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识:《悠悠岁月》暗含法国知识女性阅读史
作者: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发布时间:[2022-10-16]安妮·埃尔诺凭借《悠悠岁月》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这本书最早在2008年经法国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后即获杜拉斯文学大奖,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在中国出版发行,并于2021年再版。
天才女作家
1940年9月1日,安妮·埃尔诺出生于法国诺曼底大区的一个小镇。她的父母做过工人,后来经营一家兼卖杂货的咖啡馆,勉强维持生计。她的母亲受家庭条件所限早早辍学进入工厂,因此深信教育可以改变现状,实现社会阶层的跨越,总是激励女儿努力学习。安妮·埃尔诺不负母亲的期望,一直成绩优秀,先后考入鲁昂大学和波尔多大学,成功取得教师资格,教授现代文学。
安妮·埃尔诺很早就展现出她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她在二十岁时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手稿,却始终未能发表,此后忙于种种生活琐事,直到1974年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说《空衣橱》,从此再未停下探索的脚步。她通过写作探索的不仅是个人生活经历,更是同代人、父母、女性、不知名的人和被遗忘的人的经历。在安妮·埃尔诺的书中,个人经历,哪怕是最私密的那些,也有着集体性和社会学的维度。她的写作沿着不同的方向展开:身体和性、人际关系、社会发展、教育、时间与记忆,以及写作本身,这条线索真正地串联起她关心的方方面面。人文社副总编辑肖丽媛认为:“她的语言读来平实、干净,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能够剖析我们生活中的尖锐问题。”
不把自己的生活写出来,我们就无法真正地理解它
在一次采访中,安妮·埃尔诺回忆写作初衷时说:“我总感觉我经历的很多事情,如果这些经历能真正存在下去,就必须把它们写下来。这些经历必须通过这种形式存在,必须这样传递给他人……我没有写作计划,我就是写。最早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写日记,当时是为了为我所在阶层的人正名。”但她的写作生涯被生计所困一度中断:“我希望从事写作,但必须工作赚钱。”父亲去世后,她在一所中学任教,班里大多数学生来自于当地条件非常一般的家庭——工人家庭,这些班级培训秘书或会计助理,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她重新面对自己的出身、原生家庭和社会阶层。
对安妮·埃尔诺来说,写作的动力来自“一种打破文学和社会固有等级的愿望,通过以同样的方式描写并结合那些在文学中微不足道的事物(如超市、铁路等)和那些更高级的事物(如记忆的机制、时间的感觉等)。”在书中她这样写道:“这个世界留给她和她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来重建一个共同的时代,从很久以前逐渐转变到今天的时代,以便在个人记忆里发现集体记忆的部分的同时,恢复历史的真实意义。”埃尔诺异常深刻地感受到社会的演变和人生的短暂,“一切事情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因此她要写作一部反映时间流逝的作品。
但她不想像伍尔夫那样写一部现代派小说,也不想写一部历史著作,而是要写出多数人的回忆,为此她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酝酿,在退休后经过充分思考和推敲,用她创造的名为“无人称自传”的新体裁,写出了被称为“社会自传”的杰作——《悠悠岁月》。书中最后一句完美地概括了安妮·埃尔诺作品中的思想和风格:“挽回我们将永远不再存在的时代里的某些东西”,挽回一切将要消失的景象。
什么是“无人称自传”?
安妮·埃尔诺的作品有着浓厚的社会学色彩,试图在个人记忆中找回集体记忆,对自传这种体裁做出了新的定义:“个人的依然是并永远是社会的,因为一个任何其他因素如法律、历史都不存在的‘我’是不可想象的。”她追求的是一种客观的写作风格:“不加评判、隐喻以及浪漫的对比”“既不抬高也不贬低讲述的事情”“循着历史事件和文献资料的线索前进”。《悠悠岁月》采用的“无人称自传”这种前所未有的体裁,无疑对创建二十一世纪的法国新文学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这一创举使《悠悠岁月》成为将要形成的新文学的一部先驱之作,也使埃尔诺当之无愧地跻身于法国当代第一流作家之列。
中文版译者吴岳添在书中《译者前言》里对这种新的体裁有一段精妙阐释:“无论多么生动的回忆录,都只是作者本人的记忆,正如无论多么感人的老照片,都是社会状况的反映一样,与读者本人并无密切的关系,因而也就无法使读者感同身受。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埃尔诺创造了‘无人称自传’这种崭新的体裁。她的自传从头到尾都不用人称‘我’,而是采用第三人称、也就是无人称的泛指代词来表示‘我们’,实际上是在自己回忆的同时也促使别人回忆,以人们共有的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演变,从而引起人们内心的强烈共鸣,发现原来我们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一位法国现代知识女性的阅读史
《悠悠岁月》不单是一部对法国社会过去几十年变迁的回忆之书,也是一本书中之书。本书涉及大量文学和社会科学作品,反映了一位法国现代知识女性的阅读史,也折射出法国几十年来的社会思潮变迁。
