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秀文:我把袋子拥在胸前|巴蜀之地

草堂文化 2024-09-14 04:11:12

本人常问自己,“我”是指肉身,还是灵魂?肉身和灵魂是谁支撑谁,谁支配谁?身从心走,往往互相折磨。我是常常魂不附体。肉身弱小,灵魂却比天高;身在故乡,灵魂却总去远方的儿家。

思念太苦

经历2023年初春那场疫情的浩劫,我的身体经历了半年多的折腾,总是一动就累、这不舒服那不安逸,各种的力不从心和心有余悸。

和孩子们已经四年没真正团聚过了,漫长的一千多天,只有视频上的望梅止渴。即使我病得很重时也只能视频。明白孩子们确实很忙,来回一趟都会严重冲断他们的工作和学习节奏,不同阶段该干不同的事,他们爱理想,我爱他们。

刚有点精神,我就急切办理了多次往返的签证,希望想去就去,让身心合一。捧着签证,我又担心自己是否能承受漂洋过海的劳顿,甚至担心胸闷的我会不会闷死在飞机里。但思念太苦,太想孩子们了!再说,经历过和看到过那么多的人生无常,我心底担心呀,难以得到陪伴和送终的我们假如死了、臭了,孩子们还不知道我的这样那样放在哪里。是不是趁团聚做个交代。

2023年10月5日,我和老伴关上没剩一点食物的冰箱,关好水电气阀门和家门,带了好几种可能会用上的药物,拖着几只大行李箱,踏上了去日本的旅途。候机时,我再次对老公各种约法三章“与孩子们和气相处,不倚老卖老,不干预年轻人生活;小声说话,不丢中国人的脸”。

登机前,我深深呼吸大地的新鲜空气,不断对自己说“没问题,没问题,坐几十次飞机了,都好好的,自己康复了,是好人了,不紧张,不紧张”。

落座后,我头皮发紧,总感觉这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又把我感染了咋办,太可怕了,心里的那片阴影控制不住地回放曾经的痛苦,心思深深折磨着我的肉体。赶紧戴上口罩,不断摇头,想摆脱焦虑,尽力想儿子的好和孙儿的可爱,想儿媳一定做好了各种欢迎我们的准备。我的心情渐渐平静、渐渐轻松下来,开始感受得到机窗外有移动的风景,看得到浩瀚云海上那枚硕大的金太阳。心情美好起来,自我逐渐渺小、胸怀逐渐宽阔,忘了我是我,忘了云海下尘世的疾苦。

忘了我是我,也没忘记过我的孩子们,想到孩子们在机场出口的翘首期盼,想到即将突破视频的亲自见面,我没再感到累,忘了如影随形了一百多天的胸闷。因为带了较多家乡特产,经历繁琐的海关检查和军犬搜查,我都没再紧张,只有迫不及待见到孩子们的心情。

久别重逢

如我想象的那样,儿子儿媳在出口处热烈迎接,见到孩子们的那刻,我激动得比他们还像孩子。

高大的儿子把我抱在怀里,还轻拍我的后背。儿媳接下老爸的行李。一家人彼此打量,都一个劲“哦,好好好”地喜乐着。

老爸对儿子说:“你妈看到你,啥病都没有了,她好几年没这么红光满面了。”

读私塾刚放学的孙儿,在电话里告诉我们,他已在餐馆定好包间等我们。听到孙儿的声音,心里的那个幸福啊,把我自己都甜化了。

儿子遥控开刚提的新车,扶我们坐到宽大的按摩座椅上。他调好座椅温度和按摩力度,喊爸妈快躺下休息。我和老伴乖乖躺下,却睁大眼睛打量车内的各种现代化。儿子说,这周才换的新车,等您俩来剪彩。舒服吧,不担心我们了吧。

我知道,儿子在给我们呈现他发展得好的方方面面,哪怕有赶工迎接视察的嫌疑,但很理解儿子的心意。这些心意,是回国后在回味中感悟出来的,团聚的当下,已被天伦乐晕了头脑。

儿子驾车有意经过东京塔,让我们观看夜景的壮美。其实,我除了看到无边的灯光色彩斑斓,没有看清哪一个具体的物象,我的心里已被幸福塞得满满,可能不睡不喝都会精神抖擞。好像心的需求比身体的需求更重要,我的身体再次被灵魂架空。反正,到达孙儿安排好的餐桌旁时,我是没有丝毫的疲惫和饥渴,而是一个劲地去抱孙儿,去和他比个儿。儿子和老伴笑我最矮。

