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录》作者:曾志声势浩大的湘南暴动[南昌暴动后1928年初朱陈领导]引起了国民党军事当局的恐慌。他们急忙调兵遣将,大肆“围剿”湘南工农革命军,企图把新生的郴州红色政权扼杀于襁褓之中。驻扎耒阳的朱德部队受到了来自南北两面的夹击。北面是集结于衡阳的国民党白崇禧部,南面是广东范石生部,双方形成对峙局面。国民党部人多装备先进,对郴州新生苏维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为了粉碎敌人的进攻,省委特派员席克斯、湘南特委特派员何舍鹅提出了一个极左的“焦土政策”,即把从宜章至耒阳一线400多里长的公路两侧各5里内的城镇及农村的人和财物一律撤至偏远的农村,然后把搬空的房子烧掉,片瓦不留。面对强敌硬拼不行,就玩点花样,他们好像是从《三国演义》里学来的。认为敌人从宜章到衡阳要走好几天,这样就可以让进犯之敌无寸草御寒,无粒米果腹,不战而自垮。特派员充满自信地说:“到那时就等着去捡枪吧!”尚处幼年的党组织,在大敌当前之时异想天开。他们就是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引起公愤,会违背广大群众的利益,因而注定是要失败的。而我们当时也太天真幼稚了,竟也赞同他们的意见。于是特委作出决定,坚决执行“坚壁清野”的“焦土政策”。先在党内进行动员部署,然后再向群众宣传贯彻。这一政策的执行,无疑会遇到重重阻力甚至反对。群众不相信我们的宣传,有些积极分子是半信半疑,就是各级党员干部和苏维埃政府机关工作人员也是不赞成的。而隐蔽下来的以崔廷彦、崔廷弼为首的地主豪绅、反动分子便趁机煽风点火,在郴州策动反革命叛乱。他们说:“鸟还得有一个窝呢,把房子烧了无家可归,让我们去乡下吃什么、住什么?” 他们在背地里鼓动并组织群众反对烧房子。特别是郊区周围十几里的农民,更是坚决反对烧掉他们祖祖辈辈苦心营造的家。干部群众的情绪和意见,以及反动分子在暗地里活动的复杂而严峻的情况,曾经多次反映上来,而包括夏明震在内的最高决策层,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听不进干部群众的反对意见。他们说:“我们的力量这么强大,一小撮反动分子在那里秘密活动翻不了天。”真是可悲的自信。他们一意孤行,终于导致了历史的悲剧。3月中旬的一天上午,群众动员大会在郴州城隍庙广场召开。原定开会时间是10点,那天我和郭怀振起得早,9点多就来到会场,只见广场上已经会集了八九百人。同往常召开群众大会不同的是,郊区的农民们手上都拿着家伙,有锄头、扁担、镰刀,还有枪、梭镖和大刀。他们个个紧绷着脸,表情阴沉,怒气冲冲。整个会场上弥漫着一种恐怖气氛。我向他们解释,但他们根本听不进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我。“你们烧了房子,国民党部队就吃不成饭啦?就能把他们饿死?”“我们祖祖辈辈在这儿住,要我们烧了房子到乡下投靠亲友,我们的亲戚都很穷,让我们投靠谁去呀?”这时,我在南乡搞土改认识的那个支部书记也来了,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反动分子秘密部署,可能会利用农民的抵触情绪发动叛乱,他们扬言今天谁要是叫我们烧房子,就给他点颜色看看。看来今天要出大事,怎么办?”讲台上此时出现了一个人,大声说:“乡亲们!鸟都有一个窝,我们是人,上有老下有小,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不搬家还有一条活路,烧了房子就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反对烧房子的站在这一边。”他的话音刚落,参加大会的农民、居民几乎都站过去了,就剩下我们干部和骨干分子站在另一边,非常孤立。“共产党一定要烧我们的房子,我们就打倒它!”