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视角下的雷珍民个展:从“书匠”进京,到自制“英雄”

调查清样 2024-11-05 19:44:20

10月最后两天,中国美术馆内涌进一群主要来自陕西的书法爱好者,他们是赶来参加持续至11月9日的“雷珍民书法作品展”开幕。

此时,即便京城也正处在与全国所有大小城市差别不大的集体情绪中:工资啥时候发、还能不能发?工程款啥时候结,还能不能结?股啥时候解套,还能不能解套…….这般氛围下,一个毛笔字活动着实难以激起多少关注。

在业内,雷氏个展由于获得中国美术馆这一国家级“艺术殿堂”加持,则引发些许波澜。这也再一次证明,作为国粹的书法展永远不仅仅是展示书艺,它更像一面折射集体心理的镜子,照亮的是人情世故、社会变迁、阶层结构……

雷珍民,一个“装修匠”出身的昔日陕西书协主席,其与最高级别艺术展览馆的“交融”,更成为一个适合社会学观察的样本。

大个展,小局面

近20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陕西个人书法作品展数量,相比陕西混毛笔字行当的人群规模,那是相当的稀少。

雷珍民之前,仅有赵大山(2005年5月)、白云腾(2007年9月)、王改民(2009年3月)、魏良书(2011年3月)共四人能够跨过中国美术馆的门槛。

5场个展当中,雷氏规模最大:占据3、5、7号展厅,近期中国美术馆在展行列里能一口气用三个展厅的,是一个央级双年展全国美术作品展。

如此占地规模,自然对应展示作品多。雷氏此番展出130余幅作品,相比赵大山(70幅)、白云腾(70幅)、王改民(40幅)、魏良书(50幅),数量级呈现巨大跳跃。

虽然硬件占用与作品投入“占了鳌头”,雷氏个展的开幕参与嘉宾阵容却有些单薄:亲自到场的在京嘉宾震撼力有限,仪式上人头攒动的,大部分还是陕西“一杆杆”人不远千里结队而来,有点“把石头往山里背”的味道。

配套的研讨会上,不乏“社会弄潮儿,学术‘韩打浪’”式人等。媒体报道也以通稿为主。

对比2009年王改民个展:正国级参观、副国级+省一二把手出席开幕、吴小莉主持…..让带来的40幅作品数量最少却倍感精神,媒体报道时带入感也强,喊出“书坛刮起‘陕西风’”的标题。

“弥补”嘉宾阵容单薄的,是雷氏个展的另一大“亮点”——不惜巨捧。

最典型表现在展览序言,其他4位办个展时的序,不约而同的特征就俩字:俭、朴,基本就一简介。

雷氏个展序,开篇短短几十个字,各种顶格美誉满天飞:“当代陕西书坛的构建者和贡献者….修为从心,名如其人…..澄汰浮躁,摒弃杂念,不被功利所左右,不迎合世俗的喜好….”等等。

殊不知这个一口一个“雷公珍民”地叫喊,却让整体语境极具去掉“呜呼”二字的“缅怀风”,或许用力过猛结果成了“高级黑”。

这样的东西(也不知谁执笔)竟然能够兴高采烈刊出,要么审稿的属于草台班子眼力见不行,要么毫不在乎他人观感“反正我信了”即可。

轰轰烈烈占用三个厅举办个展,总归应该有个包含目的、主题、意义在内的由头。比如“庆祝祖国成立75周年”,或者“从艺30年总结、成立二十周年、某主题系列作品完成发布…..”反观絮絮叨叨这篇长序,对于举办这次展览的由来与目的,却看得人有些“燃麻咕咚”。

充斥老雷个展介绍的,除了赞誉就是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溢满了原央视芮氏“亚洲代表,代表亚洲”那种既视感,却难以阻挡普通网友关于其年龄的一语道破天机。以及,这场个展从摆开架势起,就注定要“吃定”中国美术馆几十年声誉的结局。