书前引言便引用了俄国作家契诃夫的话:“是的,人们会遗忘我们。这是生活,毫无办法。”书中提及大量文学作品: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左拉《泰蕾丝·拉甘》,乔伊斯《尤利西斯》,维尔哈伦的诗歌,赫克托尔·马洛《在家里》,莫里哀《打出来的医生》《斯卡班的诡计》,拉辛《讼棍》《伊菲革涅亚》,高乃依《熙德》《西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穷人》,萨特《恶心》,斯丹达尔《亨利·布吕亚尔的生平》、福楼拜《情感教育》、莫泊桑《一生》、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到灯塔去》、莎士比亚《麦克白》、波伏娃《名士风流》《第二性》、马尔罗《人的境遇》、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克里斯蒂亚娜·罗什福尔《时代的孩子们》,让·热内《屏风》、夏洛蒂·勃朗特《简爱》、玛格丽特·米切尔《飘》、塞尔日·勒茨瓦尼《光明年代》、克莱尔·埃特舍雷丽《爱丽丝或真实的生活》、伏尔泰《老实人》、苏珊娜·奥莱尔《被窒息的创作》、让-巴蒂斯特·克雷芒《樱桃时节》、鲍里斯·维昂《逃兵》……
书中涉及的作家还有夏尔·贝玑、魏尔兰、圣埃克苏佩里、伏尔泰、米洛兹、阿波利奈尔、加缪、安德烈·马尔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卡夫卡、布托尔、罗伯-格里耶、娜塔丽·萨洛特、乔治·桑、勒克莱齐奥、安德烈·布勒东、尤内斯库、艾吕雅、西蒙娜·韦伊、斯蒂芬·金、普利莫·勒维、罗贝尔·安泰尔姆、乔治·佩雷克、塞萨尔·帕维瑟、耶利内克、科莱特等。
此外,书中提及的社会科学著作有杰曼·格里尔的《女宦官》、凯特·米勒特的《男性的政治》、福柯的《词语与事物》等,涉及的作者布尔迪厄、福柯、巴尔特、拉康、乔姆斯基、波德里亚尔、伊凡·伊里施、让·饶勒斯等。
关注当下:永不过时的主题
正如人文社副总编辑肖丽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埃尔诺的成长经历决定了她对百姓生活的观察和体验细致入微,这也给其作品烙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她在书中看似无厘头地罗列了大量“当下时刻”,关于希望、绝望、失望、欲望等主题的文字记录下时代的种种缩影,让人们翻开随便哪一页都能找到一个词句、段落安放自我:
有一天我们将会处在孙辈儿女们,以及尚未出生的人们的回忆里。正如性欲一样,记忆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它使死者与活人、真实的与虚构的人、梦幻与历史相互对应。
它诉说合理的欲望和希望,一份合适的工作,避开恶劣的天气,吃得饱和死在自己的床上
害怕出门和陌生人,因为从未离开自己家的人,无论哪个城市都是世界的尽头
自尊和创伤,不是因为是乡下人就比别人笨
我们的生活几乎是无法摆脱的困境。它使人发笑。
先天性白痴并不令人担心。我们害怕的是神秘地一下子降临在正常人身上的疯狂。
进步是人类的远景。
工作、努力和意志会对一切行为做出评价。
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见过两次大战的祖父母的去世、孩子的成长、城市完成重建、进步和个性化的家具而一去不返了。对占领时期缺吃少穿和农村童年的回忆汇合在一种已经结束的过去之中。人们对于生活得更好具有无比坚定的信念。
别人的回忆确定着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
在叙述之外,走路、坐下、说话和笑的样子,在街上打招呼,吃饭的姿势,抓住东西,都从法国和欧洲的乡村深处一个人一个人地传递着过去的记忆。一种关于照片的无形遗产,除了个人之间的不同之处、一些人的善意与另一些人的恶意之间的差别以外,把家庭成员们、区里的居民和一切被说成是和我们同样的人联结在一起。
……
《致中国读者》一信的由来
诺奖消息传开后,《致中国读者》一信被大量转发传播,但很多中国读者在此之前其实并不熟悉这位法国作家,那么这封饱含对中国友善情感的信件是如何得来的呢?
实际上,这封信是在2010年,安妮·埃尔诺得知《悠悠岁月》获得“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时,写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回信,人文社请译者吴岳添翻译后放在书中。在这封信里,埃尔诺讲述了自己和中国的缘分,回忆了自己第一次到中国的情形,中国从她想象中的样子变成了具体的国度,她观察到:“在中法两国人民的特性、历史等一切差别之外,我似乎发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这就是《悠悠岁月》中的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人文社去年重新盘点梳理出版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文集,精选那些值得一读再读的作家作品重新出版,《悠悠岁月》就是其中之一。
有趣的是,在今年安妮·埃尔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有两位法国作家也是和她一样,先获得“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再获诺贝尔文学奖:2007年勒克莱齐奥的《乌拉尼亚》获得“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2008年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14年的诺奖得主莫迪亚诺的作品《夜半撞车》在2004年就入选了“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
三位诺奖得主的获奖作品都是由“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首次引进中国,足见其前瞻性——它令中国读者接触到世界当代文学的前沿与潮流,作为世界优秀文学作品第一时间进入中国的宽阔平台,是由中国出版方组织评选的一项具有国际性意义的重要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