接着那人又大声喊。我一听这样的口号都喊出来了。情况万分危急!我来不及多想急忙溜出会场,向苏维埃政府机关跑去,想找苏维埃主席汇报。政府机关此时已搬到县城对面清源山的一座寺庙里。可是等我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已晚了一步,夏明震和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都已下山到会场去了。他们和我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正着急,看到有个赤卫队员急匆匆地过河上了山,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反动派叛乱了,大会刚开始,叛乱分子就冲上主席台抓人,有个革命军营长朝天开了一枪,反动分子就冲上去抢他的枪,结果被人拖到台下,活活打死了。夏明震都被人从台上拖到台下,用梭镖扎……不得了了,整个会场一片混乱。正在这时,我们看到山下人声鼎沸,有好几千叛乱分子和不明真相的农民过了河,从四面八方向山上冲来。当时苏维埃政府机关有一个警卫排,有十几支枪,我就只好组织这个排抵抗。可是这些战士都是新兵,看到满山遍野都是反叛的农民,就鸣枪吓唬他们。农民听到枪声不敢上前,但也不退。在混入队伍中的反动分子鼓动下,农民一会儿又冲上山来。警卫排自觉抵挡不住,扔下枪就跑,喊回这个又跑了那个,最后全跑光了。我看到反叛的农民快冲上来了,只好往茅草小路上跑。当时很混乱,我穿的是男学生服、戴着帽子,他们一时看不清我是女的。我急中生智,假装问:“苏维埃在什么地方?”“就在山上!”反叛的农民以为我也是去围攻苏维埃的。这样我只好返身往山上跑,趁他们不注意,瞄准机会一下子钻进灌木丛躲了起来,所幸没有被发现。没过多久,反叛的农民开始搜山。我看到不远处有人在那里找了一阵就走了,有的拿了些苏维埃政府机关的东西,从我身边不远处走过下山去了。我听到有个妇联主任跑过了河,被反叛的农民发现抓住,她大声喊:“救命啊!救命啊!”我着急万分,但却没办法救她,结果她在河边被杀了。我从上午10点躲在那里,一直熬到天快黑。我听到山下有人在喊:“山上有人吗?我们是革命军教导队的,如果有人,就赶快下来和我们一起走。”看到他们身穿灰军服,知道是自己人,我才放心地下山,跟着部队返回教导队的驻地。教导队是培养军事骨干的单位,队员30多人大部分是年轻有为的青年学生,是南昌暴动后从武汉组织起来的,队长叫刘之志,黄埔四期生,在武汉参加工农革命军。他的妻子许秀珍,原是武汉的一名中学生,一直跟随着他从南昌暴动到湘南暴动,是朱德部队中唯一的女同志。到了教导队驻地,我紧张了一天的神经才算松弛下来,有了安全感,但我老想着上午的那场群众大会,预测着城隍庙里发生的一切。我想念那些同志,特别想念夏明震。他被人拖下戏台,结果会是怎样?我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他们只是受了伤,可千万不能死啊!吃晚饭时,我端起饭碗,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下来了,但看到有人来了我就急忙抹去,装作没事一样。我不愿意让人看到我哭鼻子。大约是晚上8时许,哨兵进来报告,有一大群反叛的农民往这里冲来,他们是想来抢部队的枪。由于搞不清冲过来的是反叛农民还是反动分子,因此部队眼看着他们要冲过桥了,才被迫朝天打枪。教导队的战士都是训练有素的,使的都是清一色的匣子枪,他们一梭子打过去,就把农民吓跑了,一个领头的被抓住了。此人十分顽固,被捆起来后还破口大骂,说共产党放火杀人。当时我气得要命,大喊道:“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今天非宰了你不可!”“对!宰了他!”队员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时,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胆量,也许是仇恨和愤怒吧。