束。 苏梦枕转身而去,下楼。 他忽然就走,王小石不由自主地跟他下楼,白愁飞本想拒抗,但在这确无容他的地方,他也随苏梦枕而去。 苏梦枕就是有这种带动别人的力量。 虽然他自己像已被病魔缠迫得几乎尽失了力量。 生命的力量。 苏梦枕下楼,狄飞惊一动也不动。 隔了半晌,他发现楼下街心的绿伞,一一散去。 又等了一会儿,远处的马队也静悄悄地离去。 狄飞惊安详得就像是一个正在欣赏雨景要成诗篇的秀才。 然后他听到远远传来两三声忽长忽短的铁笛啸空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人摇着小鼓叫卖。 狄飞惊这才说话:“奇怪。” 他说了两个字,不过却不是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跟人说话。 可是,这楼子里,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在跟谁说话? 他说了奇怪二字,忽有人也说了一句:“你奇怪什么?” 一人自屋顶“走”了下来。 他也没有用什么身法,只是打开屋顶前窗走下来的。屋顶和二楼地板之间没有什么楼梯,可是,他就是这般平平稳稳地走下来的。 这人穿着灰袍宽袖,一只左手拢在右襟里,走下来的时候,狄飞惊忽然感觉到这真是雨天,真是个阴暗的雨天,真的是阴郁迫人的雨天! ──这场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 ──雨季过后,就要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不知道要多久才见到阳光? 这些只在他心里转上一转,嘴里却道:“总堂主在屋顶上久候了。” 那老者笑道:“老二,你也累了,先洗洗眼,再洗洗手。” 他这句话一说,就有两名俏丽的少女,捧了盛水的银盆和洁白的毛巾上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狄飞惊身边的桌子上。 狄飞惊笑笑。 他真的舀水洗眼,然后用白毛巾浸了水,拧得半干,敷在脸上,白烟袅冒,过了一会,才掀开毛巾,再浸在水里,然后又换一个亮丽的银盆,他把双手浸在水中,隔了半晌,才慢慢而仔细地洗手,洗得很出神、很用心、很一丝不苟。 老者凭栏远眺,颏下疏须微动,大概雨里还掠过了阵风吧,老者的衣袂也略略袅动着。 狄飞惊很耐心地洗好了眼,洗好了手,他的眼睫毛还漾着水珠,双手却抹得十分干净,不让一滴水留在指间。 老者也很耐心地等他完成了这些事情。 他年纪大了,知道一切成功,都得经过忍耐。他年轻的时候比谁都火爆,因此闯出了天下,不过,天下是可以凭冲劲闯出来的,可是要保天下,却不能凭冲劲。 而是要靠忍耐。 所以他比谁都能忍耐。 每当要用人的时候,他更能忍耐。尤其当用的是人才,更需要耐心等待。 他知道很多事都急不来,而有些事更是欲速则不达的,所以他像一个猎人、一位渔夫一般,布下陷阱撒了网,便退在一旁养精蓄锐,静心等待。 忍耐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看清局势、调整步伐、充实自己、转弱为强。一个人不能忍耐,便不能成大事,只能成小功小业。 ──而今“六分半堂”当然不是小小功业。 他特别能忍狄飞惊。 因为狄飞惊是人才中的人才。 狄飞惊有两大长处,他的长处在京城里是第一的,绝对没有人强得过他。 ──狄飞惊的一双手。 ──狄飞惊的一对眼。 所以他要特别保养这双手、爱护这对眼睛。雷损非常明白。 他今天苦心积虑、费心策划这一场对峙,便是为了狄飞惊和苏梦枕的这一场会面,而这一场会面,便是为了一场谈判,这场谈判的结果不重要,狄飞惊眼里看出的结论才更重要。这就是观察力,如果善于运用,一个人的观察力绝对比财富还值钱。 苏梦枕走后,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奇怪。” ──为什么“奇怪”? ──什么事“奇怪”? 雷损并不太急,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向他说出来。无论任何人像狄飞惊说话那么有分量、判断那么精确,他都有权卖个关子,高兴时才开口。 狄飞惊终于发话了:“奇怪,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雷损很小心地问:“你是指他急于跟我们一分高下?” 狄飞惊垂着眼、低着头、看着他那一双洁白的手道:“他原本不必那么急的,局势对他越来越有利。” 雷损没有答腔,他在等狄飞惊说下去。