“我喜欢比儿孙矮!”我得意地昂首。

“你妈成精了。”老伴笑着对孩子们说,“拍拍精。”

“我喜欢拍娃娃的马屁!不拍你,嫉妒啊!”我也笑。

孙儿半蹲下身体轻声说:“奶奶高。”

儿子冲孙子笑:“你就装孙子吧。”

“我就是爷爷奶奶的孙子,咋的。”孙儿得意反击,然后做个鬼脸,转身去端机器人送来的各种菜品。

我举起相机抓拍了几张英俊少年和萌哒机器人的合影,还捕捉到了媳妇和儿子相视在笑的镜头,就是没拍老伴得意的样子,在这儿,孩子们让他坐“上八位”,他感觉自己的地位似乎一下提高了。我用鞋尖在桌底下踩他一脚,恰巧被系鞋带的孙儿看见。小家伙对爷爷耸一下肩。老伴回敬的表情,让我和孙儿相视一笑。

尴尬不断

团聚第一夜,大家都很晚才睡。第二天晨起下楼,孩子们都早已出门按部就班。老伴惯性进厨房,准备上岗,我绕到饭厅,发现餐桌上有东西,揭开盖子,是媳妇做好的早餐。我赶紧呼唤老伴“不用做了,这儿有”。

圆桌上摆着几个青花的盘子,其间有两个煎荷包蛋,两个烙饼,几朵西蓝花和十来片不知名的蔬菜拼盘。老伴说,这么少,咋够吃嘛,还没得饭。我说他没文化,这叫日式早餐,算多的了。

老伴在儿子家的第一顿只吃个小半饱,他说中午煮米饭。

老伴刚退休,这是他第一次到儿子家。我就给他讲对日本的一些掌故。平日里脾气深沉的他,在异国他乡变得像个小学生。

临近中午,老伴准备煮米饭,可发现米太少,吃不了两顿,还找不到需要的调料。我们草草吃了点方便食品,准备出门购物,可不知走了多远还没找到一家商店。过去来日,我下楼就可以买到东西,自从孩子们买了新楼,搬进这个所谓的优质住宅区,我也没有来过,肤浅的掌故已不再有用。

走得腰酸背痛,不仅没买到东西,还迷了路。尴尬得很!每条街都是差不多的小巷道,每座小别墅都苍劲着大同小异的松树,就连门面都像一个脸谱,对我俩来说没有标志性建筑,简直找不到方向。语言不通,无法问路,也不会打车,无奈之下,我用微信咨询儿媳妇,媳妇发给我一个家的定位,还给我们说了便利店的位置。我打开手机导航,可把地图的箭头理解错了,走得越来越迷茫。老伴一把拉了我的手机,还叽咕几句“争着只让你的手机联网,哼,结果呢,一个大傻瓜!”

我本已累得心慌还遭埋怨,但告诫自己,不大声说话,不在别人的土地上争吵,不能让人家误会中国人。我静静地跟着他走。男人是比女人会看地图、会找方向。我们不仅找到了回家的路还买到了东西。

我再一次服了他,可他不服“为啥日本的米这么贵,二十多元人民币一斤!”

我说:“可能是他们土地少。”

老伴感叹:“难怪他们不煮米饭吃。”

我说:“可能这是人家的健康饮食习惯。”

“总之感觉不安逸。”老伴说。

“你过场多。”

“本来就不安逸嘛,街道毬宽点,走路随意一点都不行,我们大成都好巴适啊,道路又美又宽,走路好自在,水果蔬菜随便吃,我看这儿那么贵,想买都心痛。”

“鬼话多,做饭!等孩子们回来可以吃到热饭。”我转移了老伴的注意。

整个厨房不见明火,所有炊具全是用电,功能键全是日文,我俩研究决定,不识字就只按开关,用最简单的模式,只要能煮熟就行。

上桌的还算可以,有鱼有肉有汤。

老伴说:“今天将就,两菜一汤,以后学会操作了就给他们做回锅肉。”

天黑得比四川早好多。想给孩子们惊喜,我们把饭菜藏在餐厅角落的一张小桌上。

左等右等,肚子饿得“咕咕”响,孩子们还没回家,我们决定先吃点垫垫肚子。可试吃发现,鱼很咸,咸得吃不下第二口。孩子们回来,我向他们投诉。儿子噗嗤大笑:“那是我钓海鱼的鱼饵,哈哈,没想到钓了两个文盲。”