我拿起梭镖用力朝他的肚子上扎去,他倒在地上,发出呼呼的喘气声和嗯嗯的呻吟声……那声音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杀人。由于局势混乱,敌情不明,孤立无援的教导队决定暂时离开郴州,与主力部队会合。我感到郴州地区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有责任向上级湘南特委汇报,也就跟随教导队向永兴撤退。当我们经过一个较大的村落时,只听得村里传来阵阵锣声。随后,一大群手举扁担、锄头、梭镖的农民,冲出村口追赶我们。教导队朝天开了几枪,便把他们镇住了,但他们嘴里仍喊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沿途经过三四个村,都受到同样的“礼遇”。我们一路打一路撤,大约走了三四十里地,到了一个小镇上。当我们坐下休息正准备吃饭时,就听到不远处的戏台下有人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我们跑过去一看,发现有人被五花大绑,关在戏台下的小屋子里。他说他是当地农会干部,被还乡的大地主抓了起来,准备要杀头,后来听说我们的队伍要来了,就丢下他跑了。我们赶快给他松了绑,他说:“还有两个农会干部,刚刚给活埋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们急忙跑去挖开土一看,已经没气了,只好又重新把他们埋了。吃了饭,我们又继续赶路。晚上天黑时,教导队抵达永兴县城。我很快找到了湘南特委负责人周鲁[后代表省委上山宣布开除毛党籍,其后不知所踪——编注],把实行“焦土政策”、开会动员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向他作了汇报。我强烈要求,快派队伍打回郴州去!周鲁听完汇报,觉得问题严重,连夜就去找工农革命军的负责同志请求派兵。工农革命军当即作出决定,派出一营兵力,急行军打回郴州去,平息叛乱。部队了解到,一批反动地方武装和受蒙蔽的反水群众,见部队进城便逃到郴州附近的南塔岭。部队马上攻打南塔岭,消灭了地方反动武装,当场击毙反动豪绅崔廷弼。仅隔两天,郴州已是一番惨烈的景象。城中心大街一片残垣断壁,使我甚感震惊。我们没烧过房子,但眼前却是满目焦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反水的农民四处追杀党员和农会干部时,一些人死里逃生,跑到50里以外的良田镇。当地党政组织惊悉郴州反动派发动暴乱,马上召集5000多农民,连夜开进郴州,同地方反动武装及反水的农民激战,从当晚一直打到第二天上午。在混战中,反水的农民把整条街的房子给烧了。街上尸体有几十具,横七竖八东倒西歪……我四下打听夏明震等的下落,有人告诉我被杀死的干部都在河边。我和战士们急忙赶到河边,最不愿意看到的惨烈景象还是出现了。河滩上摆着九具尸体。
夏明震夏明震面朝苍天,脸是青紫的,眼睛闭着,两只手还紧握着,衣服被撕开,胸前被刺了三四刀,肩上、肚子上、脚上都有伤,大概被砍了几十刀,两腿伸直,一只脚光着……我眼睛都看呆了,心直往下沉。真是惨不忍睹!那时天气还很冷,尸体还没有腐烂发臭,我们找来棺材,把他们逐一收殓好。我强忍着失去丈夫和战友的巨大悲痛,全身心地投入到收复郴州后的各项工作中。两天后,夏明震等烈士被安葬在文帝庙附近。当时郴州工作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因此没有召开追悼会,只组织了一批人去送葬。送葬时,我克制住自己肝肠俱裂的悲痛,没有为亲人送这最后的一程。 夏明震悲壮的死,深深地震撼了我,他才21岁,本不该死啊!我只知道夏明震被埋在文帝庙,却不知道文帝庙在何方。前几年我回到郴州,想去凭吊先夫的亡灵,但听说文帝庙已拆了,夏明震等人的墓被迁到一个山脚下。