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说下去。 ──就算狄飞惊不是向他的上司报告观察的结果,他也一定会说出来,因为一个人有特殊的看法、精彩的意见,总是希望有人能欣赏、有人能聆听。 雷损无疑是一个最用心而又最高级的欣赏者、倾听人。 狄飞惊果然说了下去。 “一个人要这么急就解决一切,一定有他不能等之处,那便是他的苦衷,一个人的苦衷,很可能就是他的弱点。” 他说到这里,停住。雷损立刻接下去:“找到他的弱点,就可以找出击败他的方法?” 狄飞惊立刻道:“是。” 雷损道:“可是,他的苦衷是什么?” 狄飞惊的脸上出现了一阵子迷惑的神情,“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能猜……” 雷损试探着道:“他的身体?” 这就是他请狄飞惊跟苏梦枕照面的主要目的:只有狄飞惊才能看得出苏梦枕是不是真的有病,病得怎样,是什么病。 ──苏梦枕是个不易击倒的人,他几乎没有破绽,他的敌手也找不出他的弱点。 ──但每个人都有弱点,不过高手都能掩饰自己的弱点,且善于把弱点转化为强处而已。 ──一个人武功再高,都难免一死;一个人身体再好,也怕生病。 ──苏梦枕生的是什么病?如果别人不能击垮他,病魔能不能把他击溃? 这是雷损最想知道的消息。 “他是真病,”狄飞惊庄严地道,因为他知道自己所下的这个判断足以震动整个京城、半个武林,“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病。他至少有三四种病,到目前为止,可以算是绝症。还有五六种病,目前连名称也未曾有。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死,只有三个可能。” 他深思熟虑地道:“一是他的功力太高,能克制住病症的迸发。可是,无论功力再怎么高,都不可能长期压制病况的恶化。” 他的眼睛又往上睇去,雷损静静地等他说下去,他的脸上既无奋亢,也没怒愤,他的表情只是专心,甚至近乎没有表情。这是狄飞惊最“怕”的表情,因为在这“表情”里,谁也看不出对方内心里真正想的究竟是什么。“第二种可能是他体内七八种病症互相克制,一时发作不出来。” “第三种可能呢?” 雷损问。 “奇迹。” 狄飞惊答。
第十八章:满脸笑容
奇迹。 天下间还找不出理由来解释的事,还可以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奇迹! “按照道理,这个人的病情,早该死了三四年了,可是到今天,他仍然活着,而且还可以支持‘金风细雨楼’浩繁的重责,只能说是一个奇迹。” 雷损默然沉思。 像他这样的人,今天的地位,当然懂得话不必多说,但每一句话说出去都重逾千钧。通常,他反而多聆听别人说话,只有在多聆听的情况下,他的判断才能接近正确,说的话才会更加有力。 所以他很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苏公子本来可以等,不必急,因为局势的发展都对他有利,他不必急于解决我们两帮之间的纷争……可是,他却沉不住气,你认为可能是──”下面的话他便不说下去,因为下文应该由狄飞惊来接话。 “他不等,便一定有不便等的理由。”狄飞惊立即把话接下去,他一向都知道自己的任务。在一个集团里,每个人都难免有自己的位分,有的人说话要直接些,有的人说话应该保留些,有的人在做“好人”,有的人就不惜要当“坏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和在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正如不知自己位分的人一般,迟早会在集团的组织里淘汰出去。狄飞惊的地位一向稳如泰山,他自知跟自己在行事分寸上的掌握大有关系。“也就是说,这跟我们以前所估计的局势不一样。” “本来是:时间与局势,都对他有利。”雷损开了个话头。 “现在是:局势对他有利,时间却很可能对我们有利。”狄飞惊道。 “你指的是:他的身体不行了?”雷损问得非常非常地小心、十分十分地谨慎。 狄飞惊目若电闪,迅疾地逡巡了一遍,才自牙缝里透出一个字来: “是。” 雷损立即满意。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答案。 这答案不只关系到个人的生死,甚至十几万人的成败,整座城的兴亡。 因为这个答案是狄飞惊嘴里说出来的。 有时候,狄飞惊说的话,要比圣旨还有效。