儿媳见我尴尬得要打她的老公,赶紧赔不是:“都是我粗心了,应该给二老介绍介绍。”

儿子还在调侃我们:“我认为自己出生书香门第,哪晓得连鱼饵都认不倒。”

虽被嘲笑,但听儿子一口川音“认不倒”,我感觉特别亲,一边对他翻白眼,一边往他嘴里塞一大片削好的苹果。

提前回国

在日本的几十天,只有周末才被孩子们带出去游玩、吃大餐,平日就是自助吃饭、慵懒睡觉、等孩子们回家,最多在附近转转。日本人几乎目不斜视,埋着头一溜顺地靠左赶路,到处听不到笑声。大大小小的公园尽看花鸟鱼树,人都见不到几个,冷清得很!

异国他乡尴尬不断,压抑也与日俱增。老伴尤其不习惯。他说,啥子都排队,两个人都要排。机械得心慌!我不反对排队,但确实少了过去旅日的震撼,感觉中国这些年的快速发展,真心觉得国内更舒适。

老伴几乎天天怂恿我叫儿子给我们改签,要提前回国。

“我们要提前回国。”我对儿子说。

“咋呢?”

“你们早出晚归,我们出门找不到北。”

“下周,请假带你们到没去过的地方玩。”儿子耐心地说。

“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以后再来。”

“那,明年樱花开时再来。”

“等孙儿结婚时,如果我们还跑得动,再来。”我看了老伴一眼,老伴点头。

“孩子才十二岁。”儿子转身看着他爸,满脸求助。

“这啥子优质住宅区嘛,干脆叫人情冷漠区。住得压抑!还是中国安逸,还是我们大成都安逸!”他爸态度强硬。儿子无奈苦笑。

机场,孩子们送我们,一家人深深拥抱。我把儿媳拉到一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羞答答地说:“里面是钥匙和存折。钱不多。但愿没让你失望。虽说,你们几月的收入都比这多,但这是爸妈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你们,我们就放心了轻松了。”

儿媳拉起我的手说:“妈,我很感动,不为数字的大小,只为爸妈的心意和信任。你们先收着,好好享受你们的退休时光,你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我把红包和儿媳的手交到儿子手里,对他说:“对媳妇好哈,别担心我们。”

孙儿顽皮地笑看我:“奶奶,不许欺负爷爷哦。”

……

亲人骨肉之间,似乎有很多嘱咐都是废话,意思一个样,无需表达都能理解。地球上的亲情都这样。

安检后,又排队边检。我都没敢回头看海关外的孩子们,担心管不住自己。说得再狠,刚转身,又开始思念。

找到登机口,我和老伴好久没说话。

我打开背包,发现里面有个红色袋子,袋子里有红袜子、红内衣和一张红纸条,是儿媳的笔迹:“妈,今年是您的本命年,红色的祝愿,您一定会再活六十年!我们爱您哟!”我把袋子拥在胸前。

可能坐在旁边的人大多是到同一个目的地,他们放声说着成都话。

旁边俩妇女在动情聊天:“到美国去探亲,欢天喜地去,垂头丧气赶紧回国,回自己老窝,晓得儿孙过得好,就满足了。实在忍受不了美国人的那么多规矩,院子里不能种菜,内裤啊、啥的都不能在太阳下晒,用烘干机咋消毒嘛!”

另一个说:“这些我都无所谓啊,就是受不了媳妇各种冷漠,各种唉声叹气,各种的白眼狼言行,甚至借教育孩子拳打脚踢发泄情绪,无名的怒火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在太害怕看到媳妇的目光!又不忍心让儿子知道我的感受,只能找理由改签回家。回家,回家,赶紧回家!又不图他们养我!国家每个月都给我发钱,哪家孩子在按月给妈老汉儿打款啊!”

“那是啊,向娃娃要一分钱都难!确实国家好!”

“我们国家是好嘛!到处歌舞升平,商品丰富,价廉物美。繁华又安全。以后不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俩女人都是从美国到这儿转机回成都,他们很有共鸣。

另一堆人围在垃圾桶旁,稀里哗啦地吃着方便食品,欢笑着比划着,好像站在到成都的登记口,就已经回家了一样,他们享受着久违的自由自在。在日本这么多天,没有见过这场面。过去,我会认为这叫素质不够,今天觉得很亲切。

2023·12定稿于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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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卿秀文,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大邑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多篇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参花》《成都日报》等,出版散文集《我就在那里》《爱卿》和长篇小说《苔花开》。

其中《苔花开》为四川省作家协会2020年度重点扶持项目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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