我下山去寻找,山下正在修公路,他的骨骸已不知所终。我的心里至今还十分不安啊!后悔当初没有去送他那最后的一程。现在回想起来,郴州特委所做出的极左的“焦土政策”真是愚蠢至极、罪孽深重,它给党和人民带来的是不可估量的损失。后来我还听说,最惨的是两三百名少年先锋队员,都是些12岁至16岁的孩子们。反水的农民来了,他们就往山上跑,反水的农民哄骗说:“你们下来,就不杀你们。”天真的孩子们相信了他们的鬼话,一下山就被包围了。毫无人性的叛乱分子竟对手无寸铁的孩子们大开杀戒,好几十个少先队员最后惨死在血泊之中,尸体被丢到山沟里。据不完全统计,共有1000多人屈死在那场残杀中,而真正的反动分子却藏在暗处,煽风点火,死得并不多。真是令人悲哀啊!郴州县委重新组建,陈毅代理书记。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群众大会,公开承认烧房子是错误的,今后不再搞“焦土政策”,也不戒备森严,让大家安居乐业,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还宣布除那些大地主豪绅和反动分子一定要镇压外,不明真相受反动分子欺骗的农民,一律既往不咎。贫苦农民本来对土地革命运动是赞成和拥护的,听说共产党不追究以往的事了,他们又重新投入土地革命斗争,照样打土豪分田地,分粮济贫烧田契。各级苏维埃政权和农会、妇联等群团组织也重新得到恢复和发展。在宜章与摺岭交界地区活动的工农革命军第7师,此时也回到郴州。农民自卫队重新拉起队伍,继续活动,郴州地区的革命形势很快得到好转。郴州县委重组时,我不愿意留在地方工作。经组织上同意,我被调到工农革命军第7师党委办公室工作。第7师由郴州工人纠察队改编扩建而来。师长邓允庭,辛亥革命时曾任过蔡锷、黄兴部队的参谋长。蔡锷失败后,他离开军界遁入教门,当起牧师。北伐战争时,他接受了共产主义的宣传。由于他思想比较进步,党组织决定发展他入党。当时,夏明震代表组织找邓允庭谈话和主持入党仪式时,我也去了。 邓允庭说:“我相信共产主义,也愿意加入共产党;但我也相信基督教,我不是迷信,而是相信其中的道理。共产主义讲为人民大众谋利益最终达到共同富裕,这和基督教讲平等、博爱是一致的。所以我不放弃基督教。”那时部队急需军事干部,就任命他为第7师师长。不久,朱德派蔡协民来第7师任党代表。[邓允庭后在苏区肃反中被杀——编注]正当郴州土地革命斗争再次风起云涌之际,广东和湖南的国民党部队已向郴州地区步步进逼,形势急转直下。一天下午4点多,我们接到紧急通知,第二天一早一律撤出郴州,向江西井冈山转移,与毛泽东的队伍会师。第二天一早,邓允庭师长带领主力队伍开赴良田一带,阻击和牵制来自广东的范石生部队。我也匆匆忙忙地跟着党代表蔡协民和师直属队一道,离开了郴州,向井冈山进发。我跟随着郴州第7师师直机关一道转移。由于仓促行动,来不及通知苏维埃政府和群团组织的所有成员,因此当他们看到部队匆匆撤离,急忙也跟着撤出郴州。一些农会干部、赤卫队员担心受到敌人和还乡地主的报复,也跟着队伍跑,家也不要了。而他们的家属知道了这一消息,也不顾一切地跟在队伍后面跑,队伍越走越庞大、越混乱。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在这支队伍中,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哭哭啼啼的孩子,更多的是一大群衣衫不整、神情恐慌的妇女。队伍中,有挑担子的,有背包袱提篮子的,有抱着孩子的,还有扛着梭镖的——梭镖上挑着包袱、衣衫,甚至尿布——简直像一支逃难的队伍。这条走走停停缓缓往前蠕动的长龙,首尾相距十几里。到了晚上,沿途露宿,生火做饭,四处火光熊熊,哭声吵闹声混成一片。从郴州出发,经过资兴、桂东,100多里走了四五天,有时一天只能走二三十里。到了酃[líng] 县今称炎陵的水口镇一清点,尽管有些老人和妇女走不动折回去了,可跟出来的还有六七千人。再这样下去,不知何时能到达井冈山!万一遇到敌人,只好坐以待毙。