因为圣旨虽然绝对权威,但君主仍极可能昏昧,狄飞惊却肯定英明。 就算他要判断的对象是雷损,甚且是他自己,他都可以做到客观公平。 狄飞惊说完了这句话,用袖子轻轻抹去他额上的汗珠。 ──他说这句话,似比跟人交手还要艰辛。 ──其实一个人对人对事的判断力,每一下评价都是毕生经验,眼光之所聚,跟以全副功力与人相搏的费神耗力应是不分轩轾的。 雷损自屋顶上下来,外头下着雨,他身上却不沾半点湿痕。 狄飞惊这时反问了一句:“三天后之约,总堂主的意下如何?” 他很少问话。 对雷损,他知道自己应该多答,不该多问。 除非他知道他的问题是必须的。 其实在雷损的心目中,狄飞惊的问题往往就像他的答案一般有分量,“既然时间对我们有利,我们何不尽量拖延时间?” 狄飞惊微微一叹。 雷损立即觉察到,所以他问:“你担心。” 狄飞惊点点头。 雷损道:“你担心什么?” 狄飞惊道:“他既然要速战速决,就不会让我们有机会拖延,而且……” 雷损问:“而且什么?” 狄飞惊忽改用另一种语调问:“总堂主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年轻人?” 雷损也忍不住长叹:“这个时候却出来了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始料未及。” 狄飞惊问:“总堂主知道这两人是谁吗?” 雷损道:“我等你告诉我。” 狄飞惊道:“我只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不到半年,一个姓白,一个姓王,很有点身手,我以为他们只要再熬两三个月,只要依然熬不出头来,便会离开京城,没料到——” “六分半堂”知道有这两个人,但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狄飞惊只约束手下,不要去骚扰这两个似乎“来历不明、身怀绝技”的青年,因为他知道,除了真正的劲敌之外,不一定事事都要出手。有些人,只要你对他不理不睬,过一段时候就会销声匿迹,根本犯不着为他动手,这是更明智而不费力气的做法。 雷损道:“没料到他们一旦出面的时候,已跟苏公子在一起,突围苦水铺、冲杀破板门!” 他提到苏梦枕的时候,总称之为苏公子,不管有无“外人”在场,他都一样客气、礼貌、小心翼翼。 这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留个退路,以防万一,不致与苏梦枕派系破裂得无可挽救? 当然没有人敢问他这一点,但人人都知道:苏梦枕在人前人后称呼雷损的名字,跟雷损称呼苏梦枕为苏公子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狄飞惊道:“看来,我们真的有点忽略了这两个不甚有名的人。” 雷损道:“任何有名的人,本来都是个无名之人。” 狄飞惊道:“自今天这一役,这两个无名人已足以名震京师。” 雷损缓缓地自深袖里伸出了左手。 他的手很瘦、很枯干。 惊人的是他的手只剩下一只中指、一只拇指! 拇指上还戴着一只碧眼绿丽的翡翠戒指。 他的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看得出来是被利器削去的,而且已是多年前留下来但仍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见当时一战之动魄惊心! ──江湖上的高手,莫不是从无数的激战中建立起来的,连雷损也不例外。 狄飞惊知道雷损一伸出了这只手,就按下决杀令: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便是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伸出这只充满伤痕的左手,便是准备要消灭敌人。所以他立即道:“那两人虽跟苏梦枕在一起,但不一定就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雷损的手在半空凝了一凝,道:“你的意思是?” 狄飞惊道:“他们可以是苏梦枕的好帮手,也可以是他的心腹大患。”他不似雷损叫苏梦枕为苏公子,但也不似雷滚骂苏梦枕为痨病鬼。 ──究竟他不愿意称苏梦枕为苏公子,还是他碍着雷损与其对敌,不便作这般称呼? 有时候,雷损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并没有答案。 ──因为只有狄飞惊了解人,很难有人能了解他。 雷损把手缓缓地揽回袖里去,眼睛却有了笑意,“他们既可以是我们的敌人,也可以是我们的朋友。” 