“书匠”逆袭史

据包括其自述在内的相关公开资料,雷珍民成长经历如下:男,1946年5月14日生,陕西合阳县黑池镇团结村人,4岁起临帖,6岁起背古文,此后十数年间,以各种自学方式“打下了扎实的书童子功。”

1961年中学毕业后因受家庭出身影响未能继续升学,后在黑池公社综合厂当过会计、农村当过饲养员、农业技术员,参加过合阳县五八水库建设;

1970年到1974年被招录进入部队5年;1979年回到黑池公社文化站文化干事。

1980年到1985年,在西电公司某领导(据称与时任西安人民大厦老总是同学)推荐下,被借调至人民大厦设备处搞内部美化。

从职业角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西安人民大厦毫无疑问属于“一线平台”。其诞生于五十年代初,彼时为了接待援建西安的苏联技术专家,在“群众堂”基础上改建成人民大厦,此后成为西安第一座外事接待宾馆,同时也是陕西重要的政治活动与文化艺术交流场所。

数十年来,往来于人民大厦的是各国政要、各级领导、各路名流,对于那些有心计或有运气的人,在这里比任何地方“搭天线”的机会都要多一点。

1983年,年近四十的雷珍民就成为那个幸运的人,他与下榻于此的赵朴初老先生“搭上了话”。在日后的一些较严谨的公开介绍中,赵朴初这个名字与一长串其他名家一起,常常会刊登在“雷珍民受教于….”之后。

而在流传更广泛的各种杂七杂八介绍中,雷珍民就成了“赵朴初的徒弟”。只不过,这位“徒弟”并没有脱俗于从八十年代就开始风起云涌的商业大潮。

80年代中期,城市化进程开始加快,越来越多城市居民住房条件开始改善,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房屋改造与装修的需求大爆发。原本寄生在建筑业之下的装饰装修,迅速在一片蓝海市场支撑下成为一个独立行业。

与人民大厦相距仅1.3公里的西安东五路上,一家名为“东五路公社建筑队”的社办企业很快转型投身于闪烁着“钱好挣”特征装饰装修业:八十年代末,正式更名为西安市多国建筑艺术装潢公司,其代表作是始建于1936年、位于解放路中段西侧的珍珠泉浴池改造。

从陕西华亿建筑装饰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上中小板的招股说明书中,可以看到这家装潢公司属于集体企业,雷珍民就在“多国公司”蓬勃发展的过程中“调入”成为总工。

九十年代的装饰装修行业是何种光景,有人这样回忆道:“从业人员少,市场膨胀快,有做不完的活,根本不用操心生意从哪里来,想装房子的业主要到处找人介绍才能找到提供服务的。一个项目还没有进场,首付款比例就可以达到60%——80%,很多从业者都能轻易从中挣到第一桶金…..”

干了几年总工后,雷珍民又成为“西安市旅游装潢公司”法人,在这个遍地黄金的行当里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也从“总工”转型为负责业务经营的“装修商”。

再几年,他调入陕西省国画院成为主管“三产”的院务委员,不久升任副院长,继而全面主持陕西省国画院工作。2004年,雷珍民成为陕西省文联副主席,2006年6月,成为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主席。

频频转换的职业经历中,他曾是农民、会计、饲养员、技术员、士兵、乡干、宾馆美工、装潢公司总工、装修商、事业单位“三产”负责人…..最终,却凭借兴趣爱好“统领”文化大省书协。

2013年,陕西书协爆发震惊全国的“62人主席团”事件,一段时间里引来众多媒体调查研究,此间,接受媒体采访的书院门画商曾将年近七旬的雷划入“有名单没实力没水准”行列。

这个评价,折射其书法“事业线”巅峰期的外界认识。

综合其经历与一系列努力,不难看出雷作为“匠”算是合格,作品至少具备一定实用价值(话又说回来,电线杆子旁边的字也有实用价值)。

至于其以“书匠”之里子能够博取“一代书法名家”之面子,令一些如苔藓般活着的人赞叹“作品有魏晋之风”,个中机巧唯有自知。

“送元明清”

自“调入”陕西国画院起,雷珍民的职业生涯历经农业、部队、酒店业、装饰装修业,终于在最后十来年正式挤进文化单位,继而登顶陕西书协。他赶上的,正是书画行业最为喧嚣的“镀金年代”。

2002至2012年,有两样黑色的东西,其价格经历了狂热的“黄金十年”:煤炭与字画(主要是名人字画)。

一个行业能够高速发展靠的是背后旺盛需求,对于煤炭很好理解,推动书画黄金十年的爆炸式需求从何而来?