因此部队决定,在水口镇休整几天,整顿清理队伍。老人和妇孺尽量动员回去,或就在附近暂避一时,实在不能回去的干部家属随队伍前进,年轻力壮的男人留下。经过三天整编后,有两千多人留了下来,队伍精干多了。经过休整,队伍轻装上路,两天后终于来到了井冈山脚下的酃县县城,队伍驻了下来,等候朱德主力部队。师直机关驻扎在一个祠堂里。一天傍晚,十分疲惫的我正倚着蔡协民的肩膀,等待着开晚饭。那时,我刚同蔡协民结为夫妻。蔡协民是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一期学员,曾参加过南昌起义,是第24师铁军连指导员,后随朱德到湘南。当时,蔡协民调到郴州任第7师党代表,我调师党委办公室工作后,我们朝夕相处,他对我有好感,我对他亦敬佩爱戴。
虽说夏明震刚牺牲不久,我也因此感到不安,但当时认为,革命者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夫妻关系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哪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再说,当时形势那么恶劣,战斗即将打响,而我又成为年轻的寡妇,我不想陷入是非,不想再谈恋爱。蔡协民是我的领导,有理论有文化,是一个成熟有水平的革命家,人又温文尔雅,因此在上井冈山前夕,我答应了他的求爱。对夏明震,当然是刻骨铭心的,但我想最好的纪念就是把他永远留在心中。不久我和蔡协民结合了——没有仪式,没有喜宴,甚至连茶点都没有。部队到酃县时,我刚有身孕,加上连日行军,已是疲乏得散了骨架似的。我倚靠着蔡协民慵懒地半睡着,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喊着:“蔡协民同志,老蔡!老蔡在里面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随声而入。我睁眼一看这位陌生的来客,身材高挑,气度不凡。他一见床沿上相依而坐还来不及站起的我们,笑道:“嗬!金屋藏娇嘛。老蔡,好福气哟!”他边开着玩笑,边自个儿拉了条长凳坐在我们对面,满含笑意地看着我们。蔡协民忙拉我起身,向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毛泽东,毛润之!”啊!他就是创办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毛泽东,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个我仰慕已久的大名鼎鼎的革命家。我顿时倦意全消,肃然地坐在一边倾听着这两位师生和战友的谈话。毛泽东在广州创办农民运动讲习所时,蔡协民就是他的学生,此刻两人久别重逢,自然十分高兴。尽管毛泽东那时已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领导人,却没有一点架子,和蔡协民就像一对老朋友,很随便、很亲热。两人侃侃而谈,似乎把我给忘了。他们说了好一阵子,毛泽东起身告辞。最后说:“我这次下山是专门来接你们这支队伍的。朱德的队伍很快就到了,我还要去那里接他们。”我们一直目送着他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消失在一片浓浓的暮色之中。