狄飞惊道:“朋友与敌人,本就是一丝之隔,他们先跟苏梦枕会上了,我们也一样可以找他们。” 雷损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刚才为何不提起婚期的事?” “苏梦枕先在苦水铺遭狙袭,再自破板门歼敌而至,他来势汹汹在短短的时间内,莫北神的‘无发无天’和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全掩卷而至,等于有了七成胜算。”狄飞惊答,“这时候跟他提那头亲事,恐怕反给他小觑了。他是来谈判的。” 雷损一笑道:“很好,我们这对是亲家还是冤家,全要看他的了。” 狄飞惊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如果苏梦枕的气势不是今日这般的盛,这头亲事他巴不得一头磕下去哩!” 这句话似乎很中听,雷损开怀大笑。狄飞惊也在笑,除非是一个刚自楼梯走上来的人,才会注意到他眼里愈渐浓郁的愁色。 楼梯上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雷恨。 雷恨道:“刑部朱大人求见总堂主。” 雷损只望了狄飞惊一眼。 狄飞惊眼里明若秋水,忧悒之色半丝全无。雷损道:“有请。” 雷恨得令下楼,狄飞惊笑道:“刑部的消息可不算慢。” 雷损笑道:“朱月明一向都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 狄飞惊也笑道:“难怪他最近擢升得如此之快。” 这样说着的时候,朱月明便走了上来。 朱月明肥肥胖胖、悠游从容、温和亲切、笑容满脸,看去不但不精明强悍,简直有点脑满肠肥。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像他在刑部的身份,去一个地方带两三百个随从,不算是件铺张的事,可是他这次只带了三个人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一眼望去,双手似乎拿着兵器上来。 其实那人是空着双手的。 没有人敢带任何兵器或暗器上来见雷损的。 不过那人的双手,看去不像两只手,而似一对兵器。 一对在瞬间足可把人撕成碎块的兵器。 另一个老人,眉须皆白,目光常合,但在他走路和上楼的时候,胡子和眉毛像是铁铸的,晃都不晃那么一下。 另外还有一个长相年轻的小伙子,有点害臊的样子,几乎是贴着朱月明朱大人的臂膀子而依着。 他好像喜欢站在别人的阴影下。 这样看去,会让人以为他是娈童,多于随从。 朱月明一见雷损和狄飞惊,就高兴地作揖道:“雷总堂、狄老大,近来可发财了!”听他的口气,像商贾多于像在刑部里任职的酷吏。 雷损笑道:“朱大人,久违了,托您的福,城里越来越不好混,但总得胡混下去。”说着起身让座。 朱月明眉开眼笑地道:“我哪有福气,只是皇上圣明,咱们都沾上点福泽而已。总而言之,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知总堂主以为是不是?” 雷损心忖:果然话头来了。口里答道:“老夫只知道大人不只在刑部里得意,在生意上也发财得很。朱大人的金玉良言,是宝贵经验,令人得益匪浅。” 朱月明眉眼一挤,嘻嘻笑道:“其实,在生意上,一向多凭总堂主提点照应,下官才不致于遭风冒险。” 雷损淡淡一笑道:“朱大人言重了,朋友间相互照应,理所当然。” 狄飞惊忽道:“是了,朱大人却是怎么得知我们在这三合楼里,还是适逢雅兴,也上来这里小憩怡情呢?” 朱月明脸色一整,低着嗓子道:“我说实话,‘六分半堂’的总堂主和大堂主与‘金风细雨楼’的当家,今天在此地会面谈判,这等大事,不但传遍了京城,纷纷忖测,连下官上面的大爷们,也为之注目,就算是今上……嘿嘿,也略有风闻啦!” 雷损微微一笑道:“这等芥末小事,也劳官爷关注费心,惭愧惭愧。” 朱月明趋前了身子,笑道:“两位知我身在刑部,许多事情,不得不作些交代,是了,三合楼上一会,却不知胜负如何?” 雷损和狄飞惊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他们都猜得不错:“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胜负如何,是全城的人都关心的事情,这朱月明是借着公事,来探索局势虚实来了! 话又说回来,这朱月明一直算是“六分半堂”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原因是:如果“六分半堂”不支持朱月明,那么,他在刑部里破案就不见得能这般顺利,而且,就算有权,也不见得能有钱。 