2013年之后的一系列官方(主要来自纪检机关)披露显示,除了文化消费、精神满足、收藏投资这些正常需求之外,书画背后一个更为庞大的隐秘市场是行贿与洗钱。

2013年之后,煤炭与书画双双迎来行业崩塌,2014年1月,出于以案促改的目的,有关方面详尽披露了被称为“雅贿第一案”的倪发科案细节,在其“主收”玉石之外,倪发科还先后收受了90余幅名人字画。

之后又随着一系列“雅贿”案件的公开,遮掩在屏风后的那个超级灰色市场运作手法逐渐浮出水面。

行贿市场上,“雅贿”盛行不外乎以下几种原因:比收受现金更加隐蔽;在物品价值鉴定环节上,因为专业性强,办案机关处理起来更为复杂。

洗钱领域,包括名人字画在内的艺术品所具有的特点决定了它是最便利洗钱工具之一,手法主要有黑钱洗白、贪污式洗钱、关联式洗钱。

规模化的艺术品洗钱周期一般是2至3年时间,前期主要步骤包括:选货、入货、炒货、洗货,当货被持续炒高几十倍之后,就可以用来洗钱了。

无论行贿还是洗钱都具备的一个特点是:这种行为主要目的是为了转移视线、增加复杂度、隐蔽与安全性,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满足或收藏投资,故而参与者或不具备艺术鉴别能力或根本不在乎也无暇顾及。

于是,就出现了史上最“短命”陕西书协主席周一波2014年在人民日报上署名文章中指出的现象:“对于一些人来说,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名正言顺地收钱,默许雅贿;人们之所以往书画协会挤,尤其个别人作品低劣,却卖得很火,实际上是利用协会领导的幌子中饱私囊。”

时光如飞梭,世事变迁但有些事情该不变的依然不变:2014年1月15日,中国光大集团股份公司原党委书记、董事长唐双宁被逮捕,通报中提到一个重点就是——“违规收受名人字画、纪念币…..大搞雅腐。”

相关报道称:“唐双宁喜欢自诩‘艺术家、诗人’,各类简介中也称其为文化学者、诗人、画家、散文作家、书法家等。他还拥有中央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国楹联学会名誉会长,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李可染画院名誉理事长、研究员等多个头衔。”

显而易见的是:哪怕“一山又一山”的“雅腐”案件陈列眼前,相关操作并未停歇。

回望书画领域最疯狂的那个“黄金十年”里,业内追逐名利的操作法门被概括为“送元明清”。

送:对自己作品要舍得送,不要担心广送薄收;

元:逐渐积累名声之后,该考虑如何变现回笼“金元”;

明:有市场之后应该明码标价;

清:交易时注意钱货两清。

在那个马户横行、又鸟乱飞、胡踏之声不绝于耳的大环境下,雷珍民走完自己在册意义上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有没有受影响不好推测,但有些“掠影”还是值得玩味。

比如,2006年9月,雷刚刚当选陕西书协主席没几个月,来到融侨地产西安公司,“将自己为融侨·紫薇馨苑亲笔题写的“好房子,融侨造”六个大字赠送给西安融侨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还与公司领导一起分享记录融侨创始人林文镜创业一书读后感。

此番进京,中国美术馆副馆长李美娜称:“雷珍民先生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能够将陕西的书法文化展示给全国乃至世界,让更多的人了解和认识陕西的书法艺术。”

如此表述,将雷氏书法作品与陕西书法文化几乎划了等号,也让试图通过“个展”再博一终极评价之意跃然纸上。

然而,即便各种“加持”压顶,最终能书写成的或许也只是一个“自制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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