我们在酃县住了几天,朱德率领队伍从衡阳至耒阳间与敌作战后,经耒阳的东江、竹市和安仁的神州,到达沔渡。他们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比我们晚到两天,驻扎在砻市附近。这时我们第7师的主力部队在邓允庭师长的率领下经过沔渡,也来到了宁冈砻市。1928年5月4日,在砻市南边的一个大草坪上,召开了朱毛井冈山胜利会师大会。会议由陈毅主持,他庄严宣布:全体部队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第4军,朱德任军长,毛泽东任党代表,陈毅任政治部主任。这就是中国革命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朱毛会师”。会师大会之后,部队开始整编。根据中央的指示,红四军下辖6个团。朱德原来率领的工农革命军第4军第1师整编为第28团,毛泽东率领的部队整编为第31团,这是红四军的两个主力团。原来在井冈山斗争的袁文才、王佐的部队编成第32团,从宜章、郴州、资兴、永兴等县来的队伍,合编为三个团,郴州第7师番号取消,与宜章第3师整编为第30团,蔡协民仍在那个团担任党代表。部队整编后,就上井冈山了。郴州第7师直属队的男女老少上千人,也随着我们上了山,在小井那儿驻了下来。井冈山位于江西、湖南交界的罗霄山脉中段,这里距敌人重兵驻守的南昌、长沙、武汉等中心城市较远,新旧军阀连年混战,无暇顾及,反动统治势力比较薄弱;这里山高林密,群峰连绵,地势险要,林木苍翠,进可攻,退可守,回旋余地很大,且一举一动可以影响湘赣及附近省份。小井位于井冈山地区的中心地带,还算是个大地方了,有五六个铺子,其他几个村连铺子都没有。小井溪的对面有不少石头山,据当地农民说,过去傍晚时分总有成群的猴子在石头上蹦来跳去,部队来后,就没有那么多了。井冈山的田地很少,有几个田洞,最大的也只有几十亩,因此当地粮食奇缺。我们上山时虽带了些粮食,但男女老少上千人,一两天后便断炊了。当时正值初夏四月,井冈山遍地是竹子,且正是长竹笋的季节,山上的竹笋已长得差不多人那么高了。为了充饥,我们只好把竹笋砍下来,剁成一块块的,放在一口大锅里煮,也没有盐放。有的竹笋纤维已经很长很硬,咬也咬不动,嚼得多进得少,吞下去的只是一些水和渣子,肚子还是饿的。为了解决粮食供给问题,部队决定下山攻打永新县城。随军来的家属小孩加上缝纫工人、病号一百来人,被留在井冈山后方留守处,我跟着后卫队下山去了。部队像一群饥饿的老虎下山了。攻打永新县城,拿山村是必经之道。那村比较大,有一支国民党的小股部队驻扎在那里。红军主力部队从罗浮下山,再走120里路,就到了拿山村。一阵猛冲,就把这个绊脚石踢平了。我随着后卫队到拿山村时,主力部队已往永新去了。我们住在一个地主家里,房子是两层楼的。一些战士从二楼搜出了八九坛东西,是用很大的坛子装的,上面用泥封口。他们打开一看,是金黄色的糯米陈酒,顿时香气扑鼻。战士们抢着用土碗舀酒喝。我也兴致勃勃地舀了半碗,一尝还真好喝,又甜又香,还有些黏稠。当时我走得又累又渴,不知不觉就喝了一大碗。那酒的酒劲真足,不到十分钟,我就觉得头晕目眩、天地翻转,后来便不省人事了,吓得战士们急忙用冷水往我头上浇,浇了好一阵子,才把我弄醒。我再次领略了酒的厉害。从那以后,我见酒三分怕。第二天,我们进入已解放了的永新县城。这是我们撤出湘南后所到的第一座城镇。这时蔡协民调任第32团党代表,团长是袁文才 [造反农民,1927年接受整编带队伍参加红军,亡于1930年——编注], 我也随他到团党委办公室工作。
袁文才、王佐有一次,毛委员到我们团里开会,给连营以上干部讲解“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疲我打,敌驻我扰”的游击战术“十六字诀”。他讲得绘声绘色,从实际到意义,再从意义到实际。我们到会的同志聆听了毛委员的讲话后,个个深受启示,信心百倍。当时,毛委员还提出红军部队要完成三大任务,即人人要会打仗,人人要会做宣传群众工作,人人要会做组织群众工作。每个红军战士要既是战斗员,又是宣传员、组织员。我们第32团留下两个连和一个独立营做地方工作,与我们机关干部合在一起,三至五人编成一个小组,一人分工一片,分散活动。白天到群众家里访贫问苦,宣传发动群众,组织建立农会、赤卫队和苏维埃政权;晚上到敌人驻地偷袭敌人。我们就是用这种办法发动群众、牵制敌人,在永新和宁冈交界地区建立、巩固和发展了苏维埃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