一个人有了权,自然爱钱,如果钱和权都有了,就要求名,连名都有了,便是要长生不老诸如此类的东西,总之,人的欲望是不会完全得到满足的。 雷损和狄飞惊都没有回答,但满脸笑容,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朱月明有些急了,至少有三个上级托他来此一问,他不能无功而返。“两位,咱们是老朋友了,究竟你们两帮谁占了上风?谁胜谁负?” 狄飞惊笑着说:“你没见到我们满脸笑容吗?” 雷损接道:“你何不去问苏公子?”朱月明知道一早就有人过去问苏梦枕了,但他自己这边却是不得要领。 ──不过也有一个收获。 苏梦枕与雷损谈判的内容虽不清楚,但事后只见雷损与狄飞惊笑容满脸! 一个人能笑得出,总不会太不得意。 看雷损脸上的笑意,简直就像黄鼠狼刚刚找着了一窝小鸡。 所以朱月明回报上司: “看来是‘六分半堂’的人占了上风。” “为什么?”上头问。 “因为雷损和狄飞惊都笑得十分春风得意。” 他的上级虽然感到怀疑,但也只好接受了他这个“推断”。
第十九章:兄弟
苏梦枕和王小石、白愁飞一下三合楼,立即就有人唤他:“苏公子。”紧接着就问:“你和‘六分半堂’这一场会战,结果如何?”说话的人是在马车里。 这部马车十分豪华,执辔者有三,都是华衣锦服,神情庄穆,看去要说他们是朝廷中的高官、庙堂里的执事,决没有人会不相信。 但他们现在只是替他赶车的。 车外站着八个带刀侍卫,这八个人默立如陶俑,白愁飞一眼望去,便知道其中至少有两人是当代刀法名家,另外三人是一代刀派掌门,其中一个还是“五虎断魂刀”彭门彭天霸的衣钵传人彭尖,还有“惊魂刀”的第七代掌门人习炼天,以及“相见宝刀”的继承人孟空空。 “五虎断魂刀”向不外传,刀法以厉辣著称,刀法中有六十四路是专攻人下盘,所以五虎彭门的子弟,就算被打倒于地,都一样不可轻视。 “五虎彭门”就像“蜀中唐门”和“江南霹雳堂”、“刀柄会”、“青帝门”与“飞鱼山庄”一样,门户森严,权倾一方,有人说,当上这几个门派的主持人,要比当皇帝还过瘾,但五虎彭门上一代掌门人彭尖,刀法在廿五岁前已名满天下,但三十五岁后竟毅然离开彭门,替人当贴身侍卫。 “惊魂刀”习炼天更是锦衣玉食、极尽奢华的富家子弟,习家惊魂刀本就独创一格,历代都有高手辈出,习炼天更有天分,把惊魂刀变化为惊梦刀,破旧立新,青出于蓝,但他居然也为车中人的护法。 “相见宝刀”由孟氏一家所创,传到了孟空空,声名不坠,而且一向是以正道自居,亦以正道自励。 但这位孟公子却只是车中人的护法之一。 ──车中人是谁? 白愁飞一向从容淡定,但他现在也不禁引目张望。 车中人一说了那句话,便有两名白衣人小心翼翼地,替他掀开了华丽柔软的车帘。 王小石没有白愁飞那般见多识广,但一见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便暗地吃了一惊。 因为那两个掀帘人的手,一只手掌厚实粗钝,拇指粗短肥大,而四指几乎都萎缩回掌中,整只手掌就似一块铁锤;另一只手掌软若无骨,五指修长,像柳枝一般,指端尖细得像竹签一般,但偏偏一点指甲也不留。 王小石一看便知,两只粗钝如铁锤的手掌,至少浸淫了六十年的“无指掌”功力,另一只软如棉花的手,至少有三十年“素心指”的柔功和三十年“落凤爪”的阴劲。 “落凤爪”是“九幽神君”的绝艺,“素心指”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指法,这两门指功根本不能并练,能并练而得大成者,只有一人,那便是“兰花手”张烈心。 既然这人是张烈心,另外一人,就必然是“无指掌”张铁树。 这两人加起来有一个绰号: “铁树开花”。 “铁树开花”通常是吉祥的征兆。 但对张烈心、张铁树而言,却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开花”的意思,就像玻璃开花是碎裂的意思一般,凡他俩指掌过处,不管是头骨还是胸肌,一样会“开花”,而且非“开花”不可。 连当年苦练“铁砂掌”的宗师刘宗穆的双手,也被他们“开了花”。 “开花”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那是别人办不到的事,在他们的手上,一样可以顺利成功,就像“铁树开花”一样福从天降、得心应手一般。 这独门指掌都需数十年的功力方望有成,而且习者还要有相当可怕的牺牲,不过,张氏兄弟两人的年岁加起来,却还不够六十──按照道理,两人合起来连一门“无指掌”的火候都不够。 