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吃火锅吗?

张佳玮写字的地儿 2024-05-12 01:40:12

广义的火锅,即“就着锅煮熟来吃”,这种做法,其实古已有之。

中国古代有所谓“列鼎而食”,又有成语说富贵人家“钟鸣鼎食”,差不多就是如此。

鼎格局颇大,往往是一鼎烹就,大家一起吃。用鼎煮食,大概类似于现代一个超大型火锅吧?

战国时,蔺相如曾跟秦昭王说“臣请就鼎镬”——用鼎镬把我煮了吧!大概古代鼎煮之刑,就是个大型“人肉火锅”

现场,虽然细想来有点吓人……当然项羽不这么觉得。

三国时,曹丕曾赐给钟繇一个“五熟釜”。曹丕给钟繇写信说,古人用鼎,都是一体调一味;五熟釜好啊,可以调五种味道——似乎是个分格锅,感觉类似于现代鸳鸯火锅。 火锅?火锅!

宋辽时期,火锅已经流行南北。北方,辽国用鼎煮肉,技术很成熟。据说辽国人很喜欢加料:将黄鼠——当地叫作貔狸——用羊奶饲养大,一个鼎里放一堆肉,再放进一只黄鼠的肉,全鼎的肉都能炖得酥烂。

南方,都有涮兔肉了:林洪《山家清供》写,游览武夷六曲,雪天抓了只兔子,山间没有厨师来烹,听了人的主意,风炉安在座上,少半铫子水煮热了,将兔肉下去涮了吃:大概这是所谓山家吃法,猪肉、羊肉也能照此办理。不算精致,但有野趣。

元朝时,来自塞外的蒙古人,很习惯类似吃法。到明朝,北京人也习惯了吃奶酪、吃火锅。

刘若愚有本书叫《酌中志》,写明朝后期宫廷,提到天启皇帝喜欢吃一种杂烩锅:炙蛤蜊,炒鲜虾、田鸡腿及笋鸡脯,又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共烩一处。

——感觉还是个海鲜杂烩锅。

天启皇帝如果去了葡萄牙、西班牙或者希腊,估计挺高兴。

如此这般,火锅这吃法,并不神秘。

而且,热锅煮着现吃,不同文化里都有。

法国不止一处,惯于用蒜蓉和白葡萄酒来焖煮贻贝,一锅贻贝鲜浓可口不提,熬出来的汤汁也不错;有些小店铺就卖贻贝锅,用炸脆的薯条、撕碎的面包、片好的火腿乃至香肠下锅去,加热两回。当然,罐子不大,所以也等于是每人分配个小砂锅吃了。

日本人也爱吃火锅。有名的就是锄烧Sukiyaki,传说是在锄头上烤肉所得。现在的惯常做法,是以牛油为底,牛肉略烤过,加酱油、味霖等调味,再下煎豆腐、魔芋丝、金针菇之类,涮起的肉加蛋汁,也就是寿喜烧了。

日本人吃火锅,好像很看底料。比如螃蟹底,就叫作螃蟹锅;河豚底,就是河豚锅;老说法还有所谓丸炊:鳖、酱油、酒,一起用土锅焖煮。

也有清淡的,所谓涮涮锅:用昆布、鲣节做汤底,随便涮点什么。

如上所述,不同的锅,也体现不同地方的食物风貌。

我国地大物博,锅也多些。

比如,我在冬天的营口吃到过酸菜白肉锅。经爽白菜腌渍得了,酸爽可口。锅里下酸菜白肉血肠,那是必须的。又东北山珍海味多,蘑菇、山鸡、粉丝、木耳、白鱼,什么都能下去。

我也吃过大锅炖鱼:大块开江肥鱼、五花肉片、老豆腐,粉条在锅里慢熬着;吃着吃着,冷的指尖、脸庞都慢慢融化了,连酸带疼到舒服;出汗;到要吃粉条时,已经进入鲁智深所谓“吃得口滑,哪里肯住”的阶段。

我极爱吃东北锅子的冻豆腐:他处的冻豆腐,没有东北那么扎实韧口,简直可以拿钩子吊起来。

在北京,锅子岂止是吃食,还应时当令,可以报时节呢。

清朝宫廷里有相当长时间,宫女们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晚饭有锅子,听起来仿佛现代来暖气,“冬天到啦”的意思。

按照唐鲁孙说法,老北京八旗子弟们这么吃锅子:锅里加水,葱姜,上桌来了。八旗子弟们懂得吃的,会加花样:

叫个七寸盘的卤鸡冻,鸡肉少,冻子多,自己吃着鸡,冻子下到锅里,就是卤鸡汤了。以此涮羊肉,吃得满面红光,剔着牙摇摇摆摆出门。后面一桌来了:有现成的老锅子!好好接着吃!——那会儿还没现在这么严谨的卫生习惯呢。

大概老北京涮羊肉,汤底没那么讲究,在意的是酱。芝麻酱、香油、韭菜花,那都得讲究;如果怕膻骚之气——羊肉哪能没有呢?——那就加麻楞面,也就是不加盐的花椒粉。

据说老北京有些片羊肉师傅,一年只干这么一季活,手上都有庖丁的功夫,心明眼亮。又据故老相传,说羊肉适合涮吃的,曰上脑,曰大三岔,曰磨裆,曰小三岔,曰黄瓜条。

羊里脊肉当然好,但太嫩,很容易把握不好,涮老了,还是留着做别的吃吧。

师傅片好羊肉端上桌来,夹一片羊肉,入锅一涮一顿——好些老食客连这一顿都能给省了——然后蘸佐料,吃。

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脱羊肉质感,肥瘦脆都在,饱蘸佐料,一嚼,都融化在一起了,就势滑下肚去,太好了。

这时来口白酒,甜辣弥喉,吁一口气都是冬天的味道。

在北方吃锅子,吃到后来,容易放浪形骸。大雪纷飞之中,穿着厚外套蹲着吃涮锅子,招呼店家“再来十盘羊肉”,吃热了脱下大衣,肌肤冷而肚内热,头顶自冒蒸汽,将还带着冰碴子的羊肉往锅里一顿,一涮,一吃,一摇头:美!

在广东潮汕吃火锅,就是另一种风格。广东不冷,吃不出雪夜围炉的感觉,吃火锅也就是打边炉,吃得精细。北京火锅是水涮羊肉蘸酱,汤太复杂的话,容易招守旧的朋友皱眉,觉得不正宗;广州打边炉倒是汤清鲜得很。另北方涮锅,不忌肥厚;在广州打边炉,吃的倒都是虾仁鱿鱼、腰片肚片、鱼片鸡片、鱼滑虾滑。

我跟一位朋友开玩笑,说这顿饭吃不掉的鱼片腰片,明早起来,是不是还能直接煮艇仔粥吃?朋友认真地回答:

顺德菜里,真的有白粥底火锅哟!

——说起来,日本也有河豚锅最后加米饭做成杂炊的。

美食的思维,到处都相似。

广东锅也有风格豪迈的,那就是潮汕牛肉锅了:据说最早是沙茶酱加高汤为底,炭火慢煮牛肉而成,后来就发展出了清汤牛肉锅。我的广东朋友总结道,广东范围内的火锅——包括醉鸡锅、猪骨煲、牛肉锅——大多都是用鲜美食材熬一锅汤,顺便涮点清鲜可口的食物。推论起来,大概一来广东煲汤有一手,所以能耐心花几个小时,用肥鸡猪骨,熬出一锅汤来打边炉;二是广东不冷,没有北方围炉吃个热乎劲儿的需求;一大锅煮好了,顺便涮鱼片、虾片、竹荪、生蚝、猪腰子等,求的是个清雅醇浓,又不同于北方夜雪涮锅、逸兴遄飞的感觉了。

川渝火锅如今名扬天下,其起源不算早。据说本是江上纤夫的吃法,但我翻了翻书,已故川中老作者车辐先生说,按李劼人先生考证,该是20世纪20年代,江北县有人卖水牛肉,便宜,所以沿江干力气活的人爱吃,拿来打牙祭;水牛肉卖得好,牛心、肝、肚、舌也就一起卖了。

当时便流行在嘉陵江边,摆担子小摊,架长凳,放铁锅,煮卤水,开始涮这些牛心、肝、肚、舌。最初叫“毛肚火锅”,后来又不拘泥于毛肚了。大概这就是川渝火锅的风格了:

浓油麻辣,烹煮那些别处不一定会吃的部位。

我也问过重庆长辈,为什么吃火锅时,须用九宫格,听到的说法不一。

有的说,东西下了锅,涮熟了缩了,不好找,有了格子就好些。

有人说,以前讲究“镶起吃”,几家不熟的人拼火锅吃,自家吃自家,免得吃乱了。

我觉得最有道理的说法是:

九宫格作用不一。比如中间一格,处于锅心,温度最高,翻腾不止,不宜久煮,却适合涮烫。所以毛肚、黄喉,涮了即起。两边的十字格,温度次之,可以把郡花、肉片、鱼,搁那里慢炖。四角的格子温度最低,就适合把麻花、肥肠之类,拿去慢炖,又或者孩子念叨,“我土豆要吃融一点的,耙一点的”,就搁在边角了。锅虽然是一个味道,不同格子,却代表不同火候,不同口感。

所以一个锅看着粗豪,其实吃着,可细致了。

东北的酸菜白肉锅或开江鱼炖肉,可以解释为东北腌渍酸菜,产大鱼大肉;北京的涮羊肉,可以追溯口外肥羊,源远流长;广东的打边炉,可以理解为靠海吃海,且煲汤有传统。

重庆这吃法的典故呢?

一是西南自古好辛香。

一般吃惯清淡味道的人,讲究苦辣酸甜,会以为重庆火锅只是辣。但就以重庆火锅的调味而言,牛油与辣椒之外,还有其他的呢。按车辐先生的说法:20世纪中叶,毛肚火锅的卤汁已经有牛骨汤、牛油、豆母、豆瓣酱、辣椒面、花椒面、姜末、豆豉、食盐、酱油、香油、胡椒、冰糖、料酒、葱、蒜、味精,讲究点的还要用醪糟代替料酒。

这么热热闹闹的复杂调味,当然不只是“辣”这个字可以形容的。

二是西南饮食,历来喜欢寻找各色可以提供神奇口感的食材,然后用浓厚的味道浇灌之。

这道理,许多川菜也类似:

比如平平无奇的豆腐,清油、牛肉、豆豉,加辣椒面,做到麻、辣、烫、酥、嫩——那就是伟大的麻婆豆腐。

比如没人要的牛脑壳皮和牛杂碎,煮熟切薄,加卤汁、花椒、辣子油红拌,就是如今的夫妻肺片——据说一度叫作废片,因为都是边角料,都是靠辣味,化腐朽为神奇。

川渝火锅的食材,大多很偏门,但又不惜功夫:

脑花做得好的,都是先用酒、葱、姜,外配自家秘制酱料,好生腌过,然后烫出来,不失柔滑香软之味。

火锅涮的胗花——当地读作郡花——会将鸡胗、鸭胗切出花状,再用酱油、姜、蒜腌过,所以越涮越有味。至于小店日常作为招牌的“生抠鸭肠”“手撕毛肚”,更加霸气了。

吃完火锅后,总得有碗冰粉凉虾才对。吃过之前的香辣纷繁,再对应那份凉滑细,才算完整。

川渝许多火锅店里蛋炒饭镬气十足,小汤圆甜糯动人,也是这道理:唯对比和不一致感,才能出美味。

不喜欢火锅的人,自有不喜欢的理由。

比如袁枚以前就在《随园食单》里念叨,要戒火锅:

“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

按他的逻辑:

一是火锅喧腾很烦人;二是各种菜各有适合的火候,不该一锅煮。

作为江南人,我小时候也觉得袁枚说的有理。但在东北平津、川渝广东都吃了各色火锅后,回头一看,觉得袁枚格局不大,而且显然,不太懂吃锅子……

比如,就广东的火锅汤底,那就风味多变,味道怎会单一?

又如真懂吃火锅的重庆人,自然知道毛肚该什么时候捞起,郡花什么时候到火候。

所以火锅老手,非但不会满锅一个味,反而是能一个菜吃出百种味道来——就一筷藤藤菜,烫着吃、炖着吃、炖透了吃,蘸油碟,蘸干碟,味道自然千变万化嘛。

我很怀疑袁枚没吃过好的火锅。我自己是江南人。但我觉得,比起那些“将高端食材用极简主义做派调理出高端味道”的吃法,我还是觉得,这种将贩夫走卒都能吃到的食材,化腐朽为神奇地调理到让人爱吃得停不下来,更贴近普通人的爱好。

至于袁枚所谓“对客喧腾,已属可厌”,我是不太认同的,大概他要招待的那些老爷都孤僻,都不喜欢一群人热腾腾的感觉吧?

我还记得某年夏天,在重庆南山上吃火锅,看一整山灯火通明喧腾,不知道有多少口火锅。那份喧腾,看了就高兴,整座山都有花椒香。

本来是山高路狭江水湍,住人都够呛的地方,现在开辟得大家满山喧腾吃火锅。雄伟之极,壮丽之极。

比起俊仆美婢、窗明几净的那一套,还是这个漫山红烈的喧腾,更让人觉得:吃东西真美好,生活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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