故此,“无指掌”绝少人肯练,因为就算练成,也已近风烛残年,精力消退,难有作为了。至于“素心指”和“落凤爪”,一正一邪,是两门全然不同的指功,根本没有人能同时练成。 不过,“铁树开花”却是例外。 但这对“例外”却只是替人掀帘子。 车里的人是谁? 王小石一向好奇,现在不但好奇,简直是十分感兴趣。 帘子轻柔华美,帘子一掀,那三名掌辔的、八名侍卫、两名掀帘的,脸上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车里一个人先行探出头来,然后才下了车子。 ──车中人身分无疑十分尊贵,但对苏梦枕丝毫不敢怠慢。 这人样子十分俊朗,浓眉星目,脸若冠玉,衣着却十分随便,神态间自有一种贵气。 苏梦枕停步,笑容一向是他脸上的稀客,现在忽然笑态可掬,拱手道:“小侯爷。” 小侯爷观察似地看看他的脸色,“看来,你们并没有动手。” 苏梦枕笑道:“我们只动口,除非必要。否则,能不动手,就绝不动手。” 小侯爷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苏梦枕道:“我们当然也不希望小侯爷为难。” 小侯爷苦笑道:“公子和雷堂主名动天下,上达天听,加上数万人的性命,万一动手,只怕我也担待不起。” 苏梦枕笑道:“小侯爷这一番苦心,我们决不致辜负。” 小侯爷也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想不放心都不可以了。”随而又淡淡地问道:“谈判得怎样了?” 苏梦枕笑道:“很好。” 小侯爷目光起疑,接问道:“很好?” 苏梦枕道:“的确很好。” 小侯爷疑惑地看了半晌,忽哈哈一笑道:“谈话的内容,看来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机密了!” 苏梦枕微笑道:“待可以公开的时候,小侯爷必定第一个先知道。” 小侯爷轻抚微髯,目含笑意,“很好,很好。”目光落向白愁飞与王小石,“这两位是‘金风细雨楼’的大将吧?” 苏梦枕道:“他们不是我的手下。” 小侯爷眉毛一扬,笑道:“哦?他们是你的朋友?” 苏梦枕笑道:“也不是。”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句话一出口,大吃一惊的是白愁飞与王小石,他们两个合起来,简直是大吃二惊! 不是手下,不是朋友。 是兄弟! 兄弟两个字,对多少江湖热血心未死的汉子,是多大的诱惑、多大的魔力,是多令人心血贲动的两个字! 兄弟! “兄弟”,多少人愧负这两个字。多少人为这两个字如生如死。多少人纵有兄弟无数,却没有真正的兄弟。多少人虽无兄弟一人,但却是天下兄弟无数。多少人称兄道弟而做着违背兄弟道义的事。多少人无兄无弟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 兄弟。 ──是怎么一种祸福相守、甘苦与共,才算是兄弟? ——是手握手、肩并肩、热血激发了热血、心灵撞击了心灵,才能算是俯仰无愧的兄弟?! 小侯爷似乎微微一愣,即道:“可喜可贺!苏公子纵横天下,雄视武林,但却孤身一人,而今在你婚期将届,更闻说你多了这两位结义兄弟!我方某人,也只有钦羡的份儿。”言罢似不胜唏嘘。 苏梦枕道:“小侯爷言重了,京城里的‘神枪血剑小侯爷’,我们这等草野闲民,怎么高攀得起!” 小侯爷笑道:“我们就别说客气话了。看公子的神态,我回禀相爷,也算有了交代。” 苏梦枕道:“那就偏劳小侯爷了。” 小侯爷一笑,道:“苏公子,但愿不久之后,你的楼子里多几个分堂,京城里,也能多几分安定。” 说罢他钻入车内,马车开动,仍是三人执辔,两人守在帘前,八人分布前后左右,车子消失在大街口。 除了小侯爷这部马车之外,从苏梦枕进入“市集”开始,绝对没有一个闲杂人进得了来。 当然朱月明是例外。 他也不是闲杂人。 他跟小侯爷一样,是来探听“金风细雨楼”主持人与“六分半堂”巨头一会的结果。 ──他们探到的是什么信息? “你猜小侯爷会给相爷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苏梦枕向身边的莫北神道,“大家都想知道‘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强存弱死、谁胜谁负,谁能有六成把握,便足以夺得先机,可惜,这个答案,我看连雷损和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看起来很多人对我们都很关心,但其实巴不得我们斗个半死!” 莫北神的一对眼盖像被人打得浮肿,又似赘肉太多,很不容易才抬得起眼皮,“公子一直在笑。”他的语言很钝,甚至似乎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会谈之后,只要仍在笑,就像是胜利者,至于在会谈里的情形如何,谁也猜不着。” “笑有时候比拳头更实用!”苏梦枕道,“我想刑部和吏部的人派朱大人上去,雷损也一定在笑。” 白愁飞忽然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三个问题?” 苏梦枕道:“你说。” 他们一面行去,一面交谈。莫北神一路上撤下布阵与伏桩。 白愁飞道:“第一,刚才那位,是不是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相爷手下第一红人,‘神通侯’方应看?” 苏梦枕道:“能够在一次出巡,便有‘八大刀王’护法,‘铁树开花、指掌双绝’掀帘,契丹、蒙古、女真三位骑术好手掌辔的,天下间除了方小侯爷之外,恐怕再借十颗太阳去找也找不出第二位来。” 白愁飞点点头,又问:“你刚才明明可以对狄飞惊下手,先除去对方一名高手,却为何不下手?” “你这句话问得不老实,”苏梦枕的目光冷冷地回扫,“你明明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那么说,”白愁飞长吸一口气道,“你是因为发觉屋顶上有个高手潜伏着,所以才不下手了?” “或许我根本不想杀狄飞惊,也说不定。”苏梦枕道,“你好像已问了三个问题。” “问题都给你撇开了,”白愁飞道,“有的你根本没答。” “问是你的事,”苏梦枕道,“至于肯不肯回答那是我的事。” 王小石忽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前面有几部马车正候在大路旁。 苏梦枕缓了脚步,侧首看看王小石。 王小石大声问:“你──你刚才对小侯爷说──我们是兄弟?” 苏梦枕笑道:“你是聋子?这也算是问题?” 王小石怔了一怔,道:“可是,我们相识不过半日。” 苏梦枕道:“但我们已同历过生死。” 白愁飞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苏梦枕冷冷地道:“我管你们是谁!” 白愁飞道:“你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跟我们结义?” 苏梦枕翻起白眼道:“谁规定下来,结拜要先查对过家世、族谱、六亲、门户的?” 白愁飞一愣:“你──” 王小石道:“你为什么要与我们结拜?” 苏梦枕仰天大笑,“结拜就是结拜,还要有理由?难道要我们情投意合、相交莫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一大堆废话吗?” 白愁飞道:“你究竟有几个结拜兄弟?” 苏梦枕道:“两个。” 白愁飞道:“他们是谁?” 苏梦枕用手一指白愁飞,“你,”又用手一指王小石,“还有他。” 王小石只觉心头一股热血往上冲。 白愁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出了一句很冷漠的话:“我知道。”他盯着苏梦枕缓缓地道:“你要招揽我们进‘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 他一面咳一面笑。 “通常人们在以为自己‘知道’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苏梦枕说,“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我要用这种方法招揽你们作为强助?你们以为自己一进楼子就能当大任?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我在给你们机会?世间的人才多的是,我为啥偏偏要‘招揽’你们?”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便冷冷地道:“你们要是不高兴,现在就可以走,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见,你们仍是我的兄弟。” 他咳了一声接道:“就算你们不当我是兄弟,也无所谓,我不在乎。” 王小